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天门(一)

    西陵主城琅铧都近日热闹非凡,只因上修界第一剑宗天门宗要择徒,一年一次的试剑大会要在这里举行。

    各修界有几把刷子的修士都想来碰碰运气,说不定就能一跃龙门,完成阶级跃升。

    整个琅铧都口如同一个倒着的壶,狭窄的壶口挤着一堆人,忙着往这诺大的琅铧都里灌。

    长街上车咽马阗,人潮汹涌,来来往往的大多是负剑修士。有人背了两柄剑,有人扛着刀,还有人将全身罩的密不透风,仿佛空气有毒一般。

    此刻慕成谙一脸幸灾乐祸的虚扶着一身黑袍兜帽的男子混迹人群,也未显出怪异。

    “想笑就笑,不用憋着。”披风兜帽下的男子声音沙哑虚浮,咳起来时胸口风箱一般震动。

    “大声笑出太引人注目,我还是憋一憋吧。”慕成谙感觉到手下的人周身骤冷,又气死人不偿命的补了一句:“你体虚,打不赢我,我看你还是忍忍吧。”

    “若非救你免受雪线虫啃噬,我不会如此。”

    “非也。”慕成谙才会被被他骗,连忙伸手制止,“若非你想趁拔出雪线虫之机夺我灵海中的佛眼,你也不会被佛眼所伤。”

    盂南阙沉默,忍了又忍,还是选择再解释一遍,“既答应你,我就没有想夺。我受伤也并非佛眼所伤。”

    “狡辩,除了佛眼,我灵海中还有什么东西能伤你?”

    她一个被迫借了别人金丹的低阶修士,属于自己的功力连筑基都不到,怎么可能伤到他?难不成在他眼中,自己就这么好骗?

    盂南阙也不愿与她多说,他在慕成谙灵海中的看见的怪异景象连他都解释不了,更别说让一介凡人信服。

    二人没走多久,慕成谙便带他七拐八拐的走到一所药铺,药铺挂上的木头牌匾已经有了裂缝,但描红的“成化药铺”四字却渗透着尊者才有的灵力。

    “就是这儿了。”

    “咚咚咚——”

    没等她敲几下,门哗的一下便开了,扇起一阵扑鼻而来的苦药渣子味儿。

    “这位小女娘,看病啊?”

    开门的是个老头儿,慕成谙看过去,这人头顶扎着稀稀疏疏的髻,乱草一般的头发就这么堆在脑袋顶,看上去像极了一个穷困潦倒的乞丐,但仔细观察他的衣着和眼睛,便见这人精神矍铄,衣物华贵,是长寿大福之像。

    慕成谙看着熟悉的脸松了口气,看来没找错。

    “我带人来看病,灵石不成问题。”她道。

    “请进请进。”老头儿忙旋身将她让进来,高兴的搓手:“不知这公子哪里不舒服,小店童叟无欺,妙手回春,还能起死回生。”

    “约莫是气血倒行,望先生治好他。”慕成谙将盂南阙的兜帽摘下,露出男子一头银丝,身体上绛红色暗纹自脖颈蔓延至左眼眼角,勾勒出一副妖冶之相。

    老头儿见之笑容瞬间崩塌,捋着胡子,眼睛在两个人身上滴溜溜转一圈:“说气血倒行过于保守了,还能活着属实奇迹。”

    慕成谙戏谑的看着盂南阙,谁说不是呢?

    盂南阙受气,当即气血上涌,“噗——”的大大吐了口血,慕成谙和老头儿赶紧手忙脚乱的将他扶着坐下。

    “哎呀呀呀呀,这都是造了什么孽啊!”老头儿忙用瓶子里拿出一堆不知什么丹递给盂南阙。

    盂南阙吃过后面色的确平缓了不少,

    老头儿见状后退一步,揣着明白装糊涂睨那小丫头,“修士?”

    慕成谙看他一眼,旋即关上门,将外界一切嘈杂声音皆隔绝在外,大大方方道:“他是魔。”

    “哦?”老头儿眼睛一眯,警惕的绕着慕成谙打量,声音冷飕飕,“这里是琅铧都,是天门宗分管的属地,你敢带魔来?好大的胆子。”

    慕成谙丝毫没被他吓到,同样围着他绕圈,“连魔都药王墨金都能堂而皇之的在此开医馆,我为何不能带魔进来?”

