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信

    六月天气,温暖宜人,连风都温柔似水,如同最轻薄的纱自耳畔掠过,让人的肌肤痒痒的,仿佛远远传来的采莲女缠绵悱恻的轻歌。

    宁项国国都,灵城,金碧辉煌的武德殿上,除了耀眼的明黄色,便是夺目的红色。太子恒契正在主座上款待宾客,大殿正中心,异国风情的舞姬们随着鼓点翩翩起舞,偶有一阵清风吹来,美人胸前的蓓蕾若隐若现,每一次扭腰,每一个回眸,都惹得殿内的武将们议论纷纷。

    这些武将之中原本有不少人是没有资格进武德殿的,承蒙太子殿下在这里设宴款待,其实是借了七皇子——冥王殿下的光。满朝文武谁人不知道冥王殿下战功卓越,一骑西北铁骑骁勇善战,便是拓跋国的金甲战队亦不敢轻易犯界,更何况冥王殿下与当今太子是一奶同胞,恩泽深厚,自是不比旁人。

    大殿上气氛正浓,丝竹声声入耳,客座上觥筹交错,唯独一人,冥王李恒飏望着前方发愣,似乎有些出神。

    而此时,跪坐在李恒飏身后的两名近侍似乎正在争执些什么。

    “秋痕来信了。”

    “什么?她的信你也敢接!殿下饶她一命已然是恩赐了,以后莫在殿下面前提她!”

    “可是,这信是青封的。依据紧要程度,我想还是让主子看一眼为好。”

    怀山目不斜视,表情严肃得像一尊佛,这一点他当然知道,外界的信件依据重要程度分为白、蓝、青、红,但他看了一眼冥王眼色,还是呵斥了一句:“哼,下面收了她什么好处也未可知呢!春满园那种地方能有什么紧要的消息!”

    飞玉反驳了一句:“可是,毕竟这回不是私信,是……是‘机构’呈上来的。”

    李恒飏一抬手,身后的两人立刻禁了声。

    “呈上来吧。”他声音虽淡淡的,但却充满了威压。

    “是。”名叫飞玉的近侍将自己的头埋得低低的,双手举高将信呈上。她长着一张团团圆脸,眼睛也圆溜溜,虽入不得美女之列,却也算是极为讨喜的面目了。但此刻,这张脸显得有些扭曲,事到临头,她又忽然暗自后悔不该此时将事情抖出来,万一……秋痕姐姐信里没什么紧要情报,自己岂不是也要跟着吃瓜捞!

    她偏过头看了一眼同为近侍的怀山,他本就长得黑,眼下脸色更黑了,飞玉猜想怀山定是生自己的气了。

    “回府吧。”看完信,李恒飏站起身,朝着殿上主座太子的方向施了一礼,“臣弟身体有恙,恕臣弟先行告辞。”

    说完,李恒飏大步流星走出大殿,只留下一群文臣武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措。若是这般生龙活虎也叫身体有恙,那自己这般岂不是病入膏肓了?不过这群人到底也只是腹诽几句,谁都不敢出声!

    毕竟,上一个在太子面前诋毁冥王殿下的王阁老已经被告老还乡了。

    太子恒契倒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对着身后的奴婢抱怨:“这个恒飏呀,还是这般任性。”

    身后的奴婢弓着腰,顺着太子恒契回道:“冥王殿下天真率性,实乃难能可贵!”

    “是呀,是呀!赤子之心最是难能可贵!”大殿下面不知是谁迎合了这么一句。

    太子恒契听了,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小白牙:“呵呵,说得好,赏!”

    而已经出了武德殿的李恒飏自是不知道他走后殿内的情景,他脚下生风似的出了宫门,两位近侍亦是亦步亦趋紧跟在后,丝毫不敢怠慢。

    上了马车,飞玉才问出口:“殿下,秋痕姐姐真的传来了紧要的消息?”

    李恒飏沉吟片刻,随后摇了摇头:“不好说,一切还都为时尚早。”

    怀山听了,脸上却罕见了流露出几分喜色,心道冥王殿下既如此说,想必是已有了几分成算。

    而李恒飏虽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也生出了几分焦灼,原本沉稳的他双手紧紧握住拳头,一双豹眸紧闭,沉寂已久的心又起了几分波澜。

    张天师曾为他批过命,他一生中会遇到三位贵人,若要得偿所愿,实现心中的宏图伟业,则至少需要其中的两位鼎力相助。与此同时,天时地利也必不可少,若是在二十岁生辰前得到至少其中的两位相助,则所求所愿如乘风破浪,事半功倍;若是错过时机,便进退维谷,变数横生。

    求卦算命之事虽听起来虚无缥缈,但张天师自二十一岁卜卦以来,三年一卦,在李恒飏之前所卜的三十九卦,无一卦不灵,如今张天师更是在宁项国贵为天机阁长老兼任国师之职,他老人家今年146岁高寿,早在两年前,天机阁便传出了消息,说是天师大人的第四十二卦要留给自己,也就是说,若是二十岁生辰前错过了贵人,即便张天师愿意再为自己补算一卦,也要等到4年后的第四十三卦了!

