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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骨凉

    天家威严无上,有时候倒也并非说说而已。

    譬如这宫牢,其实远比余玉关过的其余几处地牢都强上许多,就为了突出天家宫牢的无出其右。

    总归铺了粗砺的石板,不会躺得一身泥,也不会呛满一嘴灰,墙角的被褥再破旧,总比铺了百八十层的干草软和好睡。

    大抵唯一委实算不得好的,便是……太冷,太凉。

    魏霆到时,乍打眼一看,还以为这间牢房无人,正皱眉转身欲问,眼角余光一掠,顿住了。

    年轻的女子正缩在墙角,屈膝抱作一团,头低垂着,悄然无声,没有哭喊没有叫骂,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身上还是当日大朝宴上那身白衫褚裙的宫婢装扮,头上发髻早已揉散,被重新松松挽起,脸庞还算干净,只是肉眼可见的清减了不少,这毕竟是在牢里待了将近小半月。

    令人意外的是,秋夜寒凉,石板更是冷彻透骨,她为何不垫在被褥上?

    魏霆觉着她有些不太对劲。

    “林娘子?”

    “……林施!”

    顿了顿,见余玉仍毫无反应,他忽而咬咬牙,继续喊她:“余玉!”

    似是对这个名字更为熟悉一些,余玉猝然惊醒抬头,目光直视,正迎上魏霆的目光。

    下一刻,魏霆从她的目光中读到了惊愕……与失望。

    果然,他听见余玉声气细弱地问:“文将军呢?”

    文清?

    只怕此刻她正忙着做戏,也是苦煞她,明明心中快意得要死,却要装出一副暴怒狂躁的样子。

    大约文清吃了败仗,都未必会有今夜那样怒不可遏。

    余玉眉眼垂下,显得形容温顺,只闻她低声喃喃,如同自语:“你们来有什么用……”

    魏霆有些听不明白这话,却又觉得,该不是余玉因着这许多日的苦难折磨,而对他再次生出怨恨来。

    他深吸一口气,似在平复心绪。

    “……商昆懂医,你若有不妥,叫他为你看看。”

    余玉蜷缩躯体的幅度愈发大了,却只是淡淡将脸别到一旁,生硬道:“不必。”

    “……”

    魏霆觉得她今夜没由来的暴躁。

    商昆是正经习武之人,夜里眼力更尖,正瞧见余玉面色发白,唇上也不见丰润血色,又双手紧紧捂腹,他更觉有疑。

    “是腹痛?可曾被人喂了什么?”

    商昆这样问着,一边从腰间翻出钥匙,打开了牢门,走近观瞻,才发觉牢房中的人已是满头大汗,面色苍白得吓人。

    冷不防发觉有人进来,余玉猛然抬头,拿眼死死瞪他。

    盯了许久,她一字一句地警告:“不许过来。”

    商昆默了默,最后竟真被她瞪得退到门后去。

    如此,魏霆沉默片刻,耐心几乎消失殆尽。

    “你又闹什么?”

    听见他这话,余玉愈发没好气,却没敢拿眼瞪他,只是冷冷道:“见我这般,世子难道不该乐意至极?”

    “……”

    魏霆呼吸吐纳片刻,声色发沉地吐字:“眼下这个关头,你确定要同我赌气?”

    “……”

    这回似是轮到余玉闷气郁结,被魏霆堵得一言不发。

    见她似已安生,魏霆看一眼商昆,言简意赅道:“给她看。”

    “我说过不必。”

    见他不耐,余玉把眉头皱得比他还厉害:“我要见文将军。”

    魏霆冷道:“文清没空。”

    “……穆鸢将军呢?”

    “她与文清在一处。”

    余玉心里烦躁更甚,抬头与魏霆对视。

    “那你要如何,带我出去吗?”

    “换个地方,”魏霆已漠然转身,一丝耐心也不剩了,”再不走,当心真有人来趁乱杀你。”

    余玉寂了半晌,才深深吸一口气,转过脸来,重新看向商昆:“借给我件衣裳……能裹身就行。”

    “这……”

    商昆一愣,犯难地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的单衣,忽而想到什么似的,目光顺着魏霆垂落的衣角,慢慢往身上瞧……

    “看什么?”

