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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园异

    到了筹办宴席之时,楚王妃久久不设大宴,同权贵们走动得也少了,宴席上的细碎事务繁多,她亦有了年纪,长女远嫁河东,身边无人帮衬,难免心有余而力不足。

    好在长子魏诺性子温和,且熟知京中权贵人家,倒也愿意帮着楚王妃理一理席位坐次,对一对账目之类的杂事。

    晨间,魏大公子在楚王妃院中的花厅下翻看宴宾名册,他看得入神,未曾注意到魏霆不知何时踱了过来,是以魏霆在旁默默看时,他竟浑然不觉。

    “……余玉?”

    有声音倏然响起,魏诺一惊,身子几不可见的一颤。

    啪地一声,魏诺将手中名册一合,站起身来。

    魏霆见此,原本略微前倾的身子缓缓收直,他依旧神色淡淡,一声不吭,沉默地注视着面前的人。

    面对自己这个弟弟,魏诺竭力做出一副淡定自然的样子,微笑着问道:“辰安,你怎么这般早过来?”

    “倒也无事,不过来同母亲问个安罢了。”

    魏霆侧身一让,示意兄长坐下,自己亦一撩袍子,端坐下来,目光聚焦于魏诺手上。

    “阿兄,你手中的册子,可否借给辰安一观?”

    魏诺不免有些意外,一边递出一边思忖:“自然,只是你一贯对这些不感兴趣……你莫不是要看你方才读的那个人?”

    魏霆略一抬眼,却没说话,手指依旧一页页翻动着名册。

    “看什么人啊?”

    正巧,楚王妃梳好了头发,尚未妆点,搀着侍婢缓缓走入花厅,身后另有一人还捧着梳妆八宝匣。

    魏霆手指恰好在某一页停下。

    他嘴唇微微阖动:“余玉。”

    “哦?”楚王妃目光一闪,吩咐人拿了软垫来,款款坐下,一派闲适,“你问她做什么?”

    魏霆收了册子,脸上依旧没什么情绪:“无甚,觉着名字有趣罢了。”

    “毕竟她外祖父是贤良之士,颇有几分才学与见地,想来当初家境也该很不错的,若非能人已朽,父辈皆亡,何至于沦落到寄人篱下的地步。”

    说罢,楚王妃抚着鬓间的宝珠,不免又唏嘘几句:“万幸那廷尉右监赵昇的夫人是个很不错的主儿……那孩子长得干净,圆脸圆眼的,瞧着倒也有福气。”

    魏霆惯来不理会这些事,如今听闻楚王妃提起,目光却隐有几分异样。

    他话中藏着某种意味,试探着问:“母亲似乎,很喜欢那位赵夫人?”

    “就是那日中秋小宴,你来寻我……辰安是见过这二人的呀,莫非忘了?”

    果真是那日与他对视,那日对他母亲行过大礼之后,起身仍要欠身一福的女子。

    魏霆倏而起身告退,魏诺一时惊讶,楚王妃却对他这阴晴不定的性子习惯了。

    出来花厅,朝阳刺目,魏霆迎光行出来,不由眯了眯眼,脚下停了一停。

    既是她,想必那便错不了了。

    ……

    夜里赵昇归家,坐在炉火旁,一手半揽着妻子,一边细细看着手头上的一封请柬,须臾后,抬头微微笑道:“我们家这是走了什么运道,这楚王妃怎生如此抬举?”

    秦聆略有些忧心忡忡:“邀我便也罢了,保不齐是依着母亲那边,可怎的连阿玉也带上了……”

    “可不是。”

    赵昇亦知她所想,一时失了几分旖旎的心思,长长叹一口气。

    余玉毫无背景,纵使赵昇自愿出面保她,可她同赵府亦无血缘关系,而今如此大宴,余玉一介民女却得楚王妃抬举,这委实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试探道:“莫不是,谁家儿郎瞧上了阿玉?”

    闻言,秦聆当即嗔他一眼:“那还不如瞧不上的好!”