    魔都药王墨金是魔族灵力最弱的魔,一身医术绝无仅有,但在魔都那以武力为尊的地界不受重视,媳妇儿也讨不着。他千里迢迢从魔都药王谷过来,一是为赚钱,二是为追媳妇。

    她上一世没少替墨金招揽生意,还算了解他。

    墨金陡然瞪大眼睛,连忙否认,“你你你,你这小丫头,知道的还挺多。但老朽不是!绝不是!”

    慕成谙一动不动看他表演,墨金见瞒不过去,干脆皱了个老脸,一屁股坐在盂南阙旁边,一摊手:“你有什么目的?老头儿我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慕成谙轻笑,将怀中的灵石递给他,“我不和你要钱,也不要你的命。除此之外我还给你五百灵石,只需你救他外加办两件事。”

    看着金灿灿的五百块高阶灵石,墨金小眼睛瞬间被点亮,情不自禁的站起身,扒着她的乾坤袋看,“好说好说,救他不难。你要办什么事儿?老头子我肝脑涂地。”

    慕成谙肉疼的将手中灵石给出去,捡起一张纸刷刷写了几个字,待墨金看清后又掐了个火诀烧为灰烬。

    “记住了?”

    慕成谙谨慎的很,纸筏上的字只给他眼前过一遍。

    小老头儿天人交战了一会儿,随后坚定点头,将灵石哗啦啦倒进自己的乾坤袋,“二位里面请。”

    成化药铺里间是一个灵力支撑的小世界,墨金给他们随便指了两间卧房便撒手不管了。好在这里环境甚好,适合养病。

    “他能救?”

    盂南阙倚在药炉卧房内,看着床边的铃兰发呆。西陵已近隆冬,但这小世界中却依山傍水,满地海棠,室内更有暗香浮动。

    慕成谙点头,“他曾是魔都药王。想来你们魔的生长习性不会差太多,应该能治。”

    盂南阙:“...是半魔。”他还有一半是半神。虽然总是被忽略。

    “随你便。”慕成谙将乾坤袋中剩余的灵石分出两份,一份放在盂南阙床边,一份放回自己这里。

    “我要去报名试剑大会,顺便想法子联络不惑。你这几日先住在这里,墨金会照顾你。”

    不知是不是天魔灵力受损的缘故,他的神兽已经丢了两个月都召唤不回来,总不能是还在与她生气吧?

    “你为何要救我?扔下我岂不是更好?”

    盂南阙将视线落在她腰间。沈念真的玉牌已经被她当了,可见这女人的心一直很硬。

    她这么尽心尽力的救自己,为的是什么?

    慕成谙不着痕迹的躲开他的视线,给自己倒一杯茶,“我扔下你,等你好了,难道不会回来报复我?”

    盂南阙一怔,面色又冷了几分,“你倒是想的周全。”

    二人一人卧床一人喝茶,一时寂寂无言。

    慕成谙见气氛诡异,起身便想走了,手腕上却立刻多了一丝牵制。

    “做什么?”她看着手上苍白到几乎没有颜色的手指,诧异:“你不是一直很讨厌碰到别人吗,今日怎么了?”

    盂南阙没有回答她,只是问她,神色不悦,“你现在就要走?”

    “不然呢?留下来看你睡觉?”

    盂南阙又不说话了。

    两人就这样诡异的对视,直到外堂传来嘈杂之声,慕成谙忙甩开他,将门框押开一条缝儿。

    她看见了几个身着黛绿色弟子服的弟子,一个赛一个的鼻青脸肿。

    “再有五日试剑大会便要开了,今日试炼场上还真是人满为患啊。”

    “是啊。五十高阶灵石才能练习一盏茶的时间,咱们这些穷修士,哪有那个闲钱。”

    “还说呢。有蔺长风那个剑霸,咱们就算有钱也抵不住蔺小公子不间断往里砸钱啊。这试炼场一天就开两个时辰,竟都叫那姓蔺的给占了。”

    “罢了。”另一人摆摆手,“隔墙有耳,小心给自己惹是非。”

    隔墙上的耳朵悄悄将门缝合上,回到案前。

    试炼场?她心里打了个转,应该是预备赛场的意思。

    一般像这样大型的试剑大会,有门路的修士总会提前去场地练习,俗称熟悉考场。

    但是用五十高阶灵石练习一盏茶的时辰未免太奢侈。况且,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口袋,好惨,只剩三十颗了。

    正思慕着,咣当——案桌上掉来一东西,是一个拿一方绛红色衣料兜起来的布袋。

    慕成谙拎起来晃晃,里面还有灵石滚动碰撞的声音。

    她讶异的回头看,那人已拉起被子转身睡了。

    ......

