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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郎

    子豆拿眼细细瞅着她脸上神情,有些不确定:“阿姊是不想去见吗?”

    “……见。”

    余玉本有些犹豫,可脑中想起方才竹音那一番话,若此时避而不见也不知会不会再给日后留下祸患,故而便承应了。

    “那阿姊这边请吧,这边人少些,不过我与阿兄们都在外头,都依阿姊的吩咐。”

    余玉听了只觉心头微暖,点一点头,随着他走。

    倒难为这些小小的人儿,却有如此细腻体贴的心思。

    毕竟是会见男子,子豆这些孩子们挑中的地方确实偏僻人少,不过离着王府门房并不远,也是个保障,余玉着眼打量一番,心中颇为满意。

    子豆走在前头,看见庭中站着的人便停下脚步,转头低低提醒道:“就是这儿了。”

    余玉轻点他的肩头,笑了一声:“好。”

    说罢,她拂一拂袖袍,理一理衣摆,端的是得体大方,她这厢并未刻意收敛足音,是以庭中男子极其轻易地便察觉到了余玉的到来。

    他回身,一振衣袖,姿态谦逊地作了个揖,口中浅道:“玉娘子,子初有礼了。”

    余玉好整以暇地睨着眼前之人,仅是淡淡应了一声。

    “如今这番情景,实是于理不合,若有要事,快快说与我来听过,便自行离去吧。”

    这话说得疏离客气,徐衍愣了一愣,脸色有些难看,不过他似是又联想到什么,望向余玉的目光又再度温柔怜爱。

    “子初此番,是来同玉娘子赔罪致歉的。”

    余玉微微笑了:“哦?”

    “子初不才,幸蒙司马氏一族侧目,几经推举,大小谋了个官身。”叹气了此事,这徐衍眸中带光,神采奕奕的,眉宇满是说不出的意气,可接下来,却有些嗫嚅了, “这……这本是喜事一桩,可子初只怕要对不住玉娘子了。”

    余玉一挑眉,话音尾调明显上扬:“对不住我?”

    “你我总归是有这三年的情谊,子初爱慕玉娘子,纵是如今,又岂愿舍你而去,另与旁女共入青庐,我……”

    余玉这回算是明白了他的来意,目光霎时冷下来。

    “如果可以,我真想把你拥入怀里,任你哭泣打骂……”

    余玉足足怔了半天,待回过神来,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

    “你在说什么?”

    徐衍微微涨红了脸,站直了本也算是高壮身板,可惜偏要作一副低头嗫嚅的情态,他道:“我说,真想把你拥入怀里,任你……”

    他话未说完,余玉已缓缓举步走近。

    “任我哭泣?”

    徐衍见她靠近,闻言便轻轻颔首,那蕴满无边情谊的双眸还未来得及抬起望向身前之人,腹上已重重挨了一拳。

    “唔……”

    余玉语气淡淡,漠然垂目,将他吃痛弯腰的萎靡模样纳入眼底,嗤笑一声:“任我打骂?”

    话语未落,又是狠狠一拳落下,正锤中在背上。

    “什么混账男人,谁要你抱?”

    那落下的拳头捏得一次比一次紧,一次比一次跟得急,拳拳生风,一通毒打,真真好不猛烈。

    “都要与旁的女子共入青庐了,还来勾三搭四吗?这本不妨事,可惜莫要拉着我给你做姘头。”

    余玉下巴平抬,身子却俯低一些,扯紧了徐衍的领口,胳膊一抬,分明俏生生一个小娘子,也不知她哪来这般大的气力,竟然将个男子慢慢拉拽了起来。

    “见个鬼的君子之泽,攀龙附凤倒是个一溜烟儿的好把式啊,是吧?”余玉手上一紧,将人拉近,几乎要脸贴着脸,她笑得露齿,玉瓷似的贝齿却越发显得她森然可怖,“笑什么女子深闺梦里郎,瞧瞧您这春秋大梦做得漂漂亮亮,真真切切熨帖得很呢!”

    “你如今已堪比半个官身,按理说,我该对你念着旧情而感到庆幸。

    余玉上下扫他两眼,微微一笑,杏眸眯起,道:“所以,你可知道我为何要动手打你?”

    “……”

    “因你口中那所谓的三年情谊。”

    余玉丝毫不留情面,嗤笑连连。

    “你方才说,你心仪我?我的确听闻你素赞美于我,可你究竟是在赞美我,还是在赞美自己的眼光?卑贱怯懦,无耻之尤!”

    她五指骤然收紧,衣领勒得徐衍喘不上气。

    “我好与不好,难道全凭你一张嘴不成吗!”

