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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居心

    席上,今已高升的廷尉正赵昇赵大人甚是闷闷无聊,瞧着跟前人来人往,目中空空无一物。

    自两年前爱妻秦聆诞下他们二人的长女,便将一颗心扑到了孩儿的教养之事上,其实这本也无有不妥,懵懂小儿成日的啼哭不止,有此美差兮,也是将秦七娘子绊得生狠。

    尤其是,秦聆眼下又怀了身子,愈发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眼见朝中同僚无不拖家带口,身畔必携一位端庄大气的华贵美妇压场,再探膝下,儿郎英气俊俏,女儿静姝柔美,唉……

    赵昇望着望着,不由愁从中来。

    当然,也侧面表现出赵昇的能耐来,入席的大多年近不惑,儿女成群,凭资历熬也熬进来了,偏显出赵昇年轻有为来了。

    兴许是赵昇望得委实出神,忘了遮掩,几家待字闺中的小娘子纷纷掩面避到自家父兄身后,似是朵朵的娇粉月季,羞答答的。

    见如此情形,那几家父兄又岂有不明白的道理?

    未免太不识抬举!

    于是乎,当中有外放的几人,拿出一副与内里截然相反的儒雅做派,长袍款款曳动,倒比贵妇人还要端方三分,缓缓地行到了赵昇的食案前,手持一卮酒,还未走到人之前,不必开口,频频溢出的三两滴酒水已初现其激切之情。

    要不说挖空心思也当混入这大朝宴上,但凡有资格入宴的,男宾无不身列庙堂要职,女眷无不出身显赫名门。

    如今眼前这位新晋廷尉正不久的赵大人,可谓仕途一片光明大好,受人察举入仕才五六年的功夫,深得如今廷尉府严大人的器重,升迁连连。

    在廷尉府当差,手里头高低是有点权柄的,换言之,便是拳头比起旁人要硬些。

    若能将家中哪个女儿往此人帐中塞上一塞,总归是有好处的。

    更何况……

    赵昇才混了几年官场,眼下家门清寡,徒有一庶女为妻,方才瞧他张望来去,席上多精心装扮的小娘子,也不似无意的模样。

    是以,赵昇一个不注意,眼前就乌拉拉围了好些人,他自不好相拒,同样秉酒起身,一一回敬,一圈下来,数卮酒水下肚,赵昇面不改色,尚能侃侃而谈。

    酒卮空了,身后的侍婢便拎了酒壶来斟满,似乎畏惧是人多,这小宫婢岁数不大,有些怯场,也不知是从哪个宫里临时拉过来顶数的,双手颤颤巍巍,斟得稀里糊涂一团糟。

    赵昇好性子,拂去手背上的酒液,犹自等她慢吞吞斟满,心中忽起一事,将将一转头,面上带笑,目光落到他右侧第二位的年轻男子身上:“说来,今年开春在张大人私邸赛马,倒也领教过令郎的……”

    可当他眼风一错,恰恰捕捉到那年轻男子身后一掠而过的身影时,赵昇一时失语。

    那侧脸……

    赵昇面上微僵,笑意随之一滞。

    “……赵大人?”

    这夸人的话只说到一半,未免吊人胃口忒不厚道,

    “哦哦,对,令郎的马术真真叫匿风惊……”

    又是话说一半,赵昇忽的看到那名仅观侧脸可窥姿容清丽的宫婢,她正屈膝跪地,托盏侍奉,恭敬得近乎诡异,如此,她的正脸也重重撞入赵昇眼底。

    竟真是阿玉!

    他嘴唇微微哆嗦着,心下又惊又喜,可更多的却是晦杂难言。

    当初好歹听过余玉叫了数月的兄长,妻子秦聆也甚喜爱这伶俐能干的小娘子,当日文清身边的副将穆鸢亲自过府说项,他们夫妇虽说信得过文清为人,却并非没有暗自寻找过,亦不是没有再度怀疑到楚王府的那位三公子魏辰安身上去,可惜无论他如何打探,三年过去,余玉始终了无音讯。

    他曾想,或许这正是文清的了得之处,若叫他一介小官随随便便就寻到了,更遑论楚王府上那位?

    如此也好,余玉该是已得了一桩和美的亲事?

    不知定居在何方的大郡小县?

    即便受了夫家的气,定也不必文将军照料,按她那不吃大亏的性子,定要狠狠咬回去,不愁没好日子过吧?

    可是今日他却在大朝宴上见到了余玉。

    华宫盛宴,酒肉淋漓,而她却裹着一身再普通不过的宫婢衣着,在满席面上任宫中管事呼来喝去,在一众达官贵人跟前卑躬屈膝小心侍奉……

    眼前的一切分明都与他美好的设想背道而驰!

