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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龙钟

    此刻秘辛一解,一切都说得通了。

    “所以……你明知河东异动,仍旧屡屡纵容,瑞王能一帆风顺走到今日,我觉出不对,早间却不解何故,近来只当你心中愧对舞阳侯府,原来竟是因为这般缘故?”

    魏霆惯来语带讽刺,此时亦然,只是倒并非嘲讽旁人,而是自嘲。

    “不过时势造就,朕顺势无为,算不得推波助澜。”

    皇帝顿了顿,突然幽幽道:“朕一直以为,你长久蛰伏,自三年前谋划至今,是为了你的生父……难道你是为了安儿?”

    皇帝转念一想,再看魏霆神色,终于想通其中关窍,登时恍然:“无怪乎你的蛰伏如此隐秘顺利,原来是做了舞阳老太君手中的屠刀!”

    “哈哈哈哈……”

    皇帝大笑不止,不知为何悲从心来,泪涕俱下。

    “亏朕的大司马因你身死之故消沉度日数年,你为旁人的事奔走,到头来竟还不肯认他?”

    “朕如今当真可怜他,好个可怜可悲之人呐,哈哈哈哈……”

    肺腑有疾,最忌心神大动,此刻皇帝已是进气多出气少,却仍强撑着说话,只是轻细得几不可闻。

    “其实我从不在意这个皇帝给谁做,我只想履行对那个乞儿的承诺,自认能言出必行……”

    此刻,从不离口的“朕”之一字,终于该作了“我”。

    “可经营数十年,我还是没有兑现诺言,早知做不到,兴许……兴许让吴逵称帝,便会……”

    魏霆身体僵直,却突然道:“不会。”

    “什么?”

    “你的雄心壮志,从产生之初,便是不切实际的幻想,所以,不会。”

    这话却似乎踩中了皇帝最深讳的痛脚,激得他勃然大怒:“尔不过无知无志自私自利小儿,帝王宏愿,安敢置喙!”

    愤声说罢,又是一番惊天动地的剧咳,留有过药渍的寝衣登时染上点点血沫,肺腑传来的剧痛让皇帝面上将将浮起的红润立即隐去,转为蜡黄,唇色惨白,整个人无比枯败,不知何时就会气断身亡。

    “当日你对林氏女说,为君者,最要明白何人该用,何人该留,何人该杀,可实际上,你根本不明白。”

    “刀刃悬于诸世家之顶,其实更是悬于自身颈上”

    “官僚世袭之风日渐败坏腐朽,的确积弊甚重,可若想从头开始扶持一个底子干净的大家族,不单凭恃数代人为,更待天意。”

    “世家底蕴厚重,非比寻常,岂可不用,若能善任,恩威相适,又岂会变作宰割民脂民膏的屠刀?”

    “人欲贪婪而物少人多,才是根本所在,而于此,你能如何,大司马又能如何?没人改变得了。”

    终于,皇帝听罢,眼底的狂癫渐渐褪去,黯如死灰。

    “……罢了,早就无甚可说了。”

    魏霆一番话,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彻底断了他的所有念想。

    上天与他们二人,其实都开了一个玩笑。

    皇帝只能浅浅叹气:“朕错了,也败了。”

    “那……你……会赢吗?”

    他已手脚无力,回光返照已然过去,魏霆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动容。

    只闻他慢慢阖眼,嘴唇仍在翕动,吐音浑浊沉重:“其实……朕也很喜欢安儿这个侄子,可是……可是朕一辈子,除了身边的皇后,但凡心之所喜,从来什么都留不……”

    最后一字徐徐出口,最后的一丝气息随之亦尽。

    魏霆慢慢闭眼,一声喟叹。

    其实,何必要说吴逵,他也是个可怜可悲之人,更可嫉可恨,怜他毕生所求大梦一场,悲他予取予求所得不喜,嫉他生母拳拳爱子如斯,恨他高高在上自以为是。

    咣当一声,殿门自外打开,魏霆回头去看,只见是王皇后跌坐在门前,落着雪屑的云鬓被寒风吹得发丝散乱,眼角淌出两行清泪,一路蜿蜒曲折,无声滑落至衣襟。

    适才她摔倒时,不慎撞开了大门,所碰撞的部位隐隐作痛,怀里的手炉滚落下台阶,尘土污了素净的氅衣。

    可这一刻,她忘却了心脏异常缓慢的跳动,只晓得呆呆望向隐在帐幔深处的龙榻,山顶凝云般停滞住了,时间一久便渐渐涣散,甚至对魏霆的走近无知无觉,直到眼前递来一只手。

    “娘娘。”

    王皇后闻声,目光终于聚焦,迟钝地沿着这只手一路向上寻觅来人的面孔,痴痴地辨认。

    “你……”

    魏霆半蹲下身子,看向了她,道:“我是辰安。”