    而到那时,欲成大业恐怕会难上加难!马车徐徐前行,李恒飏睁开眼,望着手中的信一言不发,思绪一时间飘得很远。

    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的大哥哥李恒契就已经是太子殿下了,大哥哥出生不久,便得到张天师的批命:至贵至重,飞龙在天。大哥哥是未来的皇帝,这一点没有人质疑,甚至张天师的大弟子吴星鹤自请出任为皇子太傅,亲自教辅未来天子。

    人常说长兄如父,这一点在他身上分外契合。在他半岁的时候,大哥哥的第一个孩子不幸罹难,母后为了慰藉大哥哥,以侍疾为由招大哥哥入宫,整整一年,大哥哥将一腔爱子之情全部投注到他的身上。三年后,他才三岁,就开始往返国子监,只因大哥哥放心不下他,想为他亲自开蒙。

    太子殿下,他的大哥哥,于他而言不仅仅是兄弟,更如同朋友、师长、甚至是……父亲。因此十五岁之前,他的所愿所求是作大哥哥手中的一把利刃,所向披靡,保宁项国国富民强。

    直到……那年大哥哥带着他一同南下,一路所见所闻颠覆了他的所有思想,一直以来,在精神上依赖于大哥哥的小人儿,第一次有了新的成长。

    笼中的金丝雀突然飞出了牢笼,必然要历经一番心里斗争。彼时他的老师云穗子也一同南下,云穗子是张天师的第十七弟子,因天资不凡,小小年纪便名声在外,是太子殿下特意去张天师那里为他求来的老师。

    那年,江南沿岸十堤九溃,太子殿下原本是去南下治水,却在途中改为了微服私访,代天子纠察百官,至此,李恒飏见到的风景全然不同了——原本他以为的太平盛世竟如同浮光掠影般虚无缥缈,百姓生活困苦,官僚以权谋私,欺压百姓,下情无法上达,有冤者无处诉的情况比比皆是……一开始,他尚且感到愤怒,到了后来,竟视之为平常了。

    太子恒契一路异常沉默,他走在前面,背对着李恒飏,语重心长道:“恒飏,你要睁大眼睛看一看,这便是你我将来要治理的天下。”

    “太子哥哥。”李恒飏停住了脚步,他第一次产生了与太子李恒契不同的想法,他觉得应当要改变的不仅仅是眼下,“宁项国国力鼎盛尚且如此,其他列国又待如何?那里的百姓又该如何?我曾读《陈记》,《西周列国史》,还有《庄家闻记》,九州之上,割据混乱,征战连年的国家数不胜数,甚至有些部落茹毛饮血,那些人又待如何呢?”

    “休要好高骛远,那些地方非你我之力能及也。”李恒契平静地回了这样一句。

    似乎……也并没有错,可他想不通,无所不能的太子哥哥竟也有力所不能及的时候吗!

    回程途中,祸不单行,国都灵城的临省西亚城突发了瘟疫,太子恒契前去救灾,留李恒飏一人在城外的驿馆等待。每一刻,他都无比煎熬,恨不得快马加鞭赶至西亚。消息不断从城内传来,一会儿说是又有多少多少人死了,一会儿又说是外省的药物运不过来,还要再等多久云云……

    他第一次深切地体会到,云穗子常常挂在嘴边的那一句话: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可是眼见那些百姓遭着难,他竟无任何应对的法子,想到此,他为自己的无知无能留下眼泪。身边的随从不明所以,一见此都慌了手脚——七皇子个性坚韧,从小到大也不见哭过几次,众人以为他是在担忧身在灾区的太子殿下,只有云穗子瞥了他一眼,言辞一如往常令人难堪:“呦!咱们的小殿下也开始懂得悲天悯人了?”

    他吸了吸鼻子,脸色因羞恼涨得通红,他狠狠地瞪了云穗子一眼:“要你管!”

