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608年，大兴城，宇文府

    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倾泻在布满鲜花的庭院内。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花仿佛在山泉中洗过一样,沾染着几颗顽皮的露珠，又像笼着轻纱的梦。月光是隔了树照过来的，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杨柳的稀疏的身影弯弯曲曲的倒映在湖面，但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

    “承趾，明日起你便入宫做太子殿下的伴读，不可有任何闪失，明白了吗？” 宇文化及看着站在眼前的纯熙，神情若有所思。

    这个他最宠爱的孩子，他本不愿让他参合到朝堂政务之中，但是……

    刚满十岁的纯熙已经有了属于少年的英气。他的鼻子直挺而精致，微微扬起的鼻翼增添了几分自信和魄力。他的嘴唇线条完美，微微上扬，仿佛带着一个永远灿烂的微笑。

    看着男孩清亮的双眸，挺拔的身姿，宇文化及终是下定了决心。

    纯熙摆摆手，“太子殿下已经跟我说过了，父亲放心罢。”她立在书架旁，一身白袍称得她小小的身量有些挺拔。

    宇文化及神色有些复杂，沉声道：“入宫之后不可胡闹，宫里不似家里，明白吗？”

    “是，承趾明白了。”纯熙乖巧的答道。

    “今日的功课温习了吗？”宇文化及的神情平淡下来。他有些疲惫的揉了揉酸胀的眉头，看着纯熙日渐秀美的脸庞，心中不由得五味杂陈。

    身为男子，却有着如此秀美的面容……

    “已经温习过了。”纯熙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书桌旁的兵法，面上仍洋溢着灿烂的微笑。

    “好，明日你白你便要入宫，入宫前为父得好好给你上一课”，宇文化及搁下笔，静静的望着纯熙。纯熙忍不住哀叹一声，又来了。

    宇文化及淡淡问道：“你可知兵法的核心是什么？”

    纯熙皱起眉头，思索了片刻，：“兵法是谋略，是战略，是深入了解战争方法，帮助我大隋能赢得战争的胜利。”

    宇文化及起身走到她身旁。

    “兵者，国之大事也，然而胜败乃兵家常事，承趾，你要明白正是兵法论证了百战百胜是一条必败之路。百战百胜意味着一百场战争的胜利都未能彻底解决敌人，徒消耗了敌我双方的人命和资源。而兵法原意不仅要保全己方的人命与资源，也要尽量保全敌人的资源，因为那是战后的胜利果实，在决战机会到来之前，最好的策略是备战和等待。”

    他停顿了一下。

    微风拂起，那盛开的木芙蓉滚落下来，晚霞落在花上，也落在纯熙的脸颊上。

    宇文化及忽然晃了眼，恍惚了一下。

    十岁的纯熙出落得比同龄的少年稍微高挑些，却不及同龄的少女，更是比长安城内的女子白一大截，站在光下时，那肌肤像极了剔透的玉。一张巴掌大的脸抬起来，还带着点的婴儿肥，微微仰望着他，目光骄傲而澄澈。

    最是人间留不住。

    他知道，过分的美丽，在这样动乱的年代只会引来祸端，就像他的母亲，然而往事如烟，属于他的风月已经过去了。

    宇文化及握紧了双拳。

    婤儿，已经不在了啊。

    “现在大隋和周边小国的战乱不停，民生哀叹，你怎么看？”他缓缓的说道。

    “承趾认为，文帝干扰南朝陈的农业生产，破坏陈国的军事储积，使陈国损失惨重，随后攻下陈国，乃是耀我大隋，不正是合乎兵法吗？。”纯熙一双深颜色的眼眸底下，目光微微闪动。

    宇文化及哈哈一笑，爱怜的抚摸纯熙的小脑袋，“你能这样想，很好，宫中皇子公主不比家里的兄弟，万事都要忍耐，不要为了眼前的一时之快，而断送了后路，知道了吗？”

    “承趾知道。”

    她突然想起来玄感大哥那天的问题，于是扬起笑脸笑着问自己的父亲，“父亲，我为真的可以成为大隋的将军吗？”

    男孩的面容，和记忆中的少女逐渐重合。

    宇文化及愣了愣，那一瞬间，跨过岁月的长河，他仿佛回到了第一次与婤儿见面的时候。手心传来钝钝的痛，良久，久到纯熙以为他不会再回答，他缓缓说道：“自然是可以的。”