    “这么些日子过去,你是个什么脾性货色,我也算有所耳闻。”

    余玉咧开嘴角,无不讽刺,这一刻的她阴毒刻薄,连她自己都感觉到陌生,但兴许,这才是真正的自己,是遇见赵昇之前,那个在江湖红尘中摸爬滚打出来的险恶女子。

    “你娇柔脆弱,却心思狡狭,你唾弃蛇蝎美人,实则是驭其不住,你还瞧不起单纯女子,又爱慕其善良,欺之亦爱之,你自以为寻觅到相知相爱之人,实则却将我看得与你同病相怜,你算什么,也配与我同病相怜吗?”

    “自始至终,不过是你自以为的,什么情深似海?什么身不由己?都是你自己编来骗你自己!”

    余玉面带嘲讽,声色俱厉,一句接一句,劈头盖脸砸得徐衍气血上涌,一阵晕眩,三伏天里凉得一脑门子汗珠。

    “你恨不能爱天下人,一颗心乱刀切作三千丝,天下人照样不屑一顾!”

    偏偏余玉被中午暑气冲得气盛,正当怒极,不依不饶不肯放过。

    “你一厢情愿,注定从我这里得不到满盈的情意,伤情了一阵子,你如今又遇见了你的毕生所爱,见一个爱一个?”

    这叫什么情深似海?错了,这叫广博似海。

    “我平生最恨别人故作深情,明明一湾子浅水,还动辄比渊喻海,要脸不要?”

    “你拿别人当白痴,我不言不语可不代表我又聋又瞎,你怕我出了这个门说三道四宣扬你的不是,是以今日特意上门来堵我的嘴,安我的心吗?”

    说起眼跟前这混账,便不得不提竹音的那桩事。

    这般货色,也不知学的礼义廉耻都扔到了哪里去,专会捡着巴结一些有势女子,若是无势,总得要有几分姿色,想当初这徐子初凭着一嘴甜言蜜语,搭趁着竹音的东风跟去了司马府,转头没几天却赞美起了余玉的风采,可不将竹音气出个好歹?

    竹音不过一个侍婢,经手之事有限,比起身份微妙的余玉,自是要矮上许多。

    然而更耐人寻味的是,王府私下都将余玉默认为王妃孕中固宠的通房,可瑞王妃直至产子,也不见瑞王另幸他人,这固然可见瑞王之专情,只是在众人眼中,余玉的身份却尴尬起来了。

    想来,徐衍便是因此将她视作无幸受宠的深闺怨女,时而多加殷勤,在她眼前晃悠的次数频繁了些,捎送孝敬的东西贵重了些,余玉只当是迂懦羞怯的书生普通示爱,谁知一来二去,以至“情深如斯”?

    从前耳闻这些事,余玉倒不觉有什么,毕竟火没燎到自己身上,可如今呢?

    余玉只觉胸前压了一团气,闷得她脸颊生热,怒气腾腾而上,下手愈发狠了。

    “我本不欲与你多做计较,谁知你倒来了,还说出这么一番丑话……”

    余玉手指捏紧,手臂甚至压抑到微微颤抖,抬手便是一巴掌,力道之大,打得徐衍整个人都偏到一旁去。

    “……阿姊?”

    这又是怒喝又是哀吟,子豆在外头听见动静不对,探头探脑一看,这一看便坏了,怕得闭不死嘴了,拔腿便冲来薅余玉的手腕,口中尖声直嚷:“好阿姊,高低千万打不得,打不得!”

    余玉不解,百忙之中望向子豆,目带疑惑:“我打他,又如何?”

    “他如今已是官身,阿姊你这是殴打官员!”

    余玉一把挣开,反手一个脆亮的巴掌再次扇在徐衍脸上。

    “什么东西,通州刺史家的爱犬都被我套麻袋里一顿好打,他又算是谁的狗?”

    子豆默了默,悄悄松开手,退到一边旁观。

    “啊——!”

    余玉这边殴得热火朝天,子豆见劝不住,闲来站着觉得无趣,闲来斜里一瞥,忽然身子颤了颤,小步磨蹭到余玉身边,轻轻扯她衣袖,小声地唤:“阿姊……”

    余玉一抖衣袖,没有理。

    “挨了这一顿,以后别再让我看见你!”

    她森森然补充完后半句:“见一次,打一次。”

    “……”

    五步开外,魏霆听见这话,神情不自觉一僵。

    他所想果然一直都与现实毫无偏差。

    什么柔弱?

    什么可怜?

    什么凄哀?

    都是这个江湖滑头装出来的……

    又或者说,这河东风水,专养匪类?

    他这厢神游着,陷入沉沉的思索,忽觉有人定定注视,这感觉实在叫人无法忽略,他蹙眉抬头,正与余玉的目光撞上。

    余玉心底忽然有种说不出的好笑。

    与不知是仇是恩的人,阔别三年,如今又见,竟是这般情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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