    魏霆慢吞吞地拢一拢自己身上的披衣,端详了商昆片刻,忽而道:“把外袍脱了给她。”

    “……”

    商昆一阵沉默,最终还是依言照办。

    “真是给自己找了个好靠山,事事都巴望着文清出手,若非有人一路拥护,只怕你永远也看不到今日这般光景。”

    魏霆盯着她沉静的面庞,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她对待文清魏莘一流时截然不同的温驯顺承,顿觉讽刺,当即心随意动,禁不住出言嘲讽。

    “世子说笑了。”

    “我本无意看到今日会是如何的光景,也本不需旁人一路拥护,”余玉手腕一抖,展开手中那身宽大衣袍,随意往身上一裹,面无血色,一如她语气,十足的寡淡,“总之,世子高兴便是了。”

    ……而今文清归京,她还真是底气丰沛得很。

    他真是自始至终都看不惯余玉这副面孔。

    才多大的年纪,却是千人千面,摆出不同之人各自欣赏的姿态,向四面八方寻求庇护,事实偏偏是,她自身遭遇确实可怜,可她的狡黠多变、翻脸不认人,这也是货真价实的。

    那赵昇在廷尉府当差,识人无数,什么奸邪狡诈没见过?

    文清亦是,驰骋沙场六七载,手起刀落,见识过多少迷惑人心的兵家阴私?

    还有他那好阿姊,远嫁河东,才不到一年就站稳了脚跟,心机手腕了得,凭何纵是盈盈笑面虎,也被此女哄得死心塌地万般回护?

    “我知你瞧不起我这诸般善变面孔,是觉着我辱没了林氏女素来的佳名吗?”

    属于女子的幽幽声色低沉响起,似已窥破他此刻所思所想。

    将脑海思绪尽数收回,魏霆冷眼睨着她,一语不发,似是默认了。

    确实说到底,他始终都记恨最初在楚王府地牢内,这狡黠女子摆出一副无比真诚,无比可怜的样子,却口口声声地扯谎,同自己道她不是林氏女。

    扯谎就扯谎,欺骗就欺骗,还煞费苦心伪装得那般真诚,而自己偏偏就中了她的招!

    待他回头醒过神来,她已忙不迭投入了文清的羽翼庇护之下,又是一副委屈柔弱的依附模样……她究竟还有什么是真的?

    余玉轻笑了声,压低声音,在他背后道:“你过你的王孙侯爵日,自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魏霆本抬脚欲行,闻言倏然止步,声音中带上一丝厉色:“你以为你在讥讽谁?”

    余玉脸色比他还坏,音量也愈发大过他:“我已按你意愿助你成事,如今狡兔将死,我这走狗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你!”

    魏霆一时怒极,被她激得够呛,当即拂袖而去。

    “何苦口出恶言?”

    商昆蹲身伸手,作势要搀,听得直摇头叹气,眼见魏霆大步走远,只得先从眼前的规劝起。

    “公子今日听闻娘子有恙,特意将计划提前,只为保娘子无性命之忧,还让在下来为娘子诊治。”

    “特意?是特意来看林施吧。”

    回答他的依旧是冷冰冰的话语。

    “……去。”

    外头忽的传进魏霆的声音。

    商昆刚站起身来,不解:“公子?”

    “去廷尉府寻文清来!”

    原来这话并非是吩咐商昆,而是同宫牢外头的其余随行亲信所说。

    几日前是同文清吵,隔了没几日又与这林施吵,日日吵日日嘲,魏霆只觉自己眼下看见女娘就要头大。

    到了此刻,牢中终于响起轻弱的脚步声,余玉居然没有抗拒商昆递过来搀扶她的手臂,反而攀住了,攀紧了,缓缓迈步前行。

    魏霆便等在宫牢门后,抱胸冷眼看着二人走近,再一张口,已复往日平淡疏离:“既你并无大恙,便待在此处,如你所愿……”

    “你的文将军,她会赶来陪你的。”

    最后一句,那好不容易维持起的平淡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讽刺意味毕现。

    余玉闻声抬眼,正撞见他眼底那一片冰潭似的寒冷,怔了怔,仿佛再也不知道该如何反口。

    ……

    余玉迷迷糊糊间,感觉到身子被人轻轻晃了一晃。

    “姜汤好了,扶她先起来喝些。”

    是文清。

    可是这声音……当真是文清吗?

    姜汤入口,顿生满口的温热与辛辣,可是入耳的声音,却比这姜汤更为温暖柔和。

    “说他几句又如何,怕了他魏辰安不成?”

    斜里又传来另一个女子的声音,听上去显得格外暴躁,正是穆鸢。

    文清轻轻叹息,心中暗暗摇头。

    “河东大业将成,魏辰安势必位极人臣,你观他处事,可是善辈?”

    “河东大业?最后还不知是成就何人的大业呢!”

    穆鸢一如既往,说话恨不得一针见血,又尖又毒。

    文清低低喝住她:“阿鸢!”

    二人争吵,引起一番喧嚣,余玉紧闭的双眸微启,方一睁眼,只觉满屋烛光如火舌一般燎眼灼目,当即别开脸去。

    她久在昏暗的牢中,习惯了不见天日,乍一视此强光,必不适应。

    文清心下一转,便领会过来,轻声吩咐穆鸢熄去几盏灯烛,屋中灯光顿时黯淡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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