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态的终归还是与众臣的盼望统统背道而驰。
那群流民落草为寇，盘踞于城郊，开山伐木，用截来的物资安营扎寨。
那领头的寇首也颇为明智，先将妇孺老人的温饱解决，再偷偷地送这些人外出，到附近的村庄讨要吃食，果然，有不少心善的人家见着弱童老者，自然心中不忍，戒备之心锐减，今年又是丰年，出手也算大方。
这虽非长久之计，可水粮的问题也暂时得以解决。
与此同时，城郊那些剩下的壮丁则日日随着那寇首，分四拨盘踞在附近的山头，盯紧了长乐、安远、永宁、安定四处城门，见了有富户车队，不论进出，统统上前拦截下。
如此一来，竟致使鲜少有物资能够顺利送入京城，城中百姓不比高门大户，眼下断了供应，又有几日得活？
眼见这群流民休养生息，日渐壮大，朝廷这才动了清剿的心思，可这心思方一动，顿时暗叫不好。
京畿大营已空，二十万大军尚在追随沈雲讨伐北逆，沿路收复整治北镇田地，哪里抽调得开人手？
再看京城，留京的武将本就不多，掌权的更是屈指可数，手底下的兵三三两两，稀稀拉拉，有兵归有兵，真算起来未必凑得出三千人，还非训练有素的精兵。
然而此刻城中统兵权集中在握的人，却是暂领光禄勋一职的文清。
可是文清……
她那般桀骜性子，这些日子因着京畿大营一事，不少人明里暗里也寻了她晦气，眼下求到她跟前也无用，何况她掌宫中禁卫，本职便是拱卫皇庭，自有她冠冕堂皇的理由拒绝。
众臣本想硬着头皮一试，撺掇着几位皇子准备集结兵力，不想刚刚凑足了三千兵卒，城外流民又有异动。
似是闻讯而来，近日莫名有数股势力自北方赶来，已然投奔城外的流民，且不在少数，粗略算算，也有三万余众了。
“三万？三万人！”
宣室之上，群臣又一次炸开了锅。
“先前不是还不满千人吗？这这……！”
先前那官眷被拦截的文官看起了热闹，慢吞吞来了一句：“我就说早早将他们杀了的好，偏要养虎为患，早知今日，何苦吝啬那点子功夫？真不愧是目光长远。”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愈发阴阳怪气，眼睛也瞄向在座的某人。
那资历老些的臣子冷不丁接触到他讥讽的目光，顿时大怒：“你！”
啪的一声，上首的大皇子脸色阴沉，大力击案，厉声呵斥：“都闭嘴！”
满堂霎时一静。
如此，大皇子才缓了脸色，倒也一反常态地不再追究适才之事，沉吟了片刻，才斟酌考量着道：“的确不能继续养虎为患了，天子脚下，岂容贱民放肆，这些人哪里还将天家威仪放在眼里……”
“依众卿看，应当如何解决是好？”
“回禀殿下，依微臣看，明钧将军身经百战，用兵有道，她兴许可以……”
大皇子当即皱眉，摆摆手拒了：“皇宫禁卫岂可动得，虎贲郎更是时刻守卫于帝寝，如何挪用？”
满座的人闻言不解，俱是一头雾水。
难不成眼下除了文清出手，还有旁的路子可走？
有人却从这话中听出了些不一样的苗头，连忙上赶着递台阶：“莫非，殿下心中已得一计？”
此举果然甚得大皇子之心，他神色淡淡，从容道：“孤打算召诸侯王入京觐见。”
“殿下不可！”
此话一出，当即有人出言劝阻。
“诸侯厉兵秣马，早有异心，如今京畿大营已空，京城兵防空虚，若敌方举兵攻来，岂非引狼入室！”
似乎早就料到此举会引起群臣震动，大皇子愈发风轻云淡，不慌不忙，逐字逐句地再度强调一遍：“孤说的是，召四方诸侯王，入京觐见。”
“殿下，这……”
有人心中早已鄙夷不已，面上却仍苦口婆心，欲要再行劝阻，却被底下一臣子急声打断。
“莫非殿下是想……！”
大皇子脸上浮现一抹满意的笑容：“不错，孤正是此意。”
二人一唱一和，浑似打哑谜一般，可渐渐的，终归有愈发多的人回过了味来。
若宣地方诸侯王进京，随行阵仗必不小，那城郊的流寇若不长眼冲撞了哪位王侯的车驾，自然而然便要顺手除去。
虽然此举冒险，可若各方诸侯同至，也算是个牵制，无论谁出风头，剩下的哪一个也不乐意。
