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袈树(六)

    从中修界向西陵走必进过一片大荒之地。黛色的旷野绵延不绝,灰白的云层深可接地,一层一层的灰蒙蒙罩在眼前。

    慕成谙脚上的草鞋已被秋日晨霜打湿。她停下歇脚时回头看,中修界外层的保护结界已加注五道密咒符,硕大的金色符文漂浮在东南西北以及去妖族的五个方向,再自顶端与圣地的灵息紧紧相扣,以此加固防御。

    她猜对了,巡灵司果然封了出中修界的各个关口,此刻东阳城郡内只怕已乱成一团了。

    女子收回眼,吁出一口气。

    不出意外的话,她不会回这个地方了。凶兽之血必将引来巡灵者的警惕,最后给沈知拂留个烂摊子,也算报他数次咄咄相逼之仇。

    不惑走累了,化成一只白绒鸟窝在盂南阙肩上打盹。

    盂南阙装作温润体贴的背着女子的包袱,亦步亦趋的跟在身后,神色却阴沉古怪。

    方才在女子说“你不会堕魔”之时,他便感觉到心中漫天嗜杀之意在悄然消散,破杀戒后疯长的邪恶快意也被迅速抚平,如退潮一般消失的无影无踪。

    区区蝼蚁,竟能做到他与神袈树都做不到的事?

    太可笑了。

    掌心接住一滴雨水,盂南阙挥指一弹,雨水瞬间转为冰雪利刃向女子后背心口去,然而就在利刃即将碰到慕成谙时尖峰却陡然调转方向,下一刻,天魔心口处溢出一股血来。

    肩上鸟儿抖了一下后又睡了过去,盂南阙脚步一顿,面无表情的将利刃从心口拔出来。

    血汩汩下流,但他感觉不到痛。

    天魔蹙眉看向前方的人,眉心再次滚滚灼烧起来,第二道禁生效了。

    肩头的鸟偶尔睁开眼看一眼自己的主人,看他满脸阴沉后又慢慢悠悠的闭上眼。

    不惑放心了。

    漂亮姐姐不会有事。

    此时慕成谙完全未意识到自己逃过一劫,她还在计算路程。

    中下修界间的路程不算太远,但秋天的夜却黑的格外早,慕成谙大约估摸了一下,他们还需翻一座山才能回家,他们今夜只能宿在山里了。

    “歇歇吧。”也不知她是对着人说还是鸟说。

    过一会儿,一片差不多能挡风的草丛中,慕成谙不住翻滚着手中的木架,篝火中烤着一只山鸡。

    丝丝烤鸡香味吸引了鸟,不惑扑棱着翅膀飞上慕成谙没受伤的肩头,讨好的蹭她的脖子。

    “下去,你太胖了。”慕成谙抖了下肩膀,白绒鸟猝不及防的在了个跟头,落地一滚便成了一个清隽的少年,委委屈屈的歪坐在地上。

    耳边传来一声低促的笑。很淡也很冷。

    不惑有心调节气氛,当即气鼓鼓爬起来叉腰,“我不胖,要胖也是你养的,你有什么好笑!”

    盂南阙淡笑着摇头。胖瘦美丑,他从没有概念,第一次听人这么说不惑,不知怎的他竟觉心中喜悦,这种感觉他也从没有过。

    慕成谙也少见的扯了扯嘴角,纤细的手腕不住的翻动着木架,偶尔还传来几声短促的咳嗽。

    盂南阙含着笑意抬眸看过去,渐渐凝住。

    她肩头的伤已经裂了,篝火的火光在她脸上跳跃,那火光生动鲜活,可她脸上却一片灰败,即使如此,她依旧没有开口要他帮忙。

    天魔竟看不懂眼前之人。

    世人在天魔眼中宛如一张白纸。欲望、恐惧、贪念、喜悦皆一览无遗,但不知是否是天魔之契的缘故,眼前之人除了肉.体清晰明了外,她的心对他而言竟是一团怎么也看不破的雾气。

    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天魔很少不能掌控一些东西。

    不惑爱美,被说胖后着急忙慌去找湖要看看自己的身材,眼下又只剩他们两个人。慕成谙察觉到视线落在自己身上,默不做声的侧过身子。

    “解开衣服。”盂南阙终于开口。

    他少有这样不上不下的时候,既然等不到她开口,他便主动些。既然杀不了,便要想法子得真心,换自由。

    慕成谙闻声惊诧的看向他,睫毛轻颤,意识到他要给自己疗伤后心中竟有畏缩:“不必了,我等不惑回来。”

    不惑?盂南阙蹙眉。他还比不上一只鸟?

