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嫩羔羊

    一株五十年老桦,方能烧出斤两有限的上好白碳。

    皇后的长秋宫中,烧得正是白碳。

    炉里小火徐徐,黄灿灿的铜盅里头煨着切成小块的羊肉,屋中非但暖意融融,更一丝烟气也无。

    “母后,这是儿臣命人晨间新鲜宰杀的嫩羔羊,眼下天凉了,食此最是滋补养气了。”

    随着大皇子话语落下,斜后侧垂手待侍的宫婢连忙近前来,跪地躬身,取了银箸探入肉汤沸腾的铜盅中,为案后端庄静坐的华服女人布下两块炖得软烂的羊肉。

    羊肉落入玉盘,羊肉独有的腥气自下而上翻涌扑面,王皇后鼻头略略皱起,并没有动筷的意思,只道:“皇儿有心了。”

    大皇子闻着肉香只觉食指大动,遂恳然出声,催促皇后动筷:“这羊肉滋补,母后快些尝尝。”

    一众宫人侍候在侧,到底不好驳了他的颜面,王皇后勉为其难小尝了一块羊肉。

    仅仅一口,她已觉胃中翻涌不适。

    “皇儿,母后不爱这些荤腥。”

    大皇子声音哀切,作关心之状:“母后长年茹素,少沾油水,这才易病。”

    王皇后静静将银箸一放,身子斜斜倚在凭几上,口吻中含有隐晦的讥诮:“行了,你我母子,倘若有事来求,直言便是。”

    闻言,大皇子面上闪过一丝窘迫与阴郁。

    王皇后见到底还是伤了他贵为皇子的颜面,一时又舒缓了语气:“皇儿但说无妨。”

    “母亲今日可听闻昨日大朝宴上的事了?”

    王皇后定定看他一眼,缓缓摇头:“这倒不曾。”

    圣上重病,她虽贵享皇后之尊荣,亦是帝之嫡妻,丈夫卧病,自也要衣不解带地日日侍疾,照料妥帖,是以昨夜大朝宴,她身为国母亦未出席,留守侍奉君榻左右。

    王皇后既不知,大皇子不免松懈一口气,赶忙挑挑拣拣着,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与王皇后听。

    “……你的意思是,你私遣身边近臣去审那女子,意欲灭口,结果出了差错,反被明钧将军逮个正着,将人扣下了?”

    王皇后这些年甚少理事,只是疏懒罢了,却也并非是愚钝放权之辈,一听便猜出大皇子是着了旁人的道,语气微沉。

    “母后息怒!儿臣并未叫那些人灭口!”

    王皇后瞥他一眼,靠向凭几的幅度又大了些,右手轻轻撑在额角,意兴萧索道:“你父皇分明已将人押下,自会遣人去审,你凑什么兴?”

    大皇子听出她语带责备之意,忙低头道:“儿臣如今监国,自想着要为父皇排忧解难……”

    “排忧解难?”王皇后落到他身上的目光淡淡,唇角扬起的弧度不无嘲讽,“你若真要排忧解难,早该在宴上就处置了那女子,众目睽睽,你父皇碍于多年君威臣义,可你尚年轻又有什么顾忌?非等人进了宫牢,又耍些阴暗花招!”

    古往今来,不怕臣子狼子野心,就怕臣下立得住理,皇室若理亏,便不占道义,难以立足。

    王皇后挑眉看向自己这个名义上的皇儿,语气不重不轻:“你这竖子,此事本非冲你而去,偏你犯蠢,坏了你父皇的事,如今求到本宫跟前,又是为哪般?”

    “莫不是你身边哪位幕僚为你出谋划策,这才来央本宫?”

    “你打算允诺本宫什么?”王皇后眼中不自觉流露出丝丝同情,但也仅仅只有一丝一缕罢了,“享来日的太后尊荣?”

    似是惊异于皇后出言如此直白无状,大皇子久久不知该如何作答是好。

    王皇后轻轻抬手,立时有宫婢上前小心搀扶她起身。

    王皇后理一理方才坐皱了的凤袍,轻声细语道:“羊肉性温,食多易燥,皇儿还是少用些。”

    说罢,她转身款款行往内寝:“本宫乏了,尔等代本宫送送大皇子。”

