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花杀

    夜深入了鸡鸣时,子规不眠,犹自声声啼。

    一人酩酊大醉,踉跄虚浮了步子,独身由那花街柳巷而出,拐入了寂静的归家路。

    “哎呦老爷,怎的又喝得这般大醉。”一妇人久候门口多时,见门外偏街隐有人影,定目一瞧下,当即迎了上去。

    宋员外晕眩不语,任由发妻搀扶,随她归了家门。

    入得房内,宋员外倒头便躺了贵妃榻,醉意晕得大脑胀痛生烦,觉发妻正为他脱着鞋袜,心生不耐间,一脚发狠直踢过去,宋夫人一个不防被踹倒在地,惶恐痛呼:“老爷……”

    弱呼换不来怜惜,宋员外头脑不清晰,凭着烦怒,对着发妻打砸。

    房里一时间尽是呵斥辱骂,哭喊求饶。

    片刻后,宋员外微微酒意散,见发妻衣乱浑身伤,方才如梦初醒,心头生悔。

    宋员外一顿哄慰,宋夫人忍泪摇头言说无碍,低眉顺眼整理衣装,随后出门去寻下人备水,以供宋员外梳洗。

    房内寂静,昏黄烛火曳曳,只余下一人躺靠在榻椅,醉熏而昏昧。

    悠悠几息后,光线逐渐昏暗下来,隐有雾气腾起。

    梳妆台上的铜镜恍若成了水中影,不过一点涟漪漾泛,铜镜便立时扭曲不成型,随涟漪扩散而渐渐放大。

    不多时,房内一片黑黢,浓郁雾气中,铜镜已成水镜,占据着梳妆台后的整面墙。

    宋员外原是晕寐不清醒,忽而似有所觉般,一个激灵睁开了双眼,见房内意象,吓得从榻上坐起,酒意散了大半。

    他转头朝水镜望去,双目微微发瞠,悚然僵了身。

    水镜之内,晕开湖泊一片。

    丝缕绿意聚拢湖中央,朝湖面缓缓延伸而上,接连探出一根接一根的枝条。

    似与水镜之景相对应般,宋员外喉间陡然刺出枝条一根,环颈勒绕两圈,枝条尖刺入下颌,直透天灵盖而出。

    宋员外抬手紧捂颈喉,咯咯呕血间,双目暴突,发不出半分声息。

    与此同时,宋员外身体各处又接连破出数条绿芽枝条,沾染着血的枝条尖冒出簇簇莹洁白花,一层一层将宋员外包拢在白花织就的“茧”里。

    那厢水镜已是白花遍开,缕缕雾气自花蕊飘悠上浮,朝湖中汇融,逐渐化成一道倩影。

    缕缕吟唱飘渺而起,空灵而凄幽。

    随倩影凝实成体,幻化为一名女子,宋员外身上或融入血肉,或亘入脊骨,或悬于皮肤的白花亦开始枯萎,连带血肉骨皮一齐,片片凋谢。

    最终,化成了一滩血水,再不见宋员外身影。

    只余一团莹光微微的魂元,惶茫飘浮半空。

    女子悬坐花湖,银发如织披散满背,水白裙衫一袭,衫尾由白渐变血红。

    “魂兮,魂兮,忏而不净,业障不得清。”女子幽幽低吟。

    话落,她纤指轻抬,飘于血水之上的魂元瞬间穿过水镜,落在她手心。

    不过须臾,魂元莹散成雾,自女子手心渗入。

    女子眼睫顿顿轻抬,露出一双妖冶红瞳,盈着餍足恹懒之意。

    “水谣,你感觉到了吗?大人来了。”女子幽幽开口道。

    这话一落,女子神情陡然一变,由懒媚之态,变为了活泼娇俏。

    她道:“大人来凤吾作甚?她不是追着一仙门道修去玩了吗?”

    语罢,女子神情再度一变,又归懒媚:“许是有要事也不一定,不过既未曾召唤你我,就不管这么多了。”

    随后女子表情又变为了一派纯然天真,嘴里所言却带着恶劣的俏皮:“我知晓了,荼蘼又想偷懒,哪日鬼幽大人真来了,我可要告你一状。”

    瞧着是那一体双魂之态。

    荼蘼不以为意,软身伏于花床,纤指轻撩湖水:“反正不是一次两次,左右大人不会降罚,有懒不偷,白不偷。”

    水谣轻哼一声,旋即打个哈欠,阖眸含糊道:“都怪你,非得这时辰取魂元,碍我眠眠。”

    “馋得紧,没办法啊。”荼蘼幽幽懒声道,“下不为例。”

    水谣困倦低应一声,携荼蘼魂神一同,睡了去。

    水镜之象渐渐消散,涟漪收拢重化铜镜,房内亦复最初模样。

    只榻椅与地面蔓延成片的血水,存在清晰。

    这夜宋家突发血案,惊得邻里多人出门,一瞧宋家那惨象去。

    消息一传偏街,二传长巷,过得一时三刻,满城尽知。

    本已昏寐,半梦半醒的宿渺,耳畔灵敏捕捉到了街外莫名起来的热闹,再一细听,知了是何风声,当即从安寝状态清醒过来:“子休,你睡着了么?”