    房门被轻轻合上。

    盂南阙闭上的眼睛缓缓睁开,被她灵海击溃的记忆再次涌了上来。

    他单手点入自己的颞颥处,一丝灵线被从中扯出,细弱的灵线逐渐扩展成面,里面走马灯似的跑过一幅幅画面。

    苍白的指节摁住其中一处,他轻轻闭上眼,再次沉入记忆。

    一个月前,他曾进过一次慕成谙的灵海。

    那时他偶然发现她而后攀爬着一条细弱的血线,那东西仅差一点便要潜入她的耳洞,他探力去捉,却被那东西逃脱。血线虫进入灵海会有迷惑神智、击碎神魂的危险,周身宛如千万只蚂蚁啃噬般痛苦。

    他不得已潜入她的灵海,却发现了一件怪象。

    慕成谙的灵海中竟然有两座一高一低的气塔,而无神魂。

    所谓气塔,就是修士储备和运载灵力的容器。简单来说,修士的一生就是在灵海中修筑气塔,不断吸纳天地之灵力,再辅之以修炼转化为自身修为。

    其中塔底乃先天所生,自体内灵根处生发,随着年岁的增长,修士自五岁起便能于塔底之上引气入体,按照正常的流程,尽早进入仙山修炼者,九岁之前便可借仙山充裕的灵气达到筑基一品,十五岁修炼为引灵期修士,幸运者可在二十岁之前结出金丹,此后便是漫长的结婴之旅。

    但只有极为天赋异禀者才可在百年之内结婴,再过五百年才有可能化神。此时修士的气塔塔顶便会长出须弥花,花谢之日便是天雷渡劫之时。但渡劫之后是飞升还是死亡,一切皆未知,因此不少修士在塔顶结出须弥花之前便会自断花头,不敢再前进一步。

    一般而言修士一生只会供养一座气塔,一气塔对应一灵根,就算有人天生双灵根,也会为了能专精修炼而自行断掉其中一支。

    可慕成谙的灵海滚烫不已,是彻彻底底的单一火灵根,绝不可能结出两座气塔。而更古怪的是,后面那座气塔虽被一层薄雾笼罩,鬼魅无常,生机不在,却隐约可见已结出了半朵须弥花。

    这怎么可能呢?她只有十五岁。

    那时他自谦对修界修士的训练筑基垒塔并不了解,只扫一眼便要走。

    只是他刚要返出灵海,身后却有似有若无的熟悉之感吸引着他回头。

    他当即回头,一座较高的塔竟然默默的跟着他。

    盂南阙细细打量。这塔长得十分奇怪,塔尖上顶着半朵须弥花,花头萎靡不振,死气沉沉之间却又熟悉的气息流转其间。

    像是故友,又像是...爱人?

    爱人?

    他没体会过爱,不知道这是不是爱,但读司命的话本,却在那男神仙女神仙的缠绵悱恻中捕捉到过相似的感情。

    与此刻感受到的似乎差不多。

    可他为何会在天魔之主的灵海中体会到爱的感觉?

    盂南阙没忍住拿手触碰。原本冰凉的塔身竟荡出一层热气。

    那热气扑在他脸上,叫他红了眼眶。

    难过?

    天魔讶异,他为何会有难过的感觉?

    耳边隐约响起撕心裂肺的声音,似乎是男子的哭声。如同失去伴侣的孤鸿,哀痛欲绝,但又无可奈何。

    是她曾经的伴侣吗?

    那男子是在哭她?

    她怎么了?受重伤了?

    长花的塔见他无动于衷,最终慢慢移回原位。

    盂南阙心中疑惑,跟上去看,只见那塔后似有一影子,那东西戾气爆裂,见他来了,直接一掌将他打开。

    灵海翻出巨浪,盂南阙转身欲走,那近似神的力量让他惊骇。

    她身体中为何会有近乎神的力量?

    盂南阙想不通,但他却被伤的极重,再醒来后便气血道行,一夜白发。除了捉出来的血线虫外,就是被扣上了“偷佛眼”的罪名,慕成谙甚至都不知道她有两座气塔。

    “咚咚咚”

    药庐的敲门声打断了盂南阙的回忆,他当即抽离,一翻身,只见门外一道飘忽的暗影,那人声音沙哑的问候他:

    “天魔大人,可否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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