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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如事

    倾覆这已岌岌可危的皇权,仅需一朝一夕。

    朝阳灿烂,金光普照大地,已饱饮鲜血的冰冷兵刃,被浅浅镀上了一层温暖而刺目的锐芒。

    初阳新生,盛势夺目,大局已定。

    京中早已放出风声,齐王世子留京为质,青州齐王膝下只得此一子,自然宝贝非常,视如命根,只能上书表意,投诚就范。

    倒是秦晋二王,他们身边携拥重兵随行,本以为可保得自己全身而退,犹在沾沾自喜时,却得知老巢遭了殃,雍豫二州已然被人攻破。

    秦、晋王府家眷一应请降被俘,二王暗道河东瑞王无耻又卑鄙,欺他二人挟重兵在外,以致封地兵力不比往日强硬,况且,他们本以为京城大乱,楚王一家野心勃勃,河东反意昭然欲揭,必然趁机直取已陷入绝境的京城,谁知到头来,竟是自家封地被人一窝端起,真真是始料未及!

    如今退回封地不成,行军在外,只能驻扎山野,徒然蹉跎时日,耗尽了粮草,熬得兵马疲弱不说,糟糕的还在后头。

    众人印象中尚在与盘踞北方的那几家大族征讨周旋着的小沈将军,沈雲沈子攸,他居然不知何时带兵杀了回来!

    更糟的是,沈子攸要打杀的对象,并不是京城中的那个人,反而是秦晋二王,这才更是让人始料未及!!

    因为,无论朝堂时局如何变幻,沈子攸不偏不倚,不谄不畏,自始至终都是将门沈家之中最中立站的那一个人。

    就是这样一个人,最后居然站到了明面上谋逆的阵营之中,选择与魏霆、文清一流为伍。

    双方军队对垒,临阵之前,秦王远远看向那高踞马上,身披玄衣战甲的年轻将领,似乎犹能望见那马上青年面上风轻云淡的神情,愈发恨得牙根痒痒,连字也不称了,直呼沈雲其名,不由喃喃骂道:“沈雲,真是好个沈雲!”

    稳沉如晋王,此刻也同样又惊又怒,驱马疾行到阵前,声音浑厚地高呼叫骂:“欺世盗名之徒!表面上装得无欲无求不偏不倚,只怕是一直在等待那位最后的赢家出场吧?”

    对面的青年偏了偏头,将缰绳在掌间绕了两圈,似是凝神细听,听罢却是无动于衷。

    晋王见此,更是冷笑一声,继续刺他:“你也不在心里好生掂量掂量,那魏霆不臣不忠,不孝不义,他又岂会轻信你这般投机取巧的半路投诚之徒?沈子攸,你可千万想清楚了!”

    “不劳二位殿下挂念沈某,”沈雲遥遥望向前方,闻言眼眸微微眯起,生出些不耐,张口便是浅淡疏冷的男声,“沈某自会好自为之的,希望二位殿下也能同样如此。”

    挑衅之言,音量不高,吐字却清晰至极。

    晋王一时气结:“沈雲,你!”

    秦晋二王已处于败势,本就心烦意乱,此刻更是被沈雲言语上四两拨千斤拨得心头冒火,自然莽撞又盲目,登时举兵攻上,正中沈雲下怀。

    秦晋二王的人马,此时正藏身于一处山谷,或许他们藏身其内尚未发觉,实际上此处于地形上却颇占些优势,两侧山坡高大树木葱郁丛生,树高林密,如同天然屏障,以羽箭的劲道,难以射穿,故而不能远攻,只可近搏,自然费时费力。

    虽然秦晋二王眼下无有后备可供,被他攻下也不过时间早晚,朝夕之间,但若能先把人激出来再打,怎样说来,那也是甚好的。

    不过,以他行军之经验,精心部署的计谋再如何面面俱到,也不敌实际的变化,这个道理他自然心如明镜,犹自气定神闲,并不抱以一举歼灭的念头。

    果然,如沈雲所料,开战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老奸巨猾如晋王已然发觉不出,当即发令撤后,重新退回了山谷之中。

    秦王心计上虽稍逊一筹,却是个审时度势的好手,时时刻刻都在关注晋王这个己方盟友的一举一动,可谓防备心十足,是以晋王刚刚撤退,他不暇在思索亦然照办,却不想,这一退,果真退出了些门道。

    沈雲一直静静看着将士冲锋,感受着一次次有人飞速擦过他身畔时带起的疾风,这些前仆后继奔向修罗场的将士们,在冲出去的那一刻就已经是半个死人了。

    而他身为一名将领,毕生所求的极致,无非是在这个杀人如麻的战场上,保下更多条性命,从而规避更坏的结果。

    眼见对方退入山谷,己方已对其奈何不得,沈雲当即一声喝令,同样后撤,呈包围之势,将这个狭小的山谷围得铁桶一般,水泄不通,随后就近择了一处避风的崖底,安营扎寨。

    有追随在身侧的下属不解:“将军这是……?”