    秦子休道:“并未。”

    宿渺起身道:“你可听到宋家一个时辰前出事了?”

    秦子休淡淡道:“嗯,死法依是身化血水,魄精邪灵再次作害。”

    宿渺沉吟道:“我们去看看。”

    秦子休道:“好。”

    宿渺快速收拾一番,转头就同秦子休隐匿身形,直奔宋家血案现场而去。

    平旦之时,天色仍暗沉,当是家家户户深眠的时候。

    然而宋家堂烛大亮,下人们纷纷惊惶忙活,操办着猝不及防的丧事。

    谁能想到下一个被取了性命的会是宋家员外郎,毫无一丝征兆。

    待到来宋家一瞧的人陆续离去,血案现场除却外围专门留下看守的人外,房内空无一人时,宿渺与秦子休才从暗处出现,掐诀一闪,转瞬就到了那房里。

    宿渺循嗅觉判断,行至浸染了血水的地面一侧,蹲身间,指尖抵于那滩血水轻轻滑动。

    须臾,宿渺细眉一蹙,沉吟道:“竟是真没有血肉骨皮的残留,这血水化的实在干净。”

    那厢将房间各处逡巡了一圈的秦子休,闻言淡淡道:“房里各处也没有何异常之处,亦无阵域结界的残痕。”

    这说来就与先前宿渺认为的窒闭空间条件难以对应。

    宿渺思忖着,蓦然一顿。

    宿渺将沾染了血液的指尖凑至鼻息间,仔细嗅了嗅。

    只闻这道血息除却惯常的腥气外,竟是融了丝浅淡的花香。

    宿渺当即将这发现告诉秦子休,秦子休也蹲身而下,朝血水里送入一道灵息,血水气味应灵息干扰,逐渐两相分离,一左一右弥漫在不同空间。

    宿渺步入弥漫花香的一侧,原本浅淡难辨的香气浓郁了许多。

    宿渺凝眉仔细嗅闻,须臾道:“是荼蘼……尸血里怎会有荼蘼的香气?”

    秦子休淡漠道:“莫不是这宋员外常年佩戴荼蘼香囊,或是擦涂荼蘼香粉,以致于血质也被浸染了?”

    宿渺闻声一笑,缓缓起身道:“不是没有可能,但可能性不大,我想应是与那魄精邪灵有关,但需要应证。”

    秦子休道:“另外三十多家,应该已经将血案现场清理了一番,没有尸血,如何应证?”

    宿渺慢慢道:“医谷有一法,可循血息。”

    秦子休唇角微勾,道:“数你法子多。”

    宿渺无奈一笑:“莫要取笑于我。”

    后又道,“现下也查探完了,先回去吧。”

    秦子休道:“好。”

    *

    到了天光大亮时,酣眠一晚的胡药药才知道半夜发生了何事。

    懊恼过后,胡药药便将关于姜晚月的事告诉了宿渺,说完还严声表明,自身被不明男子污了身一事纯属无稽之谈,他的清誉还留存,他的英武仍旧在。

    ……其实跟鬼邪沾上了关系也没好到哪里去吧?宿渺有些不知作何评价的好,一时无言。

    只望小药莫要迷失的好,哪怕目下瞧来,小药不像那开了窍的模样,可谈及姜晚月时的语气,也不像是由心生厌。宿渺心道。

    最终,宿渺只是温缓道:“你行事自有分寸,师姐就不多作评断了。”

    胡药药闻言,思绪转了转,也没完全明白宿渺此话何意,正想再问两句,宿渺已经话音一转,招呼着查血案去了。

    三人隐匿身形,将另三十家仔细探了一遍,最终应证出每个死者尸血皆有荼蘼香气的事实。

    “荼蘼……”宿渺沉吟道,“缘何是荼蘼?莫不是取自其为末路之花的意义,这才有的荼蘼?”

    一旁的胡药药智慧上线,想到些甚么,便赶忙道:“魄精邪灵作害,依条件而为,条件又是基于魄体性质而生,不如我们想想,这荼蘼与剩下哪魄关联性更强。”

    宿渺无奈一笑道:“此前我瞧雀阴与非毒魄位规律,判断这凤吾国潜入的魄精邪灵,应是第七魄臭肺。如今一看,体化血水,荼蘼香融,哪一个作害特性都与臭肺魄精无甚么关联性,这下倒好,思路再被乱了去。”

    秦子休思绪转了片刻,忽而淡淡道:“观雀阴、非毒二魄精行事,无论是谁,都有其选定某座城池的理由,即是与条件相关。依此往下深想,滞留凤吾国的魄精邪灵,是否也该是因为凤吾国有与之相对应,方便它达成作害条件的特性在呢?”

