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四年的雪，一直到十二月才落下。

    这两个月只要纯熙和杨昭一起，总会被杨吉儿缠上。

    她不似初次见面那样张牙舞爪，面对纯熙时倒多了一分女儿的娇羞。

    这天纯熙正和杨昭一起进学。

    杨昭坐在书桌旁，上面笔墨纸砚具备。

    他今天穿着一身宽松的苍青长袍，以青玉簪束发，眉眼温柔似不染凡尘，望向她，低低笑道：“今日阿趾可算是按时到了。”

    纯熙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快步走到他身旁。在宇文府她从不会睡懒觉的，没想到到了宫里反而怠惰了。

    前来授课的是当朝太傅杨岳，杨岳的侄子是大隋赫赫有名的将领，司徒楚国公杨素长子杨玄感，也是她的半个老师。

    玄感大哥体貌雄伟，须髯漂亮，熟读兵书，擅长骑射，不仅写得一手好字，更是精通百家言。

    纯熙眨眨眼看着眼前这矮小的老头，按理说玄感大哥是大隋有名的美男子，他的叔叔怎么也不会太差，可是——。

    纯熙又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一翻，得出了一个结论：美男的叔叔不一定是美男。

    “子曰：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孔子认为，自己怀仁行德，自有上天护佑，是以君子为追求高尚道德修养者，品德高尚之人即便真的遇到危险，也会有很多人出来帮助他们。”

    纯熙摇摇头，“非也非也，孔圣人之德与桓魋根本毫无关系，桓魋没能杀他，是桓魋废物，本事一件与‘德’无干之事，怎能将其与德联系起来呢？再者，若桓魋因为孔圣子有德便不再杀他，那不是说明桓魋也有德？可桓魋怎么会有德呢？承趾认为孔圣子此言差矣。”

    杨岳抬起头来看她，一张平静而幽深莫测的全是横纹的脸上，竟带着点笑意，他摸了摸自己的胡须问道“哦？那依承趾小公子之见，何谓德？”

    纯熙看着他幽深的双眸，一瞬间仿佛看到了杨玄感。她仰起头，虽然个子不高却带着莫名的骄傲，“孔圣子将德分为忠、孝、仁、智、信、礼、义、勤、勇、廉，承趾十分赞同，但承趾以为，德需要与自身的能力相结合，只有强、居上位者才配谈德。一个干净的国家，如果人人都不讲规则却大谈德，谈仁，人人大公无私，最终这个国家会堕落成一个伪君子遍布的肮脏国家。若天下之人皆以德为借口，那天子之威何在？”

    杨岳摇摇头，端起手边的一盏茶，正欲说什么，门外突然传来爽朗的笑声。

    “哈哈哈，好一个天子之威何在!”

    进入大厅的杨广身着一袭明黄色的长袍，长袍上绣着沧海龙腾的图案，衣袖被风带着高高飘起，腰围十二环玉带，头戴乌纱帽，有着一股说不出的风流倜傥与意气风发。他的面容与杨昭有着六七分相似，但眉眼间却多了一分凌厉。

    他身后跟着一众大臣，纯熙一眼便看到了自家父亲与祖父。

    “你可是宇文家的公子？”杨广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

    纯熙平时虽然淘气，却也认出这便是当今天子，规规矩矩的跪下行礼，“宇文承趾拜见陛下。”

    杨广摆摆手，示意他免礼，“听你刚才之言，似是不赞同孔圣子的治国思想？”

    纯熙急忙摇摇头，“并不是，承趾认为儒家推崇礼治与仁政对我大隋是有益的，只是有句话说得好，‘尽信书，不如无书’，君子之德固然重要，但倘若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谈德又有什么意义，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

    “哦？”杨广笑了笑。

    “承趾，不得放肆！”宇文述赶紧喝叱住纯熙。

    杨广笑了笑，“无妨，这孩子有点意思，朕听闻你小小年纪便师从你杨玄感，善于骑射，这可是真的？”杨广问道。

    纯熙有些犹豫，她抬头看了看父亲微扬的嘴角，又看了看杨昭因为担心微微皱起的眉头。

    但心中的好胜欲却是被挑了起来。

    经过这两年的学习，她的箭术已有不少长进，虽然不像哥哥一样能做到百步穿杨，但做到矢无虚发还是可以的。

    纯熙按耐不住的勾起了嘴角，双手紧紧的握拳，她要向他们证明，宇文家的孩子，是大隋最强的战士！

    “若陛下愿意，承趾可以当面展示。”