    殿中侍立的宫婢们纷纷福身称喏。

    炭火不熄,铜盅里未捞出的羊肉犹在咕嘟咕嘟翻滚着,不断冒泡的乳白汤花中泛现几丝油亮。

    大皇子吃羊羔颇有经验,打眼一瞧便知羊肉已炖老,此时再吃便不美了,可惜了这样一锅好肉好汤。

    佳肴便是这样,过时不候。

    他一改方才虚心聆训的模样,面无表情地招手唤来擦手的巾帕,用力擦几下,甩手将布巾抛掷到铜盅里,惹得他身畔那递来帕子的宫婢战栗无措地跪下。

    也希望皇后莫要后悔……

    今日的大皇子,却不像往日般纠缠不休,兀然起身大步往外走,出了长秋宫大门。

    阔长的宫道上,有风迎面击来冲上,秋风夹杂凉意,带得他衣襟上反出的一股子羊膻气味飘飘不散,不复平日享用时的嫩美,反而令人躁动作呕。

    他停了须臾,有不甘与怨毒久久地驻留眼底,最终举步离开。

    只可惜大皇子不知道的是,纵使王皇后应下他所求,也不过徒劳无功。

    长秋宫中,王皇后抬手揉着额角,鼻尖蹙起,熟悉她的人便晓得她心中不顺,今日颇生嫌恶。

    “来人。”

    果不其然,她终是忍无可忍,不快地唤人进来,低声吩咐道:“去将那一锅东西清下去。”

    “喏。”

    近身侍奉皇后的女官殷容恭敬应了,便招一招手,招呼手底下的宫人进来收拾,她暗暗打量皇后神情,后者眉眼已淡然平复,这让侍婢不由踌躇一瞬。

    “……娘娘,可要焚香?”

    殷容知王皇后平素不喜香料,也不知此举是否能迎合皇后心意。

    正是惴惴不安时,倒真叫她料个正着。

    王皇后思虑须臾,缓缓点头,又复嘱咐了一声:“淡着些。”

    “奴婢晓得。”

    不多时,香炉中烟气缭绕,似一尾旋浮而起的盘龙。

    女官殷容则捧来一只白玉小罐,靠到王皇后榻前,轻挽长裙,稳稳跪身下来,动手去撩皇后裙摆。

    那姜黄曲裾端庄,更兼华美无匹,遮蔽裙摆下的双腿却绑着厚绒的护膝,显得格格不入。

    殷容手指纤纤,为皇后细细解下护膝,搁到一旁,又挽起丝滑的雪缎长裤,卷到膝上,只见自双膝之下有大片红肿蔓开,重患之处可见青紫。

    殷容以竹板挑出罐中药膏,在掌心抹开,手劲轻柔地覆上王皇后双腿,打着圈细致地按揉着,惹来王皇后一阵阵吸气与轻叹。

    “大皇子今晨来,可是惹了娘娘不快?”

    殷容察觉出掌心体肤因着疼痛而微颤,知晓皇后多日侍疾着实难过得很,愈发心中酸涩,便轻轻开口。

    “娘娘总要为自己做打算,那毕竟是圣上长子,来日最有希望继承大统的……”

    “他不懂规矩,大清早的,赶着给人送来满口的腥臊,”王皇后摇了摇头,并不肯为左右人的劝告而心中动容分毫,“羊羔就是羊羔,太嫩了也未必是好事。”

    殷容闻言不由一怔,猛然看向王皇后。

    王皇后面上却始终淡淡的:“羊羔都是叫人宰杀了烹食的,不比头羊,有号令群体之能,如此方有叫人侧目相待的分量。”

    她微微坐直了身子,睇一言欲言又止的殷容,徐徐说道:“说来此事,就同他献来那羊肉一般,腥臊难以着手,且又并非冲他,顶多拿他充个发难的由头,他求到我跟前来也是无用功,何苦在本宫面前充孝顺孩儿?”

    如此,才堵得殷容真正哑口无言。

    诚如王皇后所想,这本就不是冲大皇子来的。

    此事无论如何,都威胁不了大皇子的地位,何其可悲,堂堂监国皇子,却在这场局中毫无轻重可言。

    势,一触即发。

    ……

    廷尉府门前,赵昇一身玄色官袍,垂手静立,竟像是在等待何人似的。

    少顷,他抬眼远望,便见长阶拐角处,忽有一人独骑策马奔来,马上端坐的女子着霜色劲装,素银护腕在晨光下熠熠生辉,如瀑的墨发高束,座下战马更是威猛矫健,四蹄雪白,仿若生花,正是名骏踏英驹。

    赵昇立时噔噔噔撩袍下阶,走近前躬身相迎。

    “卑职赵昇,见过文将军。”

    文清轻轻勒马,向赵昇微微点头:“廷尉正客气。”

    隐约听见前方似有异声,步兵足声整齐之余,又夹杂着骂声喊叫,赵昇不由抬眼望向文清身后。

    果见一队虎贲郎,正押解着零零散散四五人走来,沉重的铁制链条松垮地垂下拖在道上,当啷当啷直响,这阵仗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足以引得街上行人驻足侧目,唯恐避让不及。

    文清回首打量片刻,忽而缓缓说道:“昨夜宫牢有异,圣上下令关押受审的要犯险些遭人灭口,幸而为本将军适时拦下,现已回禀圣上,将这几人亲自押入廷尉府候审。”

    赵昇面上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辛苦文将军走一趟,还请入府上座,容我等奉茶招待。”

    文清微微一笑,淡淡婉拒:“我身上另有要职,便不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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