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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君

    文清亲自来廷尉府门前走一趟,名为押解,实则避而不入,这其中若说无有文章,赵昇是万万不信的。

    “既如此,卑职定当不负将军嘱托,好生看管紧了这几人。”

    见赵昇将姿态放得谦卑,文清隐隐觉出些什么,本欲扯缰打马掉头,却因此微微一顿,侧目看他。

    “……好。”

    将手中缰绳无意识地在手背上绕了几道,文清终是淡淡展颜,不动声色朝赵昇颔首示意,便算作接受了他的示好,随即短鞭一扬,策马奔去,带得身后尘沙阵阵。

    目送文清带一队重甲兵离去,赵昇笑意微收,又是平日一副苛严神态,挥一挥手,道:“来人。”

    门后的小吏腿勤,听闻上司有唤,赶忙上前来聆事:”大人?”

    “把人带进去,给我关死了,”赵昇抬手理理衣襟,神情疏淡,便转身往廷尉府里行去,“本官亲自监管。”

    “喏。”

    待赵昇走进门后,满脸堆笑的小吏面色顿收,冷下一张面孔,呵唬自己手底下的差卒,听闻那被押解的几人呜呜乱叫,又是好一顿大声呵责。

    廷尉府门前闹嚷过须臾,最终大门一关,平静入旧,便是天大的冤屈叫喊,也传不出一声了。

    ……

    高门豪府前,商昆勒缰翻身下马,一如既往面色淡淡,躬身附于随行马车旁,在厢壁上屈指轻轻叩了两叩。

    闻过笃笃两声,下一刻,马车垂帘被一只指节微微泛白的手自边角拨开,只见显出的云紫锦缎袍衫华贵,青靴不染,徐徐踏下。

    魏霆目光缓缓抬起,眼前左阀右阅直耸,探入飞檐,雕梁高楣,漆料朱色沉沉,柱上金粉描摹成字,纪的是家门丰功伟绩。

    魏霆站了片刻,才等到府门自内大开,一灰衣老仆毕恭毕敬地迈出高槛,躬身相迎。

    “公子来了,快请。”

    魏霆略略颔首,随即撩袍随他入侯府。

    深秋之时,这里比之别家却要格外萧索些,庭院间未植清雅的竹兰,亦未栽种常见的桂花金菊,一园梧桐,徒留满地枯枝败叶,廊下青石板古旧,尚有夜雨的留下的湿润痕迹,愈增斑驳乱色,叫人心生瑟瑟。

    而这便是功勋之家的府邸,舞阳侯府。

    武将之家,并不讲求眼下时兴的繁复格局,反而带有浓重的北方特色,坐北朝阳,楼阁高宇横铺到底,庭园更是一板一眼,能修直路,绝不作幽幽曲径,能植高树阔叶,便不喜密草丛深。

    穿过二进门,魏霆步入侯府中唯一一处傍水而建的堂屋。

    “老祖宗,咱家公子到了。”

    隔一扇青松丹鹤屏风,依稀可见临水月窗畔的绣榻上端坐着一道略显佝偻的身影。

    “你来了。”

    良久,自屏风传来一中气颇足的苍老女声,并不唤魏霆表字。

    魏霆缄默了一瞬,上前止于屏风后站定,随即撩袍长跪,深深稽首,亦未称呼外祖母,轻道:“晚至几日,烦扰老太君久候,辰安的不是。”

    “你行事稳妥,慢些周旋也无妨。”

    那苍老女子闭眼,喉咙里似乎笑了一声,极微极浅,似讽似嘲,可若再细听咀嚼,又似一丝异样也无有。

    “老身老了,腰背直不起了,身旁无人也起不得身了,好在,就在眼前,就近在眼前了,一切都还赶得及,赶得及老身闭眼的那一日。”

    “……望老太君毋怪。”

    魏霆闻言喉间一哽,随即轻手轻脚地起来,动身绕到屏风后的绣榻前,伸出手去搀那老妇起身,待她扶窗站稳妥了,复低声道:“是辰安动作慢了。”

    舞阳老太君年近古稀,枯瘦的手布满褶皱,粗糙如霜冻过后的树皮一般,紧紧攥着魏霆递来的手,她不自觉越发地大力。

    “老身,终于盼到这一日……我可怜的外孙儿!”

    她口中如此说,素日一双鹰视狼顾,稳如深潭的眼睛却并不落到身旁的外孙魏霆身上,反而又空又远,痴痴望着月窗外那一汪幽幽碧水。

    死水无波,水面覆了大片大片的梧桐残叶,看得人越发心生戚戚然。

    魏霆斟酌再三,方道:“您保重身子,此处于养身不利。”

    舞阳老太君却置若罔闻,前一刻尚在怔忡,下一刻便情绪激烈起来。

    “我们舞阳侯府上下,拎出哪个来不是为守他魏家的江山抛头颅洒热血,皇帝他岂能一丝君臣之情也不念及,就痛下杀手呢?!”

