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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东乱

    他哪里料得,一贯对军律要求严苛、最厌疲懒懈怠的文清非但没有生气,略一思索,唇角竟浮现几分称心的笑意。

    “挺好的,想个法子,让她这一整日都别起来了。”

    “……”

    说罢,文清人已行至帐前,径自挑了帘子入内。

    ……

    午后天光明媚,满院的落雪,纯白一片,映得那光束愈发华耀逼人,魏霆便倚在窗后,任那刺目的白光洒在他半边脸上,勾出温润玉色。

    头顶上方忽的响起几下扑腾声,他不由睁开眼,面露舒缓之色。

    “青灵,来了?”

    通体青翠的雀鸟生得十足小巧,比满月婴孩攥出的拳头也大不了多少,啼声活泼灵动,当真如它名字一般。

    商昆轻轻推开房门,走进来,停在垂帘后,道:“公子,河东的暗桩来信。”

    “先搁着。”

    魏霆压根看也不看一眼,只待青灵顽皮地落到窗棂之上,他便径自抽出青灵腿上绑着的竹筒,动作轻柔。

    商昆依言照做,却依旧驻足在帘后,未曾离开。

    魏霆展开那小小的字条,依旧如往日般,寥寥数语。

    辰安吾弟,安好勿念。

    短短八字,魏霆已松了一口气。

    他刚欲唤来笔墨,商昆已跪地不起。

    魏霆登时皱眉:“这是怎么了?”

    “公子……郡主怀有身孕尚未满月,河东怕是就要出祸患了。”

    密信被重新恭敬地奉上,魏霆面色阴沉地接过信函。

    短短几行字,他竟足足看了有小半个时辰。

    “拿去,烧了,全烧了。”

    魏霆将信函连同字条一并攥入掌心,骤然掷出,目色阴沉:“这个年,终究是过不好了。”

    “这英王的胆子,真是比宫里的脂膏还要肥!”

    茶盏被一甲衣女子按到桌上,杯盖被摔得啪啪作响。

    文清此刻神色亦好不到哪里去。

    “别急,阿鸢,不妨先好生想想,你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老英亲王要造反,首当其冲遭殃的,便是相隔不过三县的河东,瑞王封地。

    偏偏穆鸢的父亲,便是河东有名的守将,穆鸢自小在河东长大,此心安处是吾乡,河东便是她的家乡,她如何不急?

    “是我母亲修书与我,将此事告知。”

    穆鸢的父亲是个武将,大字不识一个,却在南乡娶了个饱读诗书的贤惠娘子回来,平时亦从军作战,偶尔可献出怀柔妙计,堪称得上是贤内助,时人有闻,穆母便也得了个红颜军师的美名。

    “如此看来,此事八九不离十。”

    文清闻言阖眼,深吸一口气,复又徐徐吐出。

    “……难怪了,圣上今日会有此言。”

    “什么?”

    文清手捻白玉盅,径自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她冷笑一声,将酒盅啪地一声摔在桌上:“无非是让我窥见几粒甜枣的影子,再敲打我两巴掌罢了。”

    “阿鸢,回去军中打点,准备作战。”

    “是。”

    文清别过脸去,透过半卷起的垂帘,直直望着向外十余步远,正被风雪吹刮着,摇曳不休的枯树枝。

    冬日里天短,早早便日头西转,恍惚不觉,同穆鸢议事到此时,天色竟已暗沉下来了。

    渐渐的,乌黑的夜幕,衬着簌簌落下的流霜飞雪。

    文清怔忡了许久,眼底溢散出淡淡愁绪,终究是化为了一声轻叹。

    眼看着要过年了,哪怕再忠心耿耿的兵,又有几个,会愿意出战不着家?

    待余玉昏昏沉沉醒来,方一睁眼,便见着穆鸢正坐在她榻前,环臂抱胸,一身戾气。

    即使她见着余玉睁眼,一时亦压抑不住似的,眯着细细凤眸,冷冷一笑:“哦,醒了?”

    余玉浑身一抖,只觉睡得身上汗淋淋的。

    她奇道:“穆鸢将军,您怎么在这?”

    穆鸢径自坐直几分,理一理衣袖,并不正面回答,只道:“好好装你的病,将军有吩咐,待今夜宴后,你先随我去军营。”

    余玉闻言,眼底掠过一丝异色:“……装病?”

    穆鸢忽的凑近几分,凝神细细端详着眼前这一张脸。

    良久,她才缓缓解释道:“只管好生受着吧,这是将军护你。”

    难道……又与那位召华殿下有关?

    “将军去了何处?”