    以余玉今时的身份地位,若入了高门,只得伏低做小,便连做个良妾都是妄想。

    赵昇不由伸出手来,散了秦聆头发,四指成梳,穿梭于三千青丝之间,为妻子细细理着乌发,半晌闷闷道:“可若是真有哪家公子哥瞧上了阿玉,在宴上有意出面同你讨她,莫说你如今嫁了我一个五品官,便是岳母大人,对上这些人也是要思量三分的。”

    “阿玉命苦,这帖子既不能推,只盼老天眷顾她一次。”

    秦聆眉尖紧紧蹙在一处儿,抬眼望着半敞的月窗,外头夜幕漆黑。

    房中,灯下,有美人含愁凝望。

    同一时刻,余玉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直觉心中有异,却又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亦呆呆注视着倾洒在床前的清冷月辉。

    她今夜的预感,不太好。

    腊月将近,楚王府办了一场大宴。

    哪怕冰天雪地,路滑难行,各路达官贵人依旧纷纷前来捧场。

    由于赵昇叮嘱过秦聆,今日赴宴须得早些去,免得同那些刁蛮人家碰上,是以余玉出门时,外头天尚未亮,阶上盖了一层薄雪,膝盖处微微泛着寒意。

    余玉身披一件月白莲纹氅衣,内着杏色袄裙,脖间系着一圈细细的兔绒,她立身门前,鼻尖冻得微红,却仰起雪颈,静静注视着上空,看那漆黑的幕布,稀疏地坠着几颗星子,如同细碎的雪粒,有一种极致的璀璨。

    天寒地冻,有阵阵白气自她口中薄薄地呼出,不过须臾消弥。

    片刻过后,秦聆倾身来看她:“走罢。”

    余玉笼在袖中的手,又紧紧握了握怀中手炉,垂眼走下台阶,由着侍女搀扶走上马车。

    她们果然去的很早。

    楚王妃刚刚到花厅,方端起一盏茶,便听闻门前仆从来报,连忙请了人入厅来。

    余玉今日有些魂不守舍,见着了楚王妃,便低着头随秦聆一道儿欠身福了一福,是以未曾瞧见楚王妃目光触及她时,面上那相当意外的神色。

    秦聆眼波一转,心下却是生了疑。

    此等亲王府宴,楚王妃竟邀了余玉前来,她本便觉着蹊跷,可王妃娘娘此番见了余玉,倒竟似是吃了一惊的模样……

    秦聆这厢心中尚在惴惴不安,楚王妃已和煦笑道:“去吧,去前厅吃些茶果,听庖厨的人说,今日的酪浆很是香甜。”

    秦聆又是一惊。

    楚王妃这显然是欲要支开她们二人的意思,莫不是果然生了差错,又怕当着她与阿玉二人的面,不便问出口?

    “妾身谢过王妃。”

    思至此,秦聆这便扯了余玉行礼告退,退出花厅,沿路上正遇见一处亭子,这四周近是白皑皑的积雪,料也藏不得人,秦聆心下焦急,直接附耳与余玉说了心中所想。

    余玉听过,起先一愣,随即也不见她意外,只低声允诺了今日定不会在宴上胡乱走动。

    秦聆却仍是忧心忡忡:“如若不然,我便称你突然害了急病,需得回府休养,如何?”

    余玉一哂,点点头赞许道:“嫂嫂说的是,我既惹不起,那总能躲得起吧。”

    “稍安勿躁,此时宾客还少,待等会子,赴宴的人一多,王妃必然应酬忙碌,届时你脱身也要容易些。”

    秦聆无奈看她,捉住余玉的手,只余叹息。

    ……

    二人在亭中偎着炉火,足足冻了一个时辰,这园子里头才有了人气,仆从侍婢亦不得闲,依着主家的吩咐东跑西逛,人迹匆忙。

    秦聆端坐亭下,时不时便有三两显贵女眷结伴,一道来此地赏梅。

    她若与人目光停到了一处,二人少不得便要起身见礼,再你一言我一语的话一话,末了,那位贵夫人还须得捻出一段颇难为情的借口来,戚戚然望人莫怪,秦聆此时只好端庄含笑频频见谅了。

    如今等了片刻,挨到了开宴前。

    眼看着周遭各家夫人纷纷离去赴宴,秦聆本欲差人同楚王妃道一声,却又觉此举不敬,怕是不妥。

    若是二人同行,偏偏她又打谱着说余玉身子不爽,而余玉此刻面色红润,如此推托用意,离去更显不敬。

    无奈之下,秦聆只好暂时撇下余玉,自己前往花厅。

    于是,余玉一人留身梅园。

    梅园中十分静谧,除却偶尔有一两只花斑麻雀扑腾着落下来,在皑皑雪面上留下一串小巧的爪印,俯身钻入干枯的杂草丛中,啄食秋时结的谷籽。

    余玉看得正是惬意悠然。

    周遭难得静谧安逸,直到,毫无预兆的,满园鸟雀齐飞。

    余玉目光一凝,嚯的站起身来。

    园中依然静得出奇,除却麻雀飞出院墙时奋力鼓动羽翅的声响,再无其它。

    偏偏,这才是真正诡异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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