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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夜游

    非常时刻,一丝差错也不能有,瑞王留在宣室,暂时忍而不发,魏霆却需得亲自出面奔走,部署安排。

    “现今值守宫门是中郎将宋明,你带着我的手令去寻文将军,让她遣宋明即刻持符出宫,前往京畿大营调一千步卒,与商昆的人马交接后,即刻封死长乐、安远、永宁、安定四处城门,一定注意长乐门,那是青州方向。”

    魏霆那手下面无表情听完,接过魏霆递来的手令,躬身答道:“诺。”

    “有任何异动,不必上报,先斩后奏。”

    “诺。”

    魏霆瞥见他杵着不动,索性直问:“还有何事?”

    “公子……是不放心京畿大营的人?”

    魏霆摇摇头,慢吞吞道:“不好说,明面上的人用起来不趁手,还是交给商昆他们。”

    “属下明白。”

    那人面皮似乎有些松动,也不知是什么情绪,丢下一句话,随即翻身跳上飞檐,身负月色潜入暗夜,眨眼间便没了身影,留下心中莫名的魏霆。

    时机不等人,他刚刚举步欲走,心中忽思起一事,招手唤来门旁候立的一名内侍,问道:“可曾知会长秋宫娘娘?”

    “回世子,奴婢既得了您吩咐,早便命人去长秋宫报信,可是娘娘未在宫中。”

    到底是宫里头当差的内侍,不似舞阳侯府的人,心性又冷又硬,讲起话来花言巧语,说的倒比唱的好听。

    魏霆听得默了一瞬,随即道:“再让人去宫中寻一寻,今夜务必将娘娘寻来。”

    那内侍揣着衣袖,恭恭敬敬应下:“诺。”

    这厢说罢,魏霆快步离去,他脚下步子越来越快,越来越急,胸膛中的那颗心疯狂擂动,咚咚咚如同军鼓,仿佛在催促他快些,再快些,一声紧一声,响彻耳畔。

    到最后,在这沉寂生讳的皇宫深处,云中明月照亮脚下一格又一格的方青菱纹石板,引他彻彻底底迎头放足奔跑。

    魏辰安是孱弱的,是不足的,是无声的,他从未能像今夜这样跑过。

    只因这是最后一刻了,遥不可及的甘泉宫也近在咫尺了,他这许多年的迷与惑,今夜就能拨云散雾了。

    至于是云开月明,还是乌云盖顶,已经不重要了。

    他只知道,该结束了。

    ……

    今夜的王皇后格外反常。

    莫说自闺中便追随侍奉在旁的殷容,便是时日尚浅,了解不深的余玉,也是瞧在眼里。

    白日里,王皇后携余玉去看过长乐宫,理应折返,王皇后却起了兴致,带着余玉在宫中四处闲逛起来,一边漫步,一边说起自己入主长秋,主持宫闱后发生的大小事。

    她们走走停停,累了便寻处亭子稍歇,茶水点心随唤虽到,身边跟着的几个贴身的心腹宫婢,服侍得周全可心,这一逛,直到入夜,王皇后仍不思归,似欲乘兴夜游。

    余玉面上不显,心中却惊诧,王皇后的几个心腹最初还见怪不怪,甚至取出了预先备好的狐裘和手炉,供她们保暖,可眼见月上中天,已近子夜,也不禁纷纷忧心起来。

    几个宫婢面面相觑,最终还是殷容上前温声劝说:“娘娘,更深露重,该回去了。”

    王皇后闻声止步,却并未依言转身返回,而是行到廊下,凭栏而坐。

    幸而狐裘厚实温暖,隔去寒气,可女子天性阴寒,自也畏惧,坐久了也是受不住。

    一直不开口的余玉,在频频接到殷容的目光示意后,此刻也不得不劝:“娘娘……”

    廊间檐短,月华轻易便倾洒下来,点点映亮她的面容,也正是此时,余玉才发现,王皇后今日并未上妆。

    打眼一看,确实是保养得宜,也确实是不再年轻了。

    “不必惊慌,我年轻时就是这样。”

    王皇后将身子慢慢倾靠着栏柱,面颊感觉到丝丝缕缕的寒意渗入血肉,冰走了夜来的困倦,头脑也愈发清醒。

    她慢慢吐字:“我不想回。”

    余玉看着看着,轻声细语问道:“为何?”

    王皇后一时不答,仰头望月。

    世人总以玉盘呼之,赞其皎洁光华,可她与另一人共拥这九重宫阙后,登楼揽月,高高在上,比世人更能看得清楚这月上微瑕,就似一道窈窕朦胧影,罗带飘飘,如衣当风,兴许真是她儿时便思慕好奇的嫦娥呢?

