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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过

    此刻周遭当真静谧到了极致,外头树声婆娑,隔一道房壁,犹比方才无人入屋时还要清晰。

    这氛围实在微妙,魏霆一时也有些措手不及。

    砰地轻轻一声响,是汤盏与桌面相触的声音。

    “母亲这是什么话,折煞孩儿了。”

    楚王妃只道:“这是红豆捣烂了,煮成的甜汤。”

    魏霆再次沉默。

    红豆有相思之意,虽多指情人相思,可若要说旁的……

    果然,下一刻楚王妃便冷冷开口:“本王妃是在思念我的孩儿。”

    魏霆微微低头颔首,轻轻应道:“辰安明白。”

    “你要做什么便去做,不要让本王妃等的太久。”

    说罢,她起身甩袖便走,带得那黄玉珠幕四散飞舞着,簌簌互相击打,仿佛一下下都轻轻点在人的心尖,泠泠脆响过后,屋中重归傍晚时刻的宁静。

    不知何时,有男子轻浅的叹息,曾短暂地打破过这长久的无声。

    这一夜,足足要及月上中天时,魏霆卧房中才熄灯。

    ……

    “司马家的那位老祖宗真是有福之人,都到了古稀之年,头脑还算清醒,不见半丝糊涂气,真好。”

    瑞王今夜手头无事,便紧着歇在了落云苑,睡前时搂着妻子在怀,听她絮絮说着今日在别家做寿的诸般见闻。

    “想来年轻时是个厉害的,头脑这东西得时常动用,不然便如生了锈的刀,一般道理,”瑞王略微低头,目光如炬,落到魏莘已经开始显怀的小腹上,眼中有盼为人父的渴望之色,口头上却也不忘继续回应妻子,“这老夫人心思活络,心眼也多,只看是有的日子叫她活呢。”

    魏莘抬头瞪他:“你这话说的,越听越不像回事。”

    “管别人家做什么?”瑞王不满地皱眉,伸臂将魏莘扣得更紧了些,“辰瑛,再有个五六月,你我就为人父母了,为夫定为我们的孩儿谋个前程,令其不必如他父亲一般,生下来就是注定被打压的命道。”

    魏莘低低嗯了一声,从锦被里抽出手来,柔软温凉的食指指腹轻轻抚到他额间,试图让那个日益加深的“川”字平复浅淡下来。

    月光清透,透过轩窗,柔和地铺曳在床尾垂落的素色帷帐上,映着如兰般羞怯绽放的手影,柔夷捻拢,或屈或弯,指尖点点,独一份的娴雅,又是道不尽的风情,一截窄窄的细盈皓腕,床幔罗帐之上姝色绮丽,自是女儿家的脉脉情态。

    此刻兰花玉影,无芳胜有香。

    “你憔悴了好多。”

    这久久的温情实在来的不易,但瑞王心中忽的念起一事,糊糊涂涂应了一声,犹自左思右想,考量许久,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辰瑛,你为何注意上了司马府?”

    魏莘闻言,微微发凉的身体便靠过来些,同他低低地,细细地耳语,说话间吐息如兰,别样的情愫氛围萦绕在二人周身。

    “余玉同我说,渭水之滨的司马氏一族十足鼎盛,与现今郡内这一脉乃是同宗,司马府虽算不上显赫,到底打断骨头连着筋,瑞王府若拿出诚意来,来日你起事,北方就有司马氏为你把关。”

    “……”

    他有些惭愧:“又让你费神。”

    为人妻子,自己的付出得到夫婿认可,岂非一件惹喜的事情?

    魏莘目光微亮:“夫妇一体,以后切莫再说这种话与我听。”

    但他犹自介怀着,犹豫出声:“可是……”

    “嘘。”

    微凉的指尖轻轻抵到他唇畔,堵住他未尽的言语。

    是夜,终得一晚好眠。

    只是,似今夜这样的好眠,以后却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难有了。

    明日复今朝,落云苑里精心栽养的君子兰已经开了三次花,结出的花团一次比一次簇得紧密,兰叶也随着年岁攀升,越发的肥厚宽大,翠□□滴。

    桑榆落了又满,海棠败了又开,金桂散了又浓,冰泽化了又结,三巡春秋已过。

    余玉已看这落云苑内有过十几次飘飘絮雪,覆了轩榭亭阁,无数场绵绵细雨,湿了青砖碧瓦。

    书架上成册的《诗三百》,所经日日夜夜,早已篇篇熟读成诵。

    原来不过三年光阴,只是掸指尔尔罢了。

    元德二十三年夏至已过,她已二十有一了。

    夏阳明媚,热烈亦乏人,瑞王府上下俱是静悄悄的。

    主人家自是躲在屋里纳凉,好一番的享受,用着冬日里储在窖里的冰块,打着凉丝丝的蚕丝扇,而即便是一应仆人们,也大都趁着午间躲在树影阴凉处,或是屋檐底下小憩避暑去了,当然,除了一处特别的地方。

    抄手回廊上方,正有柳条垂曳覆下,连叶边被日头烤得微微发焦,泛着枯黄,靠近一汪清池的栏楯边上,正斜斜倚座着一女子,她手执一卷筒书,却也并不去看,只是轻轻搁到膝头,她一直静静望着身前三步远的地方。

    在那菱花石砖上,正蹲了一小童。

    眼见那小小的身影始终俨然不动,终于,余玉长长叹息。

    “公子,今日实在酷热,回去歇上一觉,待黄昏了才回来玩,如何?”