    穆鸢本是不耐,一转眼,却撞入一双眼,杏眸溜圆,黑白分明,清澈透亮,带着几分不似刻意的弱势,没由来的叫人心软,她甚至看得一愣。

    “……秦王世子夺魁,将军赴宴祝贺去了,此次冬猎便算结束,明日众人便该启程回京了。”

    余玉便低下头:“噢。”

    如此情境,穆鸢偏吃这一套,倒也不好情绪外放,便收敛了几分,继续耐心解释:“今日将军去见圣上,临走之时,圣上身边的内监得了圣上授意,特意送了将军一路,提点了将军,那话明里暗里,却是要将军今夜带你一同入席,将军当时并未推辞,回来却命人给你用了息神香,又怕你摄入过多香气,会损伤身体,特地嘱我在此照看,可明白了?”

    余玉眨一眨眼,怯怯缩缩地凑到穆鸢跟前,点头道:“明白了。”

    “明白就好,”穆鸢颔首,表示满意,又有些不放心,“莫说念及将军仁厚,便是为你自身,方才这些话也该烂在肚子里。”

    余玉忙不迭点头:“自然,自然。”

    如此,穆鸢看她更是顺眼了。

    “难怪将军挂怀你,的确处得叫人舒心。”

    穆鸢瞧了瞧余玉干涸起皮的唇,起身拎了一壶水过来,于盏子中倒了,递了过去。

    “行军寒苦,你若有所需,此刻便告知于我即可,过后我差人一并打点了。”

    用清水润泽过唇瓣,余玉双手递还茶盏:“多谢穆鸢将军。”

    “实不相瞒,我从前也没有过这几月的舒坦日子,若说唯一挂怀的,便是廷尉右监与其秦姓夫人了。”

    “赵兄宽厚正直,嫂嫂善解人意,他们夫妇一心想在京中为我选一门好亲事,怕会怪我不辞而别了。”

    穆鸢退开两步,信然点头:“好说,我自会打点妥当。”

    “不过话说过来,从军艰苦,你若不愿,我亦可禀了将军,许你回赵府,如何?”

    余玉并未立时回应,思虑斟酌片刻,才道:“不必了。”

    穆鸢俯身看她:“嗯?”

    “他们本是安生人家,合该过着安生日子,我既已招惹祸端,还不如就此随军,离开京城。”

    “……嗯。”

    穆鸢定定看了她许久,方才转身离去。

    “你且好生休息。”

    “是。”

    穆鸢走后,帐中静谧得出奇,只闻余玉一人的呼吸声。她放松了身体,缓缓伏在柔软的被褥上,面上神情复杂晦暗,不复方才乖顺柔弱,可亦不见半分薄凉。

    “为什么呢……”

    余玉垂头,面露不解。

    文清为什么要将她带到军中?

    余玉以肘半撑起身子,右手慢慢抬起,迟疑地触摸上自己的脸。

    难道……是因为这张脸吗?

    余玉早已察觉到文清的眼神不对劲。

    文清性格古怪,最初救下她,或许只是兴之所至,可后来,余玉一贯善于识人,既有心挖掘,果真被她探出文清请赏将军府以作那些女子安身之所的初衷,使得文清对她另眼相待,可也是自那一日开始,文清看她的眼神总是令余玉感到奇异。

    那目光,半是纵容半是痛惜,偶尔却又带着几分失望漠然。

    余玉记得,当日文清对着她的脸,却唤了一声殿下。

    后来,便是日前大皇子见了她,却唤了一声召华。

    原来,她竟与召华公主颇有几分神似吗?

    余玉不由重重失神,随即苦笑。

    还真是灾祸未平,祸患又起呢。

    素闻文清乃是性情中人,朝廷正苦于捏不住她的软肋,偏偏她与文清所看重的召华有几分相像,因而得了文清相护……

    也好,离了京城,有关身世一事,总归能暂且放一放了。

    “将军,”帐外,响起穆鸢独有的爽朗高昂,此刻却刻意压低的声音,“今夜如何?”

    余玉身体微微一僵,囫囵一滚,将被子卷到身上,缩到床角去,意要装睡。

    一声冷笑过后,是文清疏淡的声音:“果真与我猜的一般无二。”

    “圣上不肯再轻易动用沈家,朝中反对吴逵的声音闹得亦不小,命我带兵平叛,也是意料之中。”

    同穆鸢对视过一眼,文清径自揭帘走入:“先去准备吧,河东等不到明日了,今夜便回京。”

    文清走进帐来,驻足榻前,听闻身后传来穆鸢的应声,她身子不动,在余光中下意识侧望,随即是离去的浅浅脚步声响,文清方才收回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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