    思至此,她笑了一下:“因为,本宫不想见到魏霆的人。”

    自今日晨间,余玉一直没有听到王皇后再冷冰冰地自称本宫,在强烈的反差下,她顿时明白,此刻面前之人,已不单是一位耽于丧女之痛数年的母亲,更是今日的王皇后,明日的王太后。

    一阵西风直直穿插而来,站在廊下的余玉忽觉眼前一白,眼皮上有冰凉湿润的触感,她一愣,刚欲伸手去抚眼睛,便听见王皇后一声轻叹。

    “落雪了。”

    只见,王皇后伸出已然洗去蔻丹的手,去接满天洋洋洒洒的雪屑。

    那只素手细瘦,是经年累月养出的红润白皙,却已不可违地透出一种苍老。

    余玉突然想到了红颜枯骨四字。

    王皇后无言攥紧手心,似乎欲说什么,千言万语休于口,只剩一句:“回吧。”

    闻言,随行的众人皆大喜,包括余玉也是松了一口气,纷纷称诺。

    漆黑暮色,笼罩住这世间最为光鲜亮丽的宫阙,王皇后静静望着,见余玉来搀,便木然递出手去。

    岂料,就在王皇后即将起身的那一刻,她却突然眉头紧皱,脚下一个踉跄便跌坐下去,刚刚递到余玉掌心的手登时脱落,她身子弓起,手死死捂住心口。

    “娘娘!”

    余玉瞳孔猛地一缩,惊呼一声,赶忙一个箭步挡在王皇后腰后,堪堪接住。

    王皇后目光游移迷茫,痛得直不起腰来,只是喃喃说道:“我的心口又痛了。”

    还记得上一次心口作痛,是为她的召华送亲……

    霎时,王皇后猛然回头,隔着重重宫阙,望向北方——是甘泉宫所在。

    “快!快去甘泉宫!去甘泉宫啊!”

    当朝皇后的威仪抖落了一地,最后一句,她近乎是吼出声去,两行清泪随之潸然落下,印湿了广袖,她无力地软倒在余玉怀中,她的心口阵阵抽痛,引得她剧烈喘息。

    “去甘泉宫……”

    余玉鬼使神差地回头,望着王皇后刚刚望过的方向,那里只有黑沉沉一片片。

    在她眼中,什么也没有。

    “娘娘……”

    余玉强迫自己稳住心神,此处唯有她不是长居深宫,好歹也是走马握弓,练过几分气力的,周围七八只手搭上来,都不比她这一搀一扶。

    “幺娘,去甘泉宫……”

    王皇后得了依靠,犹如溺水之人遇见浮木,勉力站起,半边身子压在余玉身上,余玉闻言轻声答应着,心中却徒然空洞。

    她们这一行三五个人,殷容在前方掌灯开路,所有人一路沉默无言,只有王皇后沉重的呼吸,与宫婢们轻盈快捷的脚步声。

    王皇后的心口依然作痛,余玉一手搀她右臂,一手扶背,无不体贴,却在暗暗咬牙。

    她不明白,为什么?

    哪怕是王皇后这样眼界与出身的女人,也要为那个人痛苦如斯?

    他分明,分明是那样的一个人……

    他以金银为筑,以丝罗为网,为她铸就这世间最富丽的囚笼!

    他把陈阳王氏的女儿一生都困在深宫,耗尽风华,又害他们二人唯一的血脉召华公主饮恨自尽!

    为什么?凭什么!

    余玉面色平静,实际上,内心深处极度的恼怒激得她浑身战栗,指尖颤得厉害,旁人浑然不觉,除却此刻与她距离极近的王皇后。

    她当然明白余玉为何这般,但她又不全然明白。

    忽然,余玉感觉自己的手腕被人轻轻握了一下。

    “幺娘。”

    余玉垂眼一扫,极力压制舌根传来的颤与麻,低声回应:“娘娘?”

    “……无妨。”

    可话到嘴边,王皇后又觉自己毫无立场,无论辩解何言都毫无意义,手上只得转为安抚的力道,余玉亦就此沉默,遂不再问。

    都说人心隔肚皮,人心不可度,但此时此刻诡谲的心意相通,不知又是何等的荒谬绝伦。

    脚下的路好似绵绵不绝,前方的甘泉宫仿佛遥不可及,愈近亦愈远,渐行渐无期,疾行之下,隆冬腊月,不知是心急发汗,还是扑面雪融,众人的额角渐湿。

    重重巍峨高墙之后,甘泉宫就近在眼前。

    她们跨进宫门,无人来拦,如入无人之境。

    风雪之中,眼前的帝王寝殿不动如山,任是淅淅落雪,西风喧嚣,窗后烛影却如死水一般凝滞,一丝不动,处处透出难以言明的压抑。

    殊不知,殿外死景,殿内亦是死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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