    宇文化及拂拂手，示意纯熙退下。

    纯熙有些懵懵懂懂的退了出去，方才父亲的回答并没有让她心安。

    “阿趾。”

    纯熙正在路上走着，却被一声叫喊打住。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房休息？”宇文承基问道，他有着和宇文化及七分像的脸庞，虽然他总是皱紧眉头，不苟言笑，但纯熙知道，这个大哥是极其温柔的。

    “大哥，承趾明日便要去宫中了，心中有些不舍，便出门转转。”

    宇文承基叹了口气，正欲伸手抚摸她有些悲伤的小脑袋，却像是想到了什么，收回了手。

    “知道你爱吃樱桃，这是我差人去江南采的，虽然公里肯定不缺这。” 宇文承基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可这是大哥的心意。”

    纯熙抬起头。

    已经是青年的男子微微抿着唇，到刻板的脸庞带着一丝不自然，但那双深蓝的双眸里却藏着一缕心疼。

    纯熙不明白，为什么大哥总要用这样的眼光看着自己？现在的她很幸福，她有爱她的家人，有视如兄长的玄感大哥，还有对她极好的太子杨昭，她已经如此幸运了，为何大哥还要心疼她呢？

    她认真的接过那一盒樱桃，揣在怀中，“大哥放心，承趾一定会好好照顾好自己的！大哥这么晚了怎么还没歇息？是去看大夫人了吗？”

    宇文承基微微颔首。

    “大夫人她，还好吗？”纯熙低下头，心情有些低落。

    “母亲现在很好，阿趾别担心。”宇文承基木讷的脸庞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

    纯熙点点头，“对了大哥，太子殿下是个怎样的人？”

    提到杨昭。一向呆板的宇文承基眼里也闪过一丝敬佩，“太子殿下雅性谨重，仁爱和善，你不必担心，就算犯了错，太子殿下也不会罚你的，只是公众规矩颇多，万万不可像在府中这般随意。”

    纯熙点点头，想起少年如玉般的脸庞，不由得有些心跳加速。

    她急忙低下头，匆匆道：“我知道啦，大哥你快睡吧！我，我先回房了。”说完便抱着樱桃快步离开。

    宇文承基站在原地看着少年远去的身影，心中既是愉悦，又是失落。半响，他默默转身离开。

    他的背影被月光无限拉长，那么辽阔，却又那么寂寞。

    第二日，纯熙早早的起身，随父亲一起进朝觐见陛下，父亲向陛下禀报了之后，便将她留在了东宫。

    “一会太子殿下会派人来接应你，你先在这好好歇着。”

    “父亲放心，承趾一定安分守己，恪守宇文家的家训，人不犯我，我必不犯人。”纯熙咧开嘴笑了笑。

    宇文化及摇了摇头，这孩子这几年来骑□□进了不少，但心性还是个孩子。他看了纯熙片刻，似乎还想说真么，但终究是抿抿唇，转身离去。

    纯熙独自坐在院里的一棵树下，看着眼前的花花草草，实在有些无聊，这院里不似莲花园，除了花草树木，以及空中偶尔经过的飞鸟，便再无其它了。身上佩戴的剑也因为进东宫被门口的侍卫收了，现在她真是身无长物。

    百无聊赖之下，纯熙只得躺在地上，透过斑驳的树叶看着微微发白的天空。

    初秋的清晨，天际浮着淡淡的冷雾。在一片雾绕中，浅绿色衣服的少年躺在草地上发呆。无论怎么看，都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画卷。

    “嘿，你便是宇文承趾吧？”耳边传女孩银铃般的声音，纯熙有些被吓了一跳，她侧身一看，女孩不过八、九岁，和自己年龄相仿，红扑扑的脸蛋上，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乌黑的头发下，两条弯弯的眉毛，像那月牙儿。一袭鹅黄色的衣裙迎风飞扬，好似翩翩飞舞的蝴蝶，是一派明丽与缱绻。

    “你是？”纯熙有些疑惑，她似乎未曾见过这个女孩。

    女孩嘴角高高的扬起，没有回答，而是朝着远方的人影叫道“昭哥哥，快过来，我见到他了，宇文家的二公子宇文纯熙。”

