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晓宇趁着冯玉兰和于利斌没有起床，就溜出了家门。网约车一路畅通无阻，她赶到医院时，还不到七点。

    医院正大门前的马路边停了好几辆卖早点的移动餐车，她要了一袋热豆浆和一个茶叶蛋，就近挑了个没人的休闲椅，把包放下，顺势坐了下来。

    天还没大亮，雾蒙蒙的，云层压得极低。于晓宇心不在焉地剥完鸡蛋，才想起待会儿抽血需要空腹。她重新将鸡蛋装回摊主给她的塑料袋里，豆浆也塞回包里。

    几步之遥的一张休闲椅上，三个人头挨头地偎在一起。他们衣着朴实，大约是常年在强烈的日照下劳作的缘故，两个大人的脸上黝黑发亮，年纪约十来岁的小女孩挤在中间，睡得很沉。女人的手把她圈起来，男人的一只手臂越过小女孩，搭在女人的肩头上。

    于晓宇不忍再看下去，她调转视线，假装在看路面。

    她昨天交过钱，今日只需拿着单子到相应楼层的窗口排队做检查，把所有项目做完，时间不过八点四十。她赶往公司，一整天都在不停歇地工作，午休时间都没有眯一会儿。

    忙起来，她会好受一点，可以假装一切都还没发生，一切都不会发生。

    一直到十点，于晓宇才出公司。出办公室前，她在OA上提交了一份病假申请单。

    她到家时，已近晚上十点四十。冯玉兰和于利斌默默地坐在沙发上，不看电视，也不讲话，脸上愁眉不展。于利斌听到门响，他抬脚迎上去，冯玉兰瞥了一眼，坐着没动。

    “回来了？我给你盛汤。”于利斌将排骨红枣汤放到餐桌上，招呼于晓宇吃，“昨天炖的鸡汤你怎么一点没吃？这是你妈今天现熬的，你多喝点。”

    于晓宇舀了一勺汤，“不用天天熬汤等我，你们自己吃。”

    于利斌望着她，欲言又止，他两眼射向沙发上的冯玉兰，她目不斜视，眼睛只盯着黑漆漆的电视屏幕，不得已，他又将目光转向于晓宇，“你现在就是要多喝汤，多吃肉，不然营养怎么跟得上......”

    他说话婉转，于晓宇还是听出了他的意思。她顿一顿，话到嘴边，又忍住了。

    于晓宇喝完一碗汤，就要起身回房。于利斌叫住她，“你今天早上怎么那么早就出门了？我和你妈听到动静，以为你上厕所，多眯了会儿，再起来，就不见人。早上还是在家吃，去那么早，公司也没开门吧？”

    她答应了，便头也不回地回了卧室，也没同冯玉兰打招呼。

    隔天早上起床时，冯玉兰和于利斌已起床好一会儿。大概怕于晓宇又一早溜走，六点过几分，早餐就准备好了，趁她洗漱的功夫，他们摆好了碗筷。桌上除了冒着热气的鲜肉包，还有烙得金黄的牛肉饼，白色碟子里堆着红白相间的泡菜萝卜，一人面前摊着一碗小米粥。

    “包子是昨天早上蒸的，牛肉饼现做的，你多吃些，不要怕长胖。”于晓宇从洗手间出来时，于利斌正用筷子往餐盘夹包子和饼。

    “爸，我赶时间，不吃了，明天早上我在家里吃。”

    于利斌手中的筷子停在半空，“这才不到六点半，还早得很，把这些全吃完，也要不了好长时间。”

    “来不及了，人家等着在。”

    冯玉兰脸上挂不住了，“你不吃......”

    “好好，那我给你装到袋子里，你在车上吃吧啊。”于利斌转身回了厨房，拿出两个保鲜袋，装了两个包子和一个牛肉饼。

    于晓宇默默无言地接过来。

    她最后检查一遍随身携带的证件，又往双肩包里塞了两身贴身穿的衣物和一包一次性卫生棉。医生虽说不用住院，她还是带上了，万一有需要呢？方梨去韩国出差了；她不想让冯玉兰和于利斌去医院；陈端方？她现在最怕见到的人就是他。

    她宛若一副上班的样子，背着双肩包出了门，手里拎着于利斌给她装的早点。

    于晓宇取出所有报告，在诊室报道时，门口坐着几对情侣，也有像她这样独自一人的。医生接过报告单，和她确认是否有按规定禁食禁水，让她跟着其他人一起，随护士一道去手术室那边等候。

    她混入等候手术的队伍里，跟在护士身后，上了七楼。和门诊热闹的场景相比，这里冷清幽静，墙壁刷得粉白，地面漆成淡淡的海蓝色，她无声无息地轻轻掠过。

    不经意抬头，她瞥到窗外的那株银杏树，那树枝仿佛离她更近了些，枝头茂密的叶片扑簌作响。

    起风了。

    于晓宇从医院回家，已是午后三点过的光景。她蹑手蹑脚地进了家门，不妨冯玉兰正在餐桌边摘菜。

    不等她开口，于晓宇说道：“妈，我休假了，最近都在家。”