    “承趾，在圣上面前不得无礼。” 宇文述眯了眯双眼，似是有些生气。

    “宇文卿家不必担忧，来人，取箭。”杨广望向纯熙，那双漆黑不见底的双眸里似乎有什么在闪动。

    纯熙便随着杨广来到殿外。

    刚下过雪的大兴宫是整个的白，白的有些晃眼，天空中偶尔有大雁飞过，除此之外便是一片冷清。

    一片白色里杨昭苍青的外袍增添了一丝暖意。

    看到纯熙在看他，他微微一笑，眉头微微皱起，似是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垂下了眼眸。

    “陛下，箭取来了。”一旁的宫人低头将一把精致的弓呈上，古铜色的弓身好似一轮弯月，上面雕刻着繁琐的花纹，旁边放着一把通体乌黑的箭。杨广接过弓箭，摆手示意宫人退下，将弓箭递与纯熙。

    纯熙拿起弓，拇指勾弦，眼睛微微眯起。

    此时空中正好飞过几只鸟儿。

    扣弦，张弓，抬手一扬，离弦的箭像闪电一样冲向天空。

    满院寂静。

    众人只觉得那箭如流星般飞出，不远处便传来重物坠落的声音。

    一宫人急忙走向那数物坠落之处，回来时手上多了三只已死的山雀。而那箭，直穿三只山雀的胸膛。

    纯熙勾起双唇，双眼是藏不住的得意。

    她看向杨广，笑意要溢出来一般，“怎么样，我没有骗你吧？”

    杨广看向她，漆黑的双眸里深不见底，目光似是不经意，落在不远处的宇文化及身上。

    良久，他扬起双眼“好！一箭便能命中三只山雀，且都直穿胸膛，果然是宇文卿家的孩子。”他爱怜的点了点纯熙冻得发红的鼻子，“这个孩子，朕实在喜欢，依朕看，等纯熙成年后，便让他做大将军，或者直接做朕的东床，朕看吉儿也十分喜欢他。”杨广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对宇文述说到。

    纯熙连忙点头，睁大双眼望着杨广，一字一句地说：“那说好，我要当大将军，长大后保卫我大隋江山，东床就赏给别人吧，我家的床睡着挺舒服。”纯熙倒也不客气，只是她压根不明白“东床”是什么意思。

    杨广又是哈哈一笑。

    宇文述正要训斥这不听话的孙儿，宇文化及已经先出声，“陛下谬赞了，承趾不过一个十岁小孩，刚才多半也是碰巧。”

    杨广却是不在意，只看向纯熙，“你可愿做我大隋的大将军？”

    纯熙点点头。

    杨广笑道：“好好，朕就许你做我大隋的将军，不过现在的你还太小，这件事等你长大后再说。”又转身向宇文化及说“宇文爱卿，你这个孩子朕实在是喜欢，又是太子的伴读，不如留在宫中，你意下如何？”

    宇文化及停顿了片刻，目光在纯熙身上停留片刻，她的小脸冻得有些发红，一双湛蓝色的眸中微微发亮，雪的白更衬得她的身形俊逸似竹，明明只是九岁的女孩如今却已长到他的胸膛。

    他担心纯熙的女儿身暴露，但若能和陛下以及天子殿下更加亲近，那也是极好的。

    “臣遵旨，就按陛下说的做吧！”

    纯熙望着杨广，立体的五官刀刻般俊美，整个人发出一种威震天下的王者之气。她拉了拉他的衣角伸出小指“就这么说定了，等我长大后，你许我做大将军。”杨广微微俯身，漆黑的双眸泛起一层涟漪，轻轻钩住了纯熙的小指说道：“一言为定！”

    自此，纯熙便在宫中名正言顺的长久的住下来了。

    宇文化及站在纯熙身旁，看着站在众人之上的杨广，低声道：“承趾，看到了吗？这就是天下人都企求的最高的宝座，终有一天，我们会离它更近，终有一天…”

