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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在野

    面上有泪,初始蕴在眼眶里,渐渐是炙热灼目的,盈满则溢,打湿了长睫。

    抬头,入眼横梁尽是雕龙画凤,丹墨重彩,各色缭乱斑驳得似要花了人眼,余玉轻轻阖眸,微微仰面,一淌泪清露般蜿蜒流下,描摹着唇上纹路,一点点渗入舌间,引得喉中满满是咸涩。

    “……你告诉我这些,存的什么心思。”

    “自然是为你解惑。”

    “为我解惑?”余玉好似听了个笑话,却一丝笑也挤不出来,僵硬地扯着嘴角,“难不成是听圣上道我林氏如何如何的该死不成吗?”

    不知何时,皇帝已伸手取走了那碗微凉的茶汤,正端在掌心,细细睨着茶碗中的浅浅碧色,声色淡淡:“你若不想问个究竟,当日何必现身大朝宴,又何必随他来到此处?”

    “既然如此,朕当然要给你这个答案,也让林氏死个明白,等日后你下到阴曹地府,别忘了告诉你的族人,下辈子若还能这样好命投生到富贵人家,千万记着审时度势,莫要再多管闲事了。”

    杀人诛心,莫过于此。

    魏霆听得眉宇一皱,下意识看向余玉,看她此刻模样神态,心中隐生顾虑。

    “……你这昏君!”

    果然,刻薄狠辣的话语如邪咒般盘旋在耳际,像是毒虫一般钻心入脑,只觉心肝俱裂。

    余玉手掌抵在地面,触到冰冷的木革,她忽而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腔恶胆,摇摇晃晃撑身站起,堪堪站定,竟然拔足就要冲上前去。

    魏霆早有预料,忽然身形一动,眼疾手快地伸出手臂把余玉截下,一掌劈到颈后,让一瞬安静下来的人枕在自己臂弯中。

    他轻轻屈膝,半蹲下来,安顿好余玉,随即抬头冷冷道:“圣上心中,当真不曾悔过?”

    “当年,究竟是真的无有旁的迂婉之法了,还是心中嗜杀成性,要拿一群文人开刀泄愤?”

    “要说泄愤,还得看贤侄你,不是吗?”

    一直紧闭不开的龙帐,此刻却被掀起了一个角,露出一张饱受衰老与病痛两重折磨的脸,面颊内凹下去,昔日的帝王威严也随之消失殆尽,越发显出安在那苍老面孔上一双鹰隼似的利眼,讥讽之色相当浓烈。

    “这么多年,你也算是忍辱负重,朕早知有这么一天!如今正好,朕病了,更倦了。”

    魏霆面罩寒冰,语气却淡得不带一丝情绪:“不敢当,还得多谢圣上将这腐朽基业拱手相让。”

    话音落下许久,却忽闻帐后传来一声嗤笑。

    “……这世上,人人都想当皇帝,人人都道皇帝好,可凭什么人人都会盲目自信,认为这天下若攥在自己手中,就会治得昌盛太平?”

    魏霆神色不变,平静道:“德不配位,自然身心俱疲,成效不显。”

    “朕在年轻时,也说过同你这般的话……天真!”

    “臣不天真,天真的,只是圣上一人。”

    任眼前的帝王再如何出言搬弄,魏霆仍是丝毫不以为意,径自掸去膝上的浮灰,垂眼睨着钉在袖口的一枚银扣。

    “其实,圣上何必一昧出言激怒她?”

    谈及此事,皇帝倒似是被触及了逆鳞,沉声道:“她?还不配到朕的面前来叫嚣!”

    “天下谁人不爱富贵体面?就因为她出身世家,享过几年富贵,家破人亡后也曾追忆过自己失去的一切,所以她就不配吗?”

    “不错!”

    魏霆目光上移,闻言,几不可见地蹙眉。

    “可你夺走的,不仅是她身为林氏女的尊容,更是她父母族亲的性命,林氏阖族也不是因为家财万贯,才要对她宠爱有加,亲长的疼爱与护佑,与身外之物无关。”

    皇帝斩钉截铁道:“世族之中,只讲利弊,谈何亲情?”

    “纵使林氏还在,她便是这一辈中独一的嫡女,势必要与旁家联姻,她若不愿,你猜她的族亲会不会步步相逼,你再猜猜,她若反抗无果,被迫就范,会不会转而对父母亲族怀恨在心?”

    “可见,利益在前,在这些自私的世族人眼里,可还有慈爱孝尊?”