    纯熙起身望向远方，一抹橘红色的身影立在不远处，渐渐地，那橘红色的身影越来越近，直至走到她面前，她抬起头来。

    明明是偏活泼的颜色，穿在他身上却多了一分淡雅。一些日子没见，他竟好像晒黑了一点点，为原本的贵公子气添上了一份硬朗。阳光斜斜地射下，空气中混着青草的芳香和少年身上淡淡的草药香。纯熙屏住了呼吸，感觉心中似乎有什么要破茧而出，脸上不由得染上了点点红晕。

    “阿趾，你来了”他的眉微微弯起，拉了她的手。

    他的声音平平淡淡，不起波澜，落在人耳中，却有一种清风拂面似的感觉。

    少年的手是执剑的手，指腹磨出些细茧，拉着她的小手时，冰凉的触感，却莫名带了一丝暖意。

    纯熙看他笑望着自己，一时竟然忘了说话。昭哥哥果然是大隋第一美男子。

    “喂，你怎么了，昭哥哥在问你话呢？”女孩的叫声惊醒了她。纯熙急忙低下头，耳根微微泛红，张着唇，有些无措地喊着“昭哥哥。”

    “吉儿，不得无礼。”杨昭皱了皱眉，咳嗽了一声，看向纯熙缓缓道：“吉儿自小便娇生惯养，南阳出嫁后便是宫里唯一的公主，性子不免有些骄纵。”

    “昭哥哥，他也叫你昭哥哥，我不管，这天下能叫你昭哥哥的，只有我，杨吉儿公主。”杨吉哭闹起来，骄傲地抬起她的小下巴。

    “吉儿，乖，别闹了。”杨昭温柔的抚摸着杨吉儿软软的发丝。

    “我不。”杨吉儿指向纯熙，“我不管，只有我能唤你为昭哥哥。”

    杨昭叹了口气，亲昵的捏捏妹妹的脸颊，回眸对纯熙笑道“阿趾，以后你叫我阿昭罢。”

    纯熙深吸一口气，虽然她已经在心中默默的对这个骄傲的小公主翻了无数个白眼，表面上却仍然是一片岁月静好。她的心里忽然有些想哭，她的哥哥在她五岁那年便不在了，她对他的记忆也在一点一点被遗忘。她很羡慕杨吉儿，能被自己的哥哥这样温柔对待，这般呵护。

    同时她的心底又有些小小的失落，她以为昭哥哥是将自己子待做亲兄弟的。

    “咦”杨吉儿从杨昭身旁挣脱开来，围着纯熙绕了好几圈，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她圆溜溜的眼睛转个不停，忽然蹭到纯熙面前“哇，你的眼睛竟然是深蓝色的！”

    纯熙骄傲的挺起她的胸膛，“宇文家出自鲜卑部落，个个眼眸都是和我一般的蓝色，我们宇文家的孩子生来便注定要翱翔在这广阔的蓝色之下！”

    小女孩有些兴奋，围着纯熙转个不停，“你的眼睛真好看！比天空的蓝还要好看！我决定了，我要让你做我的第100个贴身侍卫！”

    纯熙忍不住了，“我才不要做你的侍卫，你都有99个侍卫，我宇文承趾可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宇文承趾！”

    “那我不要其他人了，就要你一个好不好？”她拉着杨昭的衣袖道：“昭哥哥，我想让他做我的贴身侍卫。”

    杨昭摇摇头，“吉儿不可以哦，父皇已经下令让阿趾成为我的伴读了。”杨昭转眸凝视着杨吉儿，嘴角绽起了一抹温柔的笑容。

    杨吉儿自知哥哥不愿意，便撇撇嘴不再提起此事。

    “好了啦。”她俏皮的吐了吐舌头，“昭哥哥可是当今太子，而我，是父皇最最疼爱的女儿，杨吉儿公主。”说完还朝着纯熙扮了一个鬼脸。

    “宇文承趾。”纯熙行了一个礼，微微的扬了扬嘴角。

    父亲告诫自己要忍耐，自己万万不可同一个公主闹脾气。而且自己可是一个君子，君子大人有大量，不该同公主这等女子计较。

    不过，她也是一名女子欸。不对不对，她敲了敲自己的小脑袋，我是宇文承趾。

    与平日的白色不同，纯熙今天穿了一件浅绿色衫衣，黑色的发丝轻柔的随着带了些许寒意的春风舞动着，娇美中带着些许柔韧的身姿，竟令园中的群芳黯然失色。

    一瞬间，杨昭有刹那的恍惚，心里萌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阿趾是个女孩，将来该是多么的倾国倾城。

