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晓宇强打着精神上了一天班。午饭时，冯玉兰给她打电话，叮嘱她晚上早些回，她嘴里嗯嗯应着，心虚得厉害。
这天事情不算多，她忙完工作，一个人坐在办公室发呆。她看着外面的天色一点点变暗，傍晚时分，天边镀上一层金光，昏黄的太阳光投射到对面大厦的外墙上，那一点斑驳的光影愈来愈暗，直到彻底消失不见。天空像泼墨般，将整个大地淹入无边的黑夜。
于晓宇只比昨晚提早半个多钟头到家，她一开门，冯玉兰和于利斌都从电视机前站起来，一前一后去厨房端菜。
“快来吃饭，都九点了。”于晓宇洗完手，坐到餐桌旁，冯玉兰已布好碗筷，只等她动筷子。
“天天早出晚归，怪不得你瘦了这么多......”她埋头吃饭的当儿，冯玉兰人虽坐在沙发上，一双眼睛却分成两半，一会儿望几眼电视，一会儿望几眼于晓宇。
于晓宇沉默着吃饭，喝汤。她其实饿得慌，吃过午饭到现在，整整九个小时，她只喝了半杯温水，她努力想多吃一点，饭吃到嘴里却像变了味，怎么也塞不进去，冯玉兰盛的齐碗口平的一小碗米饭还剩一半。
冯玉兰见她搁下筷子，走近一瞧，道：“你这也吃太少了，你小时候吃猫儿食，怎么这么大了还吃猫儿食？”
于晓宇嘴里说着“饱了”，起身收拾碗筷，冯玉兰不让，她斜过身子，两手各擎着碗筷，避开了她，冯玉兰也就由得她去。
她把厨房收拾干净，抽过一张厨房纸巾，将两手抹净，转到客厅，凑到沙发上，也挨着冯玉兰老俩口看电视。
冯玉兰双腿并拢，两手插在两腿之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电视。于晓宇坐过来，她把视线转到她身上，“你就不要看了，去洗澡睡觉。”
“让她看看有什么要紧？刚吃完饭就洗澡，肯定要休息一会儿。”于利斌接口道，“你妈在家天天看这个电视，都看入迷了。”
“这电视好看得很，我看三遍了。”冯玉兰说完，笑了一下，还点评了几句那个衣袂飘飘的女主角，说她“乖得很”。
于晓宇心思全不在电视上，她默默地观察了一会儿冯玉兰，又偷偷打量了几番于利斌。他们全情沉浸在那个如梦似幻的仙侠世界，看主角同反派斗智斗勇，全然没有注意到女儿的异常。
一集看完，冯玉兰再次催着于晓宇去洗漱，“快点去洗，十点多了......”。于晓宇揽着她的手臂，没有动弹。
冯玉兰津津有味地又看完一集，准备关电视睡觉，才发现于晓宇仍旧坐在她旁边。
“小鱼，你怎么还不去睡啊？你爸都睡了，你不睡，明天怎么起得来......快去。”她说着，动手推了于晓宇一把，她岿然不动。
“妈......”于晓宇也不看冯玉兰，她叫完一声“妈”便哑口无言。
“怎么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今天太晚了，你还没洗澡。”冯玉兰说着就要进房休息。她想：自己先进了房，小鱼总不好一个人坐在那里，要不是她今晚看电视，小鱼早就洗了睡了。以后还是白天看电视好了，反正她有大把的空闲时间，不像她们年轻人，工作忙，睡眠少......
“妈，我怀孕了。”
“你说什么？”冯玉兰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于晓宇赶紧将她拉住。
冯玉兰重新坐回沙发上，将于晓宇上下一望，喜不自禁，“什么时候有的？怀多久了？小陈嘴巴可真紧，一点没和我透口风，怪不得他让我来陪你.....”她说话间有点酸溜溜的，觉得女婿把她当外人，瞒得紧紧的，随即她又找补道，“仔细点也好，前三个月是不要往外宣扬。”
“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和你爸明天去买，你爸还不知道，他要知道肯定高兴惨了。”冯玉兰心情激动，先前在女儿跟前提过几次，她一直说没有计划，她也就将念想搁置了，不成想突然就有了，这是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事。幸亏她有先见之明，给小毛头穿的毛衣毛裤已织好几套，今年冬天就可以拿出来穿了......她沉浸在当外婆的美妙设想中，眼角的皱纹笑开花。
“妈......我不打算要这个孩子，这周会安排手术......”于晓宇神色凝重，她瞧见冯玉兰一脸喜色，心有不忍，嘴唇动了动，到底将话吐了出来。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于晓宇兜头一盆冷水，浇得冯玉兰满头满脸，她勃然变色，扬起手，不管不顾地在于晓宇后背上重重拍了一巴掌。
“你怕是发梦？三十岁的人了，说话还不经大脑，你难道想和我一样，三十五六才生小孩儿？有了就生下来，说什么胡话。”冯玉兰见于晓宇一声不吭，更是满肚子火，“你以为我和你爸还有几年好活的？你现在生，我们还能多看几眼，再过几年，人都不晓得埋到那个坑里了......”