    相较于皇帝的高声激昂,魏霆只是低声道:“你若当真是对的,而今就不会是败者了。”

    这话惹得室中一瞬寂静,龙帐后的人哑口无言。

    “因为你从来,就是错的。”

    魏霆看了看正半靠在他怀中不省人事的余玉,先探过脉搏,随即一手无声地揽住她的肩,将她轻轻抱起,正举步要走,却听闻身后几声急咳。

    “朕……其实悔过,可是朕……朕当日实在拿不住林氏的错处,朕也没有理由阻止林氏所为,还有安儿,朕其实……”

    魏霆本已停住脚步,却在听到最后一句话时,神情登时冷厉无比:“圣上!”

    被他如此高声一喝,身后帝王粗重的呼吸一滞,重归于无声。

    “这些话,还是等圣上下了阴曹地府,再去同林氏一族解释吧。”

    一幕之隔,却再听不到帝王的只言片语。

    ……

    京向西北,是为雍州,向东南,是为豫州。

    此两处封地,犹如中土大地之腹,可谓当世时下富庶之最,沃野千里,蓄积饶多,结出了饱满丰硕的黍麦,养出了肥壮健美的马匹,织得出不逊于南乡的丝绸锦缎,锻得出不亚于北镇的兵械。

    早闻雍州富饶非常,直到瑞王攻破城门,屹立于巍峨城墙之上居高临下的那一刻,才真正领略到究竟何为富庶一方。

    一日鏖战过后方休,正是落日余晖霞漫天,战火将熄未灭,一缕一缕黑烟缓缓冒上青天,涂抹染污了如血残阳,秋风瑟瑟,夹挟着带来霜寒之气,似干涩的唇轻吻般,刮过瑞王身上的锦缎长衣,舞得衫裾猎猎。

    一道人影乘风,无声攀越城墙,跪于瑞王身前,作揖叩首过,方恭敬道:“禀殿下,司马府来报,晋王妃请降,豫州已破。”

    “本王知晓了。”

    瑞王略一点头。

    “眼下,唯有青州齐王……”

    瑞王眼睑低垂,掌心正扣着腰间系着的半块鱼形玉佩,指腹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温润细腻的玉,只觉如他心中人一般温软。

    他既听过,初初考量,便摆了摆手,道了句:“无妨,有齐王世子在京,不愁青州不安分。”

    说罢,便拂袖而去,言辞之间,竟仿佛是已经将天下归入了囊中一般。

    那下属心中一振,发觉主公已不在眼前,便一如来时毕恭毕敬,正欲默然隐去,却忽闻本已该走下城楼的瑞王唤住他,竟是去而复返,他当即立足站定,洗耳恭听。

    “可有王妃的近况了?”

    魏莘这一胎的怀相不大好,他征战在外,留她一人在家待产,岂会不生忧虑,心中自是十分挂念。

    瑞王爱妻,为人下属也是个需知情识趣的活计,那人闻言一笑,躬身报来:“听身边侍候的嬷嬷说,王妃娘娘近日颇喜酸辣之食,三天两头便吩咐庖厨备菜,胃口极好。”

    瑞王听得微愣,摇头哭笑不得。

    “都说酸儿辣女,王妃娘娘这又是酸又是辣,也不知究竟是会为主公诞下一位小郡主,还是再添一位小公子?”

    那下属一手察言观色的好本事,平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本是个正经办差的,此时却似碎嘴婆妇般,念叨不休,有些神神叨叨的。

    外人面前,瑞王极力抑制着心中喜悦流溢而出,勉强压平了微微上翘的嘴角,淡淡问道:“那依你看?”

    这下属说话颇是赶趟,吉祥话张口就来:“依属下看,小郡主好,男女正凑出一个好字,真真是好兆头!”

    这话听得瑞王一阵受用无比,便抬手摸向袖中,屈指一弹,似乎抛了一点东西出去,被下属眼疾手快地当空截下。

    “谢殿下!”

    那下属定睛一看,竟是颗拇指盖大小的金锞子,登时又惊又喜,眉开眼笑地拱手谢恩。

    “退下吧。”

    眼前人影应声一闪,城楼上终于仅剩瑞王一人。

    此时此刻,他站在高处,初初开始感受着这份独有的孤寂与清寒,好似这广袤天地间,却只剩他寡身一人。

    时值深秋,雍州的风自北地翻山越岭而来,既干燥又寒冷,劲力一丝不减,不比河东青阳郡的风水养人,金秋盛光,一阵风来,河湖轻漾,拂面亦带三分婉柔。

    夜色悄然降临,长空之上,不见明月星辰,在冥冥昏暗中,唯瑞王那一双眼却亮得逼人。

    若目光垂下,脚下皆已是他的领土,若目光向前,绵延的山似野兽的背脊,夸张狰狞地凸出,如同世上每一个逐鹿弄权之人野心的写照,一眼望也望不尽,那便是他要为妻子儿女搏下的基业。

    苍龙在野,剑指东南,孰是人中龙凤,很快就能揭晓了。

    而他,志在必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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