再者说，既是入京觐见，重兵不可随行，一方王侯出一分力，可不正拧成一股不小的兵力？
即便合力可观，要入京城，便要与这群流民交锋，待对阵过后，届时再入京城，实力自会损耗。
大皇子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个计策面面俱到，天衣无缝，恰好众臣此刻颇有默契，福至心灵，一时纷纷出言奉承，更是让他受用无比。
魏霆同样坐在一旁，今日的他格外沉默，直到此时四下七嘴八舌，几乎说尽阿谀奉承之词，他目中才有一瞬波澜浮起，转瞬即逝。
果然，咬钩了。
今日议事顺畅，庭议散得也比前几日早，魏霆施施然顺从人流走出未，撩袍走下正对宣室殿中、九级雕龙刻凤的汉白玉长阶。
长阶之下，却见商昆面色踟蹰，不知为何事特意等待在此。
魏霆眉间几不可见地一蹙，快步走近，待二人错肩而行时，低声问他：“出了何事？”
“是林娘子。”
林施？
魏霆眉间蹙得更紧了：“她怎么了？”
“宫中线人来报，说她昨夜似乎不大好。”
“……可知是何人动的手？”魏霆乍一听闻此事，不禁错愕一瞬，“甘泉宫那位的病近日不是愈发重了吗？”
“不晓得，”商昆摇头，亦不解，“按理说有文将军坐镇，虽身在牢狱享不得福，总归谁也伤不得她，更遑论动刑。”
魏霆缓缓前行着，半晌不作声。
良久，他斟酌道：“告诉文清，今夜动手。”
商昆闻言，倒是面露一丝罕见的喜色：“这倒也好，再晚些怕要坏事，那流寇首的本事，实在有些超乎我们意料了。”
魏霆神色不变，淡淡道：“有何可担忧的，他所怨恨的，岂非和我们一样？”
朝廷无道，君主不仁，这首当其冲受害的，还是老百姓。
“此人已行尸走肉尔，之所以眼下还挺着，为的不过就是一口气，”魏霆迈出未央宫，玄衣款款，拂槛而过，无意又无情，一如他语气半是淡漠半是怜悯，“既是普通百姓被逼上绝路了，还谈什么野心？成不了气候。”
“公子说的是。”
商昆颔首，同样觉得心中发木。
……
就在包括大皇子在内的所有臣子都以为计策商议妥当，今夜可以睡得安心时，皇宫走水了。
冲天的火焰，欢脱跳跃着一劲朝天上窜，试图燎烧天上那一弯月尾似的，忽明忽闪，橘黄的火光晃醒了深宫中沉睡的人们。
“是宫牢，宫牢走水了！”
“快，快去打水来！”
一阵兵荒马乱中，是文清闻讯急急赶来，她今夜并未着甲，水蓝色披衣虚虚笼罩半肩，内里衣衫雪白，似是家常打扮，可见是本已歇下，匆匆赶来的。
见到这般混乱，竟也无人指挥，火光映得文清面色铁青，她扫视一圈，忽而扬高音量，冷冷发问：“执金吾何在？”
底下的人为难：“这……”
文清登时冷笑一声：“去，把人给我找过来！”
她豁然甩袖，抬手下令，周围莫敢不从。
“喏！”
眼见火势渐小，今夜随行在旁的宋真默默上前，他的臂弯间搭了一件男子外袍，文清瞥一眼，随手纳入掌中。
不多时，衣裳将将上身，文清尚未着手整顿齐整，便听闻一阵噔噔噔皮靴蹬地的声音响起，知是有人来报。
“将军，执金吾许巍已带到！”
文清今夜失礼，这刚刚上任没多久的执金吾许巍就更没好到哪去了，衣冠不整，头发都碎成一绺一绺的，一见文清面色不快，黑如锅底，登时如同耗子见了猫，连忙哆哆嗦嗦作揖告罪：“卑职失察，将军恕罪！”
文清悠悠扬起右袖，扯着袖角略略抖平，口气喜怒莫辨：“何故失察？”
“这……”
仿佛是不耐他的支支吾吾，文清无声转身，双目盯死他，骤然暴喝一声：“我在问你话！”
“卑职，卑职是……”
“报——！”
恰在此时，又来通报，适时地打断。
她似是强压下了怒气，平静地看向来人。
“又怎么？”
“廷尉正赵昇遣人来报，廷尉府奉命羁押的那几名客卿于今夜无故暴毙，特来示上。”
“……都是废物！”
“宋真，传信与穆鸢，命她先去廷尉府，我稍后便到。”
宋真领命：“喏。”
……
实则，这一切的一切，全都不约而同地指向了一个人——广陵林氏女，林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