“妈，我不是说不生，是想再晚两年，现在时机不对，工作上很麻烦......”于晓宇硬着头皮解释道。
“什么时机不对？是没吃的还是没喝的？你和小陈两个大活人，还养不活一个娃娃？退一万步讲，还有我和你爸，你公公婆婆也健在，难道我们会袖手旁观？”
“不是这个意思，妈，我的工作很麻烦，一两句也讲不清楚......”
冯玉兰气势汹汹地打断她：“工作难不成能陪你一辈子？你就停下来一年又能怎么样？”
于晓宇放下同她妈沟通的心思，让她妈这样一个在供销社上了小半辈子班的人来理解她的工作，属实为难她。她垂下头来，沉默不语。
冯玉兰望着女儿消瘦的身形，不知不觉重重叹出一口气，不知是为她的不懂事，还是为着自己的失望。她挪挪身子，靠近于晓宇一些，尽量将语气放平缓，说：“这种傻话不要再说了。这种事可没有后悔药的，等你后悔，眼泪流干了都没用。多少人想要孩子，到处求医问药，求神拜佛，十几年都求不来一个，你倒好，孩子来了，你还不要，人要晓得惜福，你晓得吧？”
于晓宇点点头，冯玉兰心头稍稍松一口气，她拉过她的手，“既然晓得，就不要再说什么动手术，多不吉利啊。你赶紧去睡，我和你爸在这儿，你们愿意我陪，我们就一直陪你到生下来，听到没？”
于晓宇又不吱声了，冯玉兰好不容易落下的一口气又提到嗓子眼。
“你是想气死我是不是？小陈知道吗？你不要孩子，他也知道？”她忍不住朝于晓宇吼道。
“他知道。”于晓宇声音喑哑。
“他知道，他也同意你做这个手术？他也不打算要这个孩子？你们商量好的？”
冯玉兰等了半天，于晓宇愣是没有回复，不仅不回答，眼睛也不望着她了，这下她明白了，她气得身体直打哆嗦，一根手指点着她，气急败坏。
“小鱼，你的主意是越来越大了。你公婆他们还不知道吧？他们要是晓得，你猜他们是什么心情？当初结婚是你提出要结的，现在怀了孕，你又说要打掉，你要这么坚决也可以，先和小陈到民政局把婚离了。你要打孩子，那肯定是不打算再和他一起过日子是不是？把婚离了，那就彻底和他没关系。反正你总是主意大，那就干脆点，就当没结这个婚，一了百了。”
于晓于满脸讶异，愕然地望着冯玉兰，“妈......”
“你舍不得？舍不得和他离婚，怎么就舍得不要孩子？你不要孩子，不就是不打算过下去了？亏了小陈，他在我和你爸面前一句话没提，和颜悦色的，我以前还看不惯他，嫌他和我们不够亲热......我看走了眼......我看你是读书读糊涂了，真以为这世上一切都可以随心所欲？孩子是你们两个人的，你一意孤行要打掉，小陈会怎么想？你不要说你打算做完手术后，照旧和他甜甜美美，毫无罅隙地过日子，我告诉你，这是做白日梦。白日梦，你知道吗？我活了一大把年纪，什么样的事没见过，这世上就没有两全其美的好事......”
“你们娘儿俩在吵什么呢？这深更半夜的。”于利斌半夜醒来，习惯性地摸摸枕头，冯玉兰不在，他抬起头，仿佛听到客厅里有争执声。
他定了一会儿神，听了几秒钟，便披衣下床了。客厅里灯火通明，冯玉兰和于晓宇神情肃穆，冯玉兰更是异常激动，锁紧的眉头能夹死苍蝇。
“问你女儿。”冯玉兰没好气地说道。
“睡觉睡觉，天大的事都等明天再说，快十二点了，小鱼还要上班。”于利斌不接话茬，赶她们母女俩回房。
“还上班，都要离婚了，还上什么班？”
“你这说的什么话？正月都还没过，不说点好的。”
“小鱼，把我的话好好想想，不想过了就趁早做打算。我和你爸还要脸，你办完手续，我们就回去。我就最后干预你这一回，你不想听我的话，也要听一次，以后你想怎么样我再也不管了......”冯玉兰还要说点什么，于利斌一把拉住她，拼命将她往卧室推，“你就少说两句吧......”又回头嘱咐于晓宇，“小鱼也早点睡，你妈明天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