    ……

    甘泉宫外,风雪飒飒,风口啸声凄厉如泣,仿佛曾经葬身于这座皇城的亡魂,正在幽幽诉说着心中积存的冤声怨语,令人闻之毛骨悚然。

    此时夜半三更,又是此情此景,余玉与殷容尚好,其余几个宫婢年纪不大,又饥又寒,心中更生惧怕,抖得像鹌鹑一样,余玉见状,便捧出手炉递与她们,只是宫婢一叠声道不敢,眼角齐齐瞄向余玉身旁。

    果然,只闻殷容温声道:“林娘子之前身体抱恙,想也畏寒,还是捧着吧,好生养护为妙。”

    余玉欲言,却见自甘泉宫内走出一名内侍来,见了她们便走上前来问话:“林娘子可在?”

    余玉一顿,迈出一步。

    “奴才见过林娘子,”那内侍衣着用料并不轻贱,脸上皱褶细密,想是平素笑脸端的不少,此刻却神情肃穆,带有凄哀之色,“长秋宫娘娘伤心过度,需人照料,奴才来请林娘子入殿侍奉。”

    余玉毫无多言,颔首应下。

    她思及侍奉不便,回身再度把手炉递出去,这回殷容不再言语,便是默认了。

    这是余玉第三次迈入甘泉宫,刚刚行至殿前阶下,一履踏上,忽闻身后响起一个尖细冗长的声音:

    “圣上——驾崩——!”

    话音刚落,又鸣丧龙钟声九,悲怆悠长,传遍了皇宫,传遍整个京城中的每一角落,继续乘风远去,远赴万里之疆。

    “铛——”

    “铛——”

    “铛——”

    ……

    此刻,远在宫外的舞阳侯府,一众家仆与心腹部曲皆围绕在一张床榻前,秘密回京的楚王妃隐在众人身后,她本该为首,伏在床前送终,却只泪眼婆娑,隔着人群远远望一眼老母。

    “铛——”

    突然,眼皮本已松弛无力,奄奄一息的舞阳老太君听见着这悲鸣般的钟声,却顿时睁开双眼,反应了许久后,眼中竟然光彩大盛。

    这些日子以来,舞阳老太君本是油尽灯枯之人,早该撒手离去,可她偏偏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忍着满身的疼痛折磨,不知凭着一股什么力量,硬生生拼着挺到这一刻,已是人之极限了。

    侯府上下人人看在眼里,都知道老太君这是心有所念,牵挂未了,不肯撒手离去。

    此刻钟声响起,老太君终于不必勉力遭受苦楚,众人凄哀之余,更为她感到解脱。

    当先一人低声道:“公子大仇得报,老太君您此生无憾了,便安心去吧。”

    老太君听见遗憾二字,脑袋分明动弹不得,仍然倔强着侧转,望着门的方向,眼珠转了转,似有疑惑,似在寻觅,仍是苦苦不肯咽气。

    直到,人群后的一张脸突然抬起,面容半隐在斗篷之下,只是一刹,又受惊般垂下。

    但对于一个母亲而言,这已足够了。

    为表尊崇,此刻人人跪地垂首,满堂无一人看见舞阳老太君的嘴角缓缓牵起。

    这个一辈子神色冷厉,生性要强的老妇,终于现出了慈爱温和的笑。

    她满足地闭上眼睛,去了。

    “送舞阳老太君!”

    “送舞阳老太君——!”

    人群最末处,楚王妃瘫倒在地,隐在斗篷下的身体颤栗不止,双手死死捂住从指间泄露出的不住哭声与决堤泪水。

    ……

    风雪骤停,钟声未歇,仿佛阖宫早有预备,悲悸之声顿如擂鼓般炸开,后而继之。

    来自四面八方的哭喊入耳,余玉缓缓低头,看到距她一步远的台阶上静静躺着一只手炉,便上阶拾起,捧在手中,继续上行,迈步进殿。

    方一入内,一股浓重的药味夹杂着老人腐朽之气扑面而来,余玉鼻尖一皱,继续向内行,循着腾挪的声音寻去,向东转过一扇锦屏。

    夜里烛光昏黄,魏霆的背影当先映入眼底,他正搀着王皇后倚到一张日常用作休憩的窄榻上。

    余玉止住脚步,余光不动声色地打量。

    既然魏霆带王皇后在此,想必那个已然了无生息的人便在西侧了。

    魏霆听见脚步声,知是她来,并未转身,直接开口吩咐:“你在此处守着娘娘,待她醒来。”

    余玉平平应声:“诺。”

    魏霆回身看她一眼,站在他面前的女子,终于真正不可同往日而语,再看不出半点从前余玉的影子,她只是林施。

    果不其然,王皇后对这个义女颇为中意,端看这身穿着打扮,从头到脚,丝毫不见含糊吝啬。

    魏霆想,文清还真是给她择了一条畅明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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