    “ 早就该请假的，天天这样忙进忙出，肚子里还装着一个，哪里遭得住这样折腾？你自己照照镜子，看看脸上的水色，也太差了，一点血色都没有。” 冯玉兰放下手中的活计，“ 我让你爸出门买调料了，你去睡一觉，晚饭好了，我再叫你。”

    于晓宇忍住身体上的不适，慢慢爬上床。她裹紧被子，深思清明。

    她听到于利斌开门的声音，冯玉兰和于利斌说话的声音。她听到冯玉兰说要好好给她补补身子，怎么这趟来，她脸色比过年时差那样多。她的工作这样费神费心，是不是要劝她换个地方，去哪里都是上班，还是要劝她以身体为重……

    他们絮絮叨叨的声音像催眠曲，于晓宇听着听着，不多时便睡着了。

    恍恍惚惚中，她听到有人在小声啜泣。陈端方的脸在她面前倏忽而过，一闪即逝。他冷冷地对她说，这下你终于可以如愿以偿了，不用再瞻前顾后，你想做什么就做吧。她急着解释，陈端放冷笑一声，不见了。

    “小鱼，起来了，起来吃饭。” 啪啪两声敲门声将于晓宇惊醒。

    她哑着声音，说不吃了，冯玉兰不同意，推门进来，立在她床前，让她先起来，吃完再睡。于晓宇蒙着脑袋，一声不响，冯玉兰继续劝说，她突然掀开被子，大声喊道：“妈，我很累，麻烦你出去，帮我把门带上，谢谢。”

    于晓宇骤然发火，冯玉兰一时愣住，她沉默了两秒，很迅速地退出了房间。整个晚上，直到睡觉，她没再重新敲门。

    第二日上午十点，于晓宇才从卧室走出来。

    她一声不吭地热饭，吃饭，将碗筷丢进洗碗机，要进房之前，她折转身子，朝沙发上坐着的冯玉兰看去。她没开电视，低头弄着手机，不知在看些什么，一点声音都没有，整个人宛如一道静默的影子。

    “妈......对不起，我昨晚不该对你发脾气。”于晓宇走过去，挨着冯玉兰坐下，“你和爸爸要不要出去玩？我给你们报个团吧？”

    “在家极好的，花那些钱做什么？”

    “我过几天会去陈端方那边，剩你们两人在蓉城，我怕你们待不住，旅游团都是和你们年纪差不多大的老人，可以解解闷。”

    “小陈不是忙完工作就回来？你现在去那里做什么？”冯玉兰不着痕迹地瞄一眼于晓宇的肚子，又即刻移回视线。

    “他还要忙一阵，我休假也没什么事做，过去玩几天。”

    “你去那边看看也好，我和你爸回平宁吧，在你这里也没什么事做，天天给你做饭，你也没时间吃。”冯玉兰半嗔半怨，于晓宇也没解释。

    隔天上午，她打车将父母送到车站，看他们相携着进入候车大厅，确认他们找到正确的候车点后，她回了家。

    刚做完手术，身体还很虚弱，走几步路，脚跟发软，于晓宇感觉自己仿佛在云端摇晃，头也昏沉沉的。

    冯玉兰和于利斌离开了，家里却处处都是他们来过的痕迹。冯玉兰打扫卫生后，还没来得及归位，依旧靠着洗手间墙壁的拖把；于利斌从路边摊贩手上买的硕大草莓，还摆在果盘里；生活阳台上，他们的衣服高高悬在晾衣杆上，架子上搁着两双手洗过的拖鞋。

    于晓宇默默地扫视了一遍房子，在他们睡过的床上，静静歪了一会儿。

    身体的某个部分丢失后，她的心也跟着空了一块，只想一个人待着。去看陈端方当然是她的托辞，每日面对父母，她都觉得是一种巨大的压力，更遑论是他？

    她幻想自己待在举目皆空，四壁森严的屋子里，没人关心她，没人惦记她，任由她一人自生自灭。常常这样想着，她才觉得好过一点。

    于晓宇连着在家里待了几天，除了吃饭，泰半时间在床上度过。唯一与外界的接触是外卖员上门送餐，她打开半边门，从门缝里接过餐食，随即将门关上。

    她在床上大半时间清醒着，两眼盯着窗户发呆。窗帘是拉上的，密不透风，她分不清日与夜，只看到无尽的黑。有时她也昏睡，从睡梦中惊醒，汗水将额发都沾湿了，她一对眼睛墨如点漆，定定地望着一处出神，直到再次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