    “你...”

    “我去找不惑。”

    慕成谙不愿与他呆在一起,干脆去找不惑。然而她身上已流血过多,突然站起,只觉层层眩晕向她袭来,身体不由自主的向前倾倒,眼前尖锐的石尖即将戳入她的眼睛。

    千钧一发之际,腰间忽的缠上一道细细的水流,如同一只手揽住她的腰将她后转。再一看,盂南阙站在远处轻移手指,她便被缓缓安置在地上。

    慕成谙沉默的低头看,果然是弱水。弱水源自神族一脉的弱水之河,传闻弱水之上,鸿毛不浮,是保护神界的护卫之水。盂南阙有半神血脉,拥有它并不奇怪,只不过他更擅长常以此做杀器,聚水为绳,将人绞杀于顷刻之间,再将尸体做成傀儡。

    “它会帮你疗伤,忍着些。”说罢盂南阙便转过身去,语气说一不二。

    慕成谙没法,只得看着弱水从腰间钻入,解开腰带,将肩头的外衫推开。白玉一般的肌肤就这样裸露在空气中,打了个寒颤。

    弱水像是察觉到她的不适,原本的一股水光瞬间分为多股将她肩头包裹起来,挡住夜风。

    还挺贴心。

    黑麒麟留下的妖毒已深入骨髓,弱水只得钻的深一些将妖毒吸附出来,没一会左肩流出一股又一股的黑水与黑血。溃烂的肉开始外溢,又被弱水化出冰刃剜掉,慕成谙咬着唇忍受这一“酷刑”,好在时间并不长。大约半盏茶的时辰,她被黑麒麟抓出的三条血痕便已愈合的差不多。

    “多谢。”虽不知他为何主动帮忙,但她是该道一声谢的。

    慕成谙将衣带系好,使了个洁净术,布衣上的血污便消失的干干净净。

    盂南阙也转过身来,突然道:“四道密令,你打算何时用?”

    慕成谙额头一跳,他怎么现在便问起这事儿了?

    上一世四道密令是在她步入洞虚之境难以突破时才用的。她记得那时他还有些不愿,因为一旦四道密令结束,他便会被神袈树召回荒境,等待下一位天魔之主的到来,这才是天魔的宿命。

    他现在如此着急,是为了赶着回荒境么?

    有病。

    “再过些时日吧,我还没想好。”慕成谙转身坐下,继续拿起木架烤鸡。其实她就没打算用。一旦她用了,天魔之力便会在她的灵府上打下烙印,以后再将他送往圣地之时便摘不干净了。

    “权名利色,有甚可想?”

    盂南阙向她走来,右手一挥,一道红光之后,上中下修界的地图,各宗门、氏族,甚至人皇的谱系一应俱全的铺展在她眼前。紧接着左手一挥,修界、圣地中排的上号的道君、仙子也一览无遗的罗列在她眼前。

    “你只需说你最想要什么位置,什么人,便可。”

    盂南阙矜贵的负手而立。天魔之力必会让凡人折服,感恩戴德。

    帮她完成心愿再得一女子的真心,并不难。

    然而慕成谙头疼扶额。他才刚出来,这都是从哪搜罗的?