    宿渺一怔,旋即笑道:“这话在理。”

    胡药药也反应过来了,扬声道:“那这意思,不就是荼蘼在凤吾国应是某种特殊存在,这才让那魄精选择了此地?!”

    “说到点子上了。”宿渺温缓道,“小药,不若你即刻动身去探一探凤吾国内,荼蘼是否有何特殊之处吧。”

    “没有问题,包在我身上。”胡药药当即应下,转头就离开了。

    然而尚未步出客栈大门,胡药药不经意抬眸朝外一望,瞧见什么,立时脚步一退,原路返回往楼上跑去。

    一进门里,胡药药下意识压着声道:“师姐不好了,承澜宗的人已经到了。”

    “什么?”宿渺微讶,面有难色,“需得暂按不动了。”

    秦子休看了眼胡药药,再看向宿渺,心头浮疑。

    从昨日胡药药提及承澜宗后,宿渺说是不愿撞上承澜宗,以免生了龃龉。

    可现下瞧来,秦子休觉着没有宿渺说的这么简单。

    于是秦子休淡漠道:“承澜宗究竟因何而让你二人如此回避?不只是承澜宗心眼小吧。”

    闻声,胡药药与宿渺齐齐一僵。

    空气诡异静默了几息。

    过了片刻,胡药药艰难举了只手,干笑开口道:“事情是这样的,六十多年前,承澜宗一手承办的秘境试炼中,我为着不让师姐成天待着医谷里,想让她多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于是百般胡搅蛮缠之下,师姐便答应了陪我同去那场试炼。谁知晓这试炼凶险得紧,很多人折在了半途就被送了出去,然而师姐却很厉害,一路带着我闯到了后头,她还拔得了头筹……”

    秦子休蹙眉,听得云里雾里:“拔得头筹,然后?”

    胡药药瞟了眼宿渺有些难为情的脸色,又看向未来姐夫清清冷冷的模样,心尖颤了颤,才又继续道:“因为拔得了头筹,抢了承澜宗宗主长女景依依的风头,然后本来就跟景依依有婚约在身的承澜宗宗主首席弟子楚机,还当场跟他们宗主退婚,明说心慕师姐,就……闹得挺乱的,很难看。那楚机还缠着不让师姐走,我一生气就跟他打了起来……反正最后,是谷主收到消息赶过来,把师姐和我给领走了。”

    秦子休:“……”

    秦子休冷漠着脸,却是问宿渺道:“在那秘境试炼,你可是救过他?”

    宿渺一顿,下意识道:“你怎知晓?”

    胡药药:……???

    我怎么不知晓??

    秦子休冷哼了声,道:“你救了越明子,越明子便就此心悦你。缘何那楚机会恋慕你,单是依容色与风头,不足以让一宗内定少宗主敢下了师父的面子,执意退了与他独女的婚约,缠上你去。”

    宿渺:……

    秦子休又冷哼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们二人会恋慕你,无可厚非。”

    宿渺:……

    秦子休想到什么,又淡漠道:“说不定那渡玥仙尊要是也曾被你救上一救,目下你与他已结为道侣了吧。”

    宿渺:……

    胡药药:……

    胡药药啧啧心叹。好生大的醋劲啊,他师姐危矣。

    胡药药轻咳了声,起身道:“那什么,夜已近深,非常合适与周公下一盘好棋,我先去睡了。”

    说着,胡药药立马溜出现场。

    宿渺:?

    这才刚过戌时吧?

    宿渺顿了顿,这才温缓笑道:“你怎的就生气上了?”

    秦子休淡漠道:“没有生气。”

    宿渺道:“不生气?那缘何这般质问于我?”

    秦子休噎了噎,佯作淡然道:“我只是提醒你莫要什么人都胡乱施救后,给出了些不必要的幻想,免得再出六十年前那般的闹剧,以致于到了现在你都得避着承澜宗,不知晓的,还以为是你做错了什么对不起承澜宗的事。”

    这说来着实是有些无理取闹了。

    宿渺笑了笑,最终只是道:“省得的,劳子休谆谆嘱咐了。”

    也是不刻意点破秦子休那点子羞于启齿的占有欲了。

    哪怕这份占有欲仅是源自于宿渺乃是瑶光仙琴之主。宿渺心忖着。

    秦子休顿了顿,话音一转:“如今承澜宗到来,你打算一直避着吗?”

    宿渺凝眉,隐有苦恼道:“我……尚未想到两全的方式,不若先瞧瞧承澜之人如何解决凤吾困境?”

    秦子休道:“倘若凤吾困境多日不得解,横死之人只多不少。”

    宿渺直接道:“那便两日为限,若两日后承澜宗依是未查明这凤吾诡事,届时我便不避了吧,当如何便是如何,我们查我们的,他们查他们的,如此可好?”

    秦子休无可无不可,道:“依你所言吧。”

    宿渺一笑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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