    这还仅是呼出了一口气,说上了小半句话,她就已被腾腾热气烤得口干舌燥。

    “你央了母亲准我吃冰酪浆,我便跟你回。”

    小童头也不回,闷闷地拿手指头在地上划拉,戏弄着稀稀落落几只蚂蚁。

    余玉一闭眼,同一套托辞一日内说过不下数十遍,她照样还是死不动口:“公子年纪太小了,肠胃稚嫩,酥酪这东西邪性,暑天本就爱坏,还吃寒食,怕要受不住的,午暑图了一时爽快,入了夜是要腹痛的。”

    “那就等我被晒晕了,你再去央了母亲端来冰酪浆与我消暑吧。”

    “公子……”

    听了一耳朵的混账话,余玉只觉自己脑中顿时嗡嗡的,活像是几千只蜜蜂在乱飞乱舞。

    “公子?”

    甫一听到这尖利的声音,余玉双目顿睁。

    救星来了!

    那小童也是被唬得一个激灵,赶忙双手撑地,一骨碌就爬起来,手脚灵活,人不大倒机敏,一个劲儿往余玉身后。

    他像是见了什么可怖的东西似的,两只手的掌心死死盖住了眼睛,口中直嚷道:“我不吃了我不吃了,玉姨快把她弄走!”

    话音刚落,却已迟了一步,离的还不近不远,便听见一道清亮亮的嗓音划破低压热闷的空气:“这大热的天,公子怎么还不进屋躲躲呢?”

    来人正是瑞王妃魏莘身边的竹音娘子。

    这位府中刚添不满三年的小公子魏珂瘪着嘴,偏过身子去,也不说话,竹音见了便要冒火。

    遮在襦裙下的新绣履被轻轻踢了踢,余玉面色不变,只微微上前一步,笑唤道:“竹音阿姊宽心,有我这厢看顾着……”

    “你今日怕是没工夫照拂公子了。”

    余玉不免诧异:“这是为何?”

    竹音闻声,轻轻瞥她一眼,平声道:“姓徐的来了。”

    ……什么?

    似是没看到余玉的呆怔,竹音犹自恨得牙根痒痒。

    “说起来,想我当初还赞你是个爽快通达之人,眼下再望望,怎么这么大点事却能拖拉到如今?”竹音只觉有些说不出的烦躁嫌恶,连带对着余玉也没甚好脾气,径自绕过去牵了魏珂,便要走,临走时还不忘口中碎叨几句,“越是大热的天,越有些烦人烦心事。”

    竹音与小公子在垂花门前拉拉扯扯了好半天,魏珂连连回头,可怜巴巴把余玉望着,可惜余玉只是驻留原地,眉头紧锁,根本没有注意过来。

    魏珂见了这情态,嘴又瘪了一瘪,不情不愿地跟着他素来最怵的竹姨走了。

    却说余玉苦苦思量了半天,随后只得一头雾水地往门房寻去。

    还未走近,只听闻孩子清脆雀跃的声音:“是阿姊来了!”

    余玉不禁笑得温和。

    瑞王府的门房里头养了三两个小僮,都是因着近几年战乱颠沛流离,好好的孩子,却饿得瘦骨嶙峋,一头昏死在青阳郡外,正巧冲撞了瑞王妃的车驾,好在王妃娘娘心善,是远近闻名的活菩萨,便将这些小僮儿收留回王府作门房,这些小僮也是颇有感恩之心,忠心耿耿,尽心尽力,在下人间的倾轧里,就算年纪小挨了欺负,也绝不往上吭声找麻烦,后来被余玉无意间撞破了好大一个老实亏,求到了魏莘跟前,他们的日子才好过起来。

    可无论问他们多少次,僮儿们总是会说,从前挨欺负的日子也很不错了。毕竟他们有容身之地,安命之所,有吃有穿。

    此刻见当中一个孩子卯足了劲往她跟前挤,余玉目光微闪,温柔开口:“子豆,你有事说与我?”

    那孩子举高了胳膊应道:“有,是府里徐管事的出息儿子说要见你。”

    “见我?”

    “说是要给阿姊你赔罪呢?”

    “给我赔罪?”

    余玉心底纳闷得出奇。

    这是给她……赔的哪门子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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