    他自嘲的笑了笑，自己怎么了，在想些什么。

    杨吉儿也被纯熙的微笑迷了双眼，“宇文承趾，你真的好好看啊，宇文家的男儿都这么好看吗？你可有兄弟姐妹。”

    纯熙眼中闪过一丝黯然，不自然的别过脸，脸上带着一丝尴尬。

    “我有一大哥，但他已经娶妻了。”

    杨吉儿有些忧伤的叹了口气，转眼间又笑嘻嘻的看向纯熙，“那我决定了，以后就让你当我的附马了！”

    “行！”纯熙点点头。

    杨吉儿便在纯熙身侧浅笑兮兮，明明比纯熙大一岁，却像个孩子一样笑得天真。

    纯熙抬眼望着她，她和杨昭的感觉完全不同，一个单纯率真，一个温文如玉，这样的两人竟会成为兄妹？

    杨昭忍不住失笑，“好了，吉儿，阿趾连附马是什么都不知道呢。”他微微低下头，琥珀色的眼眸里流转出温柔的目光，“过几月便是狩猎大会，阿趾你可愿意来？”

    纯熙点点头，她虽不爱狩猎，却也明白，这样的日子里，宇文家的孩子是不能缺席的。

    杨昭点点头，“听闻此次狩猎比赛的获胜者，将可得到父皇钦赐的宝弓，我之前在宫中见过，这把弓小巧精致，很适合阿趾。”

    纯熙眨了眨眼，“昭哥哥放心，我一定将此弓夺来。”

    杨吉儿有些不满的看了她一眼，“不许你叫昭哥哥昭哥哥！”

    纯熙有些无奈的点点头，“咳咳，阿昭放心，承趾必能夺得此弓。”

    天上的云儿渐渐的散开了，空气中的阳光越发明亮起来。

    纯熙抬头看向杨昭，从清冷的下颔，到微抿的双唇，再到挺直的鼻梁，还有那幽深修狭的眼，微微颦蹙的长眉。

    仿佛是感知到什么一般，他的视线低了下来。

    于是就这样撞上了。

    “阿趾，怎么了？”

    “只是觉得，阿昭似乎有些不开心。”

    杨昭笑了笑，抬起手，指尖轻轻的落在纯熙的额头上。

    “在担心你过几日的狩猎能不能取胜。”

    纯熙握紧双拳，嘴角扬起灿烂的笑容，“这有何难，阿昭放心，承趾必能取胜。”

    “太子殿下，公主殿下，这是陛下送来的樱桃。”一旁的宫人低声说道。

    杨吉儿兴奋的喊了起来“哇，我最喜欢樱桃了。”

    杨昭笑了笑，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琥珀色的眸中映着那一颗颗又红又圆的樱桃。

    纯熙看着那红润的樱桃，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了宇文承基有些寂寞的背影。

    “阿趾，一起吃吧。”

    “对啊，宇文承趾，你尝尝看。”杨吉儿不由分说的就抓起一颗往他嘴里塞。

    因为过于用力，那樱桃到了她的嘴里就直接滑入了她的喉咙，引起她一阵急促的咳嗽。

    杨吉儿被吓到了，杨昭连忙猛拍她的背，“阿趾，没事吧？”

    纯熙咳了好一阵才将这樱桃给咳了出来，她宇文承趾一世英名，该不会被这小小的樱桃给毁了吧？

    “宇文承趾，我不是故意的…”杨吉儿低下头去，有些不安。

    “好啦，没事。”承趾摆摆手。

    “你也不要叫我宇文承趾了，怪奇怪的，我今年虚岁十岁，比你大上一岁，你便叫我承趾哥哥吧。”

    “嗯！”杨吉儿重重地点了点头，望着纯熙淡色唇瓣，心中带着一丝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