    赵昇久久回不过神来,左右之人见他神情呆滞,呼唤半天也不见回应,不由冷面拂袖而去,赵昇后来觉出了,倒也不以为意。

    赵昇算是后起之秀,自身颇有才干不说,也是沾了廷尉府的光,顶头上司有心提携,加之宫中总得卖光禄勋秦冶一个面子,否则单论家门,要入大朝宴,那他多少还差些意思。

    是以,能同他处于一席,还颇有岁数的,不过都是些官衔好听的没落户,真正值得结交的门第,又岂会纡尊降贵巴巴地赶来席末同他攀交情?

    况且,这群人打的什么主意,赵昇岂会不知?

    无非是看他妻子并非秦府嫡出子女,如今又有了身子,他心里揣得明明白白。

    赵昇没多在这些人身上费心多少,目光再度在席上扫荡开。

    可惜衣香鬓影,莺歌燕语,眼前处处乱糟糟,他亦不敢大喊引人注目,一时再难在清一色的白衫褚裙中辨出余玉。

    赵昇腰背松懈,微微佝偻下来,面上有些茫然失落。

    皇宫深沉,外人不知个中尺度,他一个大男人尚且畏惧,更莫提余玉一个小娘子。

    若是此时娘子在,她性子大度纯良,一贯也视阿玉为自家小妹,想必也会忧心不已。

    ……

    从行出殿门,到见过魏霆口中的姜掌柜,再到手奉一盏油花清汤为宾客献上,适才在偏殿时饮下的茶水余香尚存留于舌尖,灼热的温度亦久久不散。

    性暖的姜茶淌过脾胃,似有暖息游走于五脏六腑,炙热却也平和的力量,其所过之处,万般不安似已尽数抹平。

    余玉心中默祷,一再定神。

    趁着躬身布置菜色时,余玉余玉一扫,正见席面上座,魏霆已携了一着玉白色襦裙的女子翩然而至,甫一落座,随即引来了意料之中的各方调笑。

    其中,大皇子的声音尤为突出。

    “辰安,这位小娘子,便是辰瑛妹妹指来的那一位?”

    魏霆笑而不答,只道一句:“今日让殿下见笑了。”

    “方才让你带人进来侍奉,你还同我念叨着规矩……”大皇子脸上是肉眼可见的得意促狭,颇好风度的挥挥手,也不与出尔反尔的魏霆一般见识,“也罢,你且尽兴,尽兴便好!”

    见大皇子莫名的开怀,魏霆又岂不知道他的盘算,这才哪儿跟哪儿啊,今日过后御史台便是要参他,也得掂量掂量。

    自来纨绔子弟沉迷女色,荒诞纵淫的,那却是一参一个准的,对自己而言,连一丝儿油皮都不见得破。

    他暗自摇摇头,抬手示意身旁的人为他斟酒布菜。

    余玉目光回撤,专心地挪着案上的食鼎与碟盏,端的是低眉顺眼。

    此时坐在她眼前的,是位神气儒雅的男子,看他肌肤褶皱,已是近知天命的年纪,却涵养着一副好神气,依稀可窥年轻时的绰约风姿。

    十余年过去,如今却是真真正正的衰老了……

    王琨目中早有察觉,心下已起不悦,不过他生性宽和,也不欲计较,谁知这宫婢一眼接着一眼的瞥,没完没了似的。

    宫中一向规矩森严,鲜少见宫中侍婢如此大着胆子一遍又一遍偷窥宾客的,况且自己已非年轻儿郎,有何可窥的?

    莫非是晓得自己寡居多年,是以……

    这宫中风气越发荒诞了,真是岂有此理!

    “大胆!”

    训斥方一出口,王琨见眼前的女娘猛然抬头,那杏眸眼底的悲凄切切,一瞬撞进他眼底,惹得他一愣,还未待他有所反应,眨眼间,两滴豆大的泪啪嗒啪嗒打在漆色鲜亮的红木食案上。

    这宫婢低低唤了他一声。

    王琨登时面色一僵,如遭雷劈。

    “……你叫老夫什么?”

    这声音不小,加上先前那句呵斥,已是引来了周遭之人的注视,这一男一女,一尊一卑,本还以为又是场酒宴上的风流官司,可惜一老一少,这委实有些……

    “王世叔。”

    那宫婢向后缩去,身子深深伏拜而下。

    ……这竟不是勾搭,而是认亲?

    “荒唐!”

    王琨侧后方正坐了位年轻公子,瞧着有双十之年了,听闻此言,兀地跳了起来:“你不过小小贱婢,朝宴之上,众宾云集,也敢妄图攀扯吾父!”

    “你住口。”

    王琨沉下脸色,张口喝住了儿子。

    不过,儿子有句话说的不错,国之朝宴,达官贵人云集,尤其殿中宴客,哪个不是显贵门楣,是何等的大场面,这小小女子偏偏挑在此刻,真真耐人寻味得很!

    “你有何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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