    感受到手臂传来的逼压之力,气力不见得有多大,之所以会令人产生痛楚,不过是因为过分突出的手骨硌挤皮肉罢了,魏霆一丝未动,却愈发沉默寡言了。

    这人,再怎么精明能干,到底会有日薄西山的那一天……

    若往前再反十多年,昔日的舞阳老太君绝不会喃喃自语出这般的痴话来。

    “都布置好了?”

    “您且安心,眼下沈子攸接手京畿大营,今夜便与文清交接,渭水司马氏前日动的身,河东行军皆已周全,粮草再运一日就能押到南边的孙吴二县……都布置好了。”

    “好,好啊。”

    舞阳老太君闻言,再度闭目,唇角勾起,因她面皮干瘪,褶皱多纹,硬生生弯出一个怪异的弧度,正与她沧桑低沉的声音相配。

    “人心为重,兵戈其次,林氏这把火,一定得烧好了,烧大了!”

    魏霆轻轻颔首。

    “辰安明白。”

    这对外祖孙的闲谈都没有持续多久,魏霆走出门时,商昆已将马车中携带的珍补名药一一清点,归置入库,魏霆遂不再作任何停留,举步便往府外疾行而去。

    奇怪的是,见魏霆登门不多时便要离府,沿路遇上或得眼或位卑的家仆奴婢均无一人出言过问,更不必提招呼挽留,纷纷目不斜视,安守本分。

    一气冲出舞阳侯府的大门,撩袍走下门前石阶,魏霆脚下步伐方才放缓些许,扶撑着马车厢壁,重重舒出一口气。

    每每对上舞阳老太君与楚王妃这对母女时,他总觉得胸口如悬巨石,分明是要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却又一时轻若鸿羽,无丝毫分量。

    这好似一刹仙境,一瞬地狱,他被无形的力量裹挟着,推推阻阻,像在挣扎,又像无为,只得全然束手就擒。

    “公子,可还好吗?”

    商昆见他面色隐隐发青,心中惴惴,出言询问试探。

    魏霆原本静静垂眼,闻言忽而侧目睇他须臾,神情始终淡淡,眼底更是瞧不出任何波澜浮动。

    “我无事。”

    终于,魏霆掀帘登入马车,从容吩咐道:“回王府吧。”

    商昆张了张口,终是不得出口,只得改为称喏。

    ……

    今夜城外,京畿大营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都给我把嘴闭上!”

    直到,一声女子的冷冷呵斥响彻营中上下。

    二十万兵士围得主帐里三层外三层,几位先锋副将齐聚于此,挤得大帐内空隙艰难,中央赫然围着一人,霜色战将长衣如旧,只是今日却沾染上了路上仆仆风尘,青丝高束,鬓发被疾驰时的狂风拂乱,愈显出她眉宇间阴沉不散的戾气。

    她声色沉沉,话语逐字吐出:“既是圣命,自当遵从。”

    “将军!”

    眼前这满营的将士,最早跟随文清的已有六年之久,最少的也有三年,数年累积,朝夕并肩,众将心中早已认准她,此时自然个个义愤填膺,为她不平。

    “若当真缴了这权,只怕难有回归之日。”

    “我等几载出生入死,只认文清一个将军!”

    文清听着字字句句,面上冷峻神色依旧,心中却莫名生出些酸涩,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了心头的空洞。

    她不是煽情的人,可这便是欣慰吗?

    “你们该认的人不是我文汝宁,不是他沈子攸,究竟该认什么,都晓得吗?”

    往日文清威严使然,多数人畏她孤高冷漠,此时则全然抛诸脑后,胆子大得厉害,心中有话便脱口而出。

    “说到底,他们分明看不得将军是女子,什么狂妄渎职,养了那么多酒囊饭袋,凭什么偏偏罚到有功之臣身上?”

    “什么赐婚,文沈两家联姻,说得冠冕堂皇,分明是要将人困死在沈家,逼着将军交权卸甲!”

    听到此处,文清眸子微眯。

    立于下首的穆鸢见此,知道文清不愉,不待她发问,自行替她冷冷开口道:“沈家是沈家,沈雲是沈雲,你们昏了头不成,岂可持以如此偏见?”

    话罢,文清呼吸吐纳片刻,再度启唇时,声音已平复淡然:“沈子攸盖世骁勇,随他也不亏。”

    “……既将军心意已决,我等便不会再有异议。”

    终于,一位追随最早,资历最老的李姓副将当先松了口。

    若要文清放权,无她本人点头,只怕谁也成不得这般妄想,众将追随她多年,其中不乏了解她脾气秉性的人,知她心中兴许另有成算,纵使心中忿忿,到底也受下安抚,情绪恢复平静。

    文清点点头,一锤定音:“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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