    ……

    第二年开春，杨玄感平反而归，担任鸿胪卿，袭爵为楚国公，升任礼部尚书。纯熙在他归来的宴会上远远的看到了他，她兴冲冲的跑了他身旁。

    “玄感大哥，你总算回来了，你离开了之后，大兴城花都不如以往好看了。”

    “是吗？”杨玄感淡然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我听闻你住进宫里了，可还适应？”

    纯熙点点头，“宫里什么都好，就是有些冷清。”

    “你开心便好，这么久了，连封信也没有寄来，还以为你在宫里出了什么事。”他的表情淡淡的，说出的话却是直击纯熙弱小的心灵。

    确实，这几个月她先是见到了杨昭，又见到了陛下，都没来得及写封信过去。

    纯熙眨巴了几下眼睛，抱住面前的少年，“玄感大哥，我想你，非常，非常的想。”少年的身上带着她熟悉的清香，淡淡的青草香。那一瞬间，儿时的记忆浮现在她的眼前，她仿佛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儿时。

    有些人，即使已经不在了，也永远无法忘掉，哥哥他一直一直都陪在自己身边。

    “纯熙，你这么喜欢玄感大哥，干脆长大后嫁给他好了。”姿色俊秀的男孩笑嘻嘻道。

    “哥哥！你烦死了！”女孩有些羞涩的低下头，耳尖微红。

    那些遥远的记忆如细长的流水汩汩注入，愈久愈痛。类似于细细的绣针，携与丝线，缓缓穿梭于画卷两面的穿刺，一点，一针，一触…

    她抬起头，看着他舰艇的鼻梁，忽然就想到小时候和宇文承趾一起趴在树上偷偷看他，四年过去了，昔日的少年已经长大成人，变成了她幻想中的样子。

    哥哥，你还好吗？她在心底默默问道。

    我很好，有玄感大哥照顾我，最近也越来越少的想起你了，我一定会带着你的愿望，成为大将军，你也不要太想我哦！

    她更加用力的抱住杨玄感，将脸埋在他的怀中，“玄感大哥，我想哥哥了。”纯熙用力的将眼中泪水憋了回去，原来玄感大哥已经离开这么久了，久到她一闻到他身上的清香就忍不住落泪。

    杨玄感一愣，良久，他轻轻的抚摸着她有些凌乱的头发。

    “没事，有我在。”他的声音低沉而又有力，一点点抚平了纯熙不安的情绪。

    纯熙松开他，冲他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玄感大哥你知道吗？我见到太子殿下了，他的美貌一点都不输于你，而且他人特别的好，即使承趾犯了错，也不会责骂承趾。”

    “你啊！”杨玄感有些宠溺的刮了刮她的鼻子，清冷的双眸染上一层笑意。

    “承趾，不得无礼！”宇文承基走近对纯熙低声道。

    纯熙笑咪咪的转过身，乖巧道：“大哥。”

    “承趾，你已经是长大了，见到玄感兄不可如此无礼，子曰‘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自幼便由玄感兄亲自教诲，对他应该更加敬重才是。”说完，走近纯熙身前，将她挡在了身后：“玄感兄，刚刚多有得罪了。”

    杨玄感哈哈一笑，“承基兄，无妨，我待承趾如亲兄弟。”

    宇文承基摇摇头，“你啊，太宠她了，怕是天踏下来也会给她扛着。”

    “对了，听说陛下要开创科举制。”杨玄感似是无意提到。

    “对啊，陛下可真是位贤君。”

    “是吗…”杨玄感低声道。

    大业五年，杨广下诏曰：“先师尼父，圣德在躬，诞发天纵之姿，宪章文武之道；命世膺期，蕴兹素王。而颓山之叹，忽逾于千祀；盛德之美，不在于百代。永惟懿范，宜有优崇。可立孔子后为绍圣侯，有司求其苗裔，录以申上。”，重推儒家，增设进士科，又下诏：“诸郡学业该通，才艺优洽，臀力骠壮，超群等伦，在官勤奋，堪理政事，立性正直，不避强御，四科举人。”

    一时间天下称贤，大隋也迎来了它最后的强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