    只要她现在说出口,她的命运便会被天魔一步步安排着推着走,到时又将是万劫不复。

    他的存在就是自己麻烦的源头。

    烦躁。真想把他踹回荒境。

    慕成谙不言语,盂南阙不依不饶,左边那面发光幻相如同浮板一般移至她面前。

    慕成谙的手不小心触到灵板,如同雨水落入水面泛起涟漪,一副男子画像就这样出现在她面前。

    乌发玉冠,剑眉星目。一身飘逸脱俗的黛色长衫,眼眸深邃安定,身后配有一轮圆月。紧跟着画像左侧有行小字:人间何有月,只道天上来。

    这是,圣地月主师珩之。

    慕成谙不敢多做停留,连忙移开手。

    她从未倾心过师珩之。上一世选他不过是跟着世间女子一道凑热闹罢了。她们说他好,她便想占有他,就像占有一件华丽的首饰,让自己看起来更体面。这一世她再看他,只记得那八道天罚,至今都是她夜半噩梦。

    “我未有心仪男子,色之一事还未想好,以后再说吧。”慕成谙将两片发光灵板推回盂南阙那边,幻相灵力与他胸前相撞,霎时散成一片好看的萤火星光,发出点点幽蓝色。

    她只体验过情.欲,并未体验会情爱。想来也差不多,都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不要也罢。

    盂南阙还想说什么,只听一道叽叽喳喳的声音由远及近,是不惑回来了。

    “阿姐,我没胖,烤鸡做好了吗!”

    “好了,快来吃!”慕成谙闻声麻利的架起烤鸡向不惑跑过去,脚边踉跄荡起一堆火星子。

    天魔可以不吃饭,烤鸡她与不惑分了便是。

    盂南阙:......

    次日,终于是三人赶路。

    “阿姐,我们非得走过去吗?昨日我出来时明明看见有飞车的。”

    不惑耷拉着脑袋,满脸丧气。

    不知为何,今日主人不愿抱他。慕成谙又不让他变元身怕引来麻烦。可他刚学会走路,一下子走这么远已经快累成一只废凤凰了。

    慕成谙也有些抱歉,摸摸它的脑袋,“乖,再坚持半日,等彻底出了中修界我便给你租飞车。”

    眼下中修界戒备森严,修界之间的飞车、御剑往来必将记录在案。她若租车或租剑回家,必将受到盘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不能给自己找麻烦。

    而且,最关键的是,她没有钱。

    不惑喜欢慕成谙,顺势攀上她的胳膊:“那我要贴着阿姐一起走。”

    慕成谙未来得及反应,胳膊上已挂了一只鸟。

    罢了,就这样吧。她也很累,没力气与他胡闹。

    盂南阙默默跟在二人身后。他不明白不惑莫名其妙的好感从哪里来,也不明白慕成谙为什么会允许男子碰她,明明自己略靠近她一些,她就会挪开。

    他在身后看着,女子有一头乌缎般的秀发,为了方便,上面盘好发髻后便将余下的头发编成辫子放在右侧颈。此刻不惑抓着她的辫子尾梢在自己脸上荡着,笑的嘴都和不拢,女子也被不惑逗笑,唇畔漾起悦意,红唇皓齿,只是她余光瞥见他在看自己,又吝啬的将笑收了回去,再次恢复那一素沉静的面容。

    她讨厌自己。

    盂南阙确定了。

    女子心思本就难猜,荒境中遗留的古籍多有记述。加之契约所在,天魔之主心绪雾气环绕,他总要多加试探与观察才能窥得她一点情绪波动,再由此猜测她在想什么。

    可从昨夜说完四道密令后慕成谙便不再与他说话。天魔玲珑心思,自然能感觉到她对自己明显的疏离。只是他不明白这份不友好来自哪里,她明明与自己养的鸟玩儿的不亦乐乎。

    盂南阙百思不得其解,于灵台神境中照了一眼。乌发红唇,深邃眼眸,身量于世间男子亦是优胜,与不惑比起来,只要长眼睛的人都会选自己。

    这天魔之主,怕是眼睛是瞎的。他想。

    不惑在身前“嘎嘎”笑着,盂南阙生平第一次生出些烦躁之感。既然有爱屋及乌,为何没有厌乌及乌?

    她究竟如何做到既无条件相信自己,却又疏离讨厌自己的?

    天魔要烦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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