    “他们坚持不下太久,又何必强行攻克,急于一时之功?”

    天色渐暗,不断被投入的干枝灼得噼里啪啦,滋滋作响,而面前的篝火燃得愈发明烈,橘红色火光跃上沈雲面庞,神情亦随之忽明忽暗。

    突然,沈雲微微转头,定定看向眼前的人,语气淡淡地吩咐道:“你带一队人马,向西去探探雍豫二州,看河东瑞王接下来作何打算。”

    那下属目光微微一闪,低声追问道:“将军是打算与河东瑞王投诚?”

    明钧将军与河东瑞王为伍,早已不是什么秘密,是以如今这句追问的意味也是相当明显,分明是在指沈雲私心,因文清之故而改变卫国的初衷。

    沈雲听得明朗,轻轻笑了一声,眼眸上抬,凝望头顶的繁星,侧脸衬在漆黑深沉的夜幕下,是道不出的温文尔雅。

    “大抵又有人要说,我沈子攸活得太过于冠冕堂皇。”

    他不似文清那样神情冷漠,目光冷厉,说话时语速轻快而言语犀利,反而于温和中透出一股儒将的风雅睿达,谈吐间淡然如水,胸中自有成算。

    “什么局势所逼,什么大势所趋,或是……未婚妻子,其实,我只希望自己手底下的兵能多活几个罢了。”

    这天下落到谁的手里,又成了谁人的基业,是顺与逆,还是昌与败,他统统都不看在眼里。

    他也没有那样宏伟的鸿鹄之志,保家卫国也好,经时济世也罢,从始至终,他只攥紧了胸中这一颗滚烫炽热的恒心。

    哪怕,要与他经年爱慕的女子为敌。

    思至此,一个素色身影闪过脑中,无名的情愫漫上心尖喉头,偏生他面上丝毫不显,只是似笑非笑地反问那人:“怎么,我若是这样做了,你们会很不齿吗?”

    这下属有话就说,丝毫不避不讳,愣是梗了脖子:“末将只是不愿看见将军为男女之事所惑,分不清这世上的孰是孰非。”

    沈雲闻言点头,先流露出认可,又道:“可世上凡事从不是非黑即白,这事如人,人如事,不然也不会有阴差阳错这一说,你说呢?”

    良久,那下属梗直的脖子一松,无声地垂下。

    沈雲见此,再不言语。

    ……

    当置身甘泉宫中,与当世九五至尊对峙之时,余玉仿佛置身梦中,极致的愤怒刚刚淹没理智,整个人无意识地随心而动,却忽觉颈上一痛,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是谁……是谁打晕了她?

    隐隐间,似乎有一只手在拽她,再看,那手却不似人手,格外的细长,附着她未着履袜的小腿蔓延向上,一边攀长,一边将余玉扯入脚底那一片漆黑的虚空。

    渐渐的,余玉终于看清了,那不是某个人的手,也不是什么藤蔓,是一丝一缕的黑雾,无休无止般纠缠着她,而脚下也不是漆黑的虚空,是墨汁般的水充斥满溢的深潭,无风却起高浪,如同要将她整个人拖入潭中,吞噬殆尽……

    不,这都不是真的!

    是噩梦!

    余玉双足奋力蹬开足底一切纠缠羁绊,好似真的踹到了实物,她继续困难挣扎,终于,她一脚踹出,先前那种无形中的拉扯感登时消失。

    余玉双目睁开,猛然坐起,入眼的先是异常明亮的烛光,她不由抬起手臂,以衣袖掩面。

    她刚刚扭头侧过脸去,目光落到床榻内侧垂下的帷幔上,双目却一滞。

    这里是……

    “你醒了?”

    入耳之音质如清凉碧透的翠玉,雨滴落瓦般,分明是雍容平稳的嗓音,却并不显得刻意拖沓拿调,有一种天成的贵重。

    余玉闻声放下衣袖,入眼的先是一袭绛色曲裾款款曳地,迤逦蜿蜒,广袖挥扬之间,金丝云凤振翅似欲腾飞。

    再往上,烛火明辉,亦夺不过她这一身珠翠华裾的无边风光,似乎只有这样的光华万丈,才衬得上一国之母。

    不错,余玉眼前之人,正是当朝皇后。

    王氏皇后,亦是陈阳王氏的王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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