    李恒飏嘴上虽然这样讲,但心底还是敬佩云穗子的,毕竟他们在一处府邸共处了三年,他知道此人有些能耐,只是……云穗子自来到王府任职,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言语间又多不恭敬,是以他并不喜欢这个老师,甚至都没有叫过一声师父。

    “李恒飏啊。”云穗子高呵一声。

    突如其来的喊叫吓了李恒飏一跳,他诧异地回过头看向云穗子——驿馆虽有不少驻兵,但都军纪严明,连行走间都是放轻了步子的,云穗子这么一喊,连门外边都听得清清楚楚。

    “你放肆!”李恒飏脱口而出。

    被云穗子这一吓,他也忘了自己身为皇室该守的礼制,因为他身份尊贵,甚少有人对他直呼其名,往小了说,这是没规矩;往大了说,这是对皇权的藐视,而云穗子总是这样,轻易地就能触怒他的底线。

    云穗子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声,仰起脸也不看他:“这样吧,你跪下给我磕个头,叫我声师父,我就教你实现你的抱负如何?”

    “什么?我的抱负?突然没头没尾提起这个做什么!我都还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抱负呢,你少在那里痴言妄语。”

    “这修行之人嘛,走一步看百步是常态,你现在不懂,将来会懂。”云穗子仰着脸,甩着浮尘一脸的得意。

    李恒飏看也没看云穗子,心中暗骂这人刚刚是说了一句废话。

    云穗子继续道:“这场疫症很快就会平息下来,下个月回宫刚好能赶上你的生辰,到时我让我师傅给你批个命如何?”

    批命?张天师!?

    “你的师父张天师?你不是诓我?”他有些狐疑,张天师批命向来是可遇不可求,他区区一个皇子何德何能?何况连母后都没能请得动张天师呢!

    “诓你作甚。”云穗子咧嘴一笑,翘起腿,指了指地上:“乖徒儿,行礼吧……”

    那日之后,疫症果然得到了缓解。回宫后,张天师亲自更是为他批了命,并且留下了三句批语:第一句,潜龙在渊;第二句,凤舞九天;第三句,一遇风云便化龙。

    三句批语是由云穗子解析的,而后张天师补充了天时地利的至关重要,点出了二十岁这个重要的时间节点。

    曾经的种种还仍历历在目,甚至还未来得及模糊。

    马车一晃,回忆至此结束,李恒飏看着手中的信,突然问飞玉:“你可知道我为什么留下秋痕一命?”

    飞玉突然被点了名,一时有点蒙,她眨眨眼作思考状:“因为,秋痕姐姐是打小伺候殿下的,殿下仁慈不忍心杀她?”

    “呵!”怀山呲笑了一声,不待李恒飏回答,抢着愤愤道,“她犯的罪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为过!”

    怀山话一出,马车里一时间安静了下来,李恒飏顿了顿开口道:“是啊,以后凡是与秋痕有关的,都不必再呈上来了。”

    怀山的声音也跟着冷了下来:“是!秋痕犯了错,无可宽恕。”

    李恒飏用眼角瞟了一眼怀山,对于他的反应甚感欣慰,不论……他是不是在做戏。

    实际上,根据张天师的批命和云穗子多年的推演,他的第一个贵人,就是他的大哥哥——太子殿下。只因潜龙在渊,终有飞天之时,这潜龙便是暗指潜伏着的未来天子。

    而他的的第二个贵人,是裴侍郎嫡女裴知棋,张天师的第四十一卦更是为此女所卜,若非此女为凤命,贵不可言,一个小小的侍郎之女,何德何能呢?不过张天师的批语隐晦,并没有直接言明,为了这些消息,他的暗桩暴露了二十七人……原本,他是十拿九稳可以娶此女为妻的。

    只可惜……千般算计却忽略了身边的人!秋痕啊秋痕……想到此,李恒飏心中喃喃。

    那个曾经为他舍过命的女子——秋痕,背叛了他,让他措手不及。

    秋痕在皇后精心安排的牡丹花会上,设计裴知棋和十四皇子在阁楼幽会,两家为遮丑,匆匆将婚事定了下来,事后虽冥王多方斡旋,仍是再无力改变结果。

    对于这些,飞玉只知其表,而不知其里。是以每每谈到秋痕,飞玉都在据理力争,为秋痕说情,毕竟他们几个近侍是一起长大的,他们情同手足。而这,对于李恒飏这个做主子的来说,也好,也不好。

    再说他的第三个贵人,是可遇不可求的存在。师傅云穗子日日夜观天象,也未参得半点天机,也就是说这个贵人不知何时会出现,也不知何地会出现。他原本以为自己可以稳稳掌控前两个贵人,而第三个贵人只要随缘就好,可谁知出了秋痕这档子事,事后他本想处死秋痕,云穗子却拦住了他,云穗子犹疑着对他言道:“留她一命,或有柳暗花明的转机,不过,天机难测,晦暗不明,缘何如此,我也说不大清楚。”

    就这样,他放过了她,却也恨极了她,秋痕最后被派到绿陵一个偏远的地界,那里经营着一家名叫春满园的青楼,隶属服务于冥王一人的机构——九张机。

    她的罪太重了,重到李恒飏无法原谅她。留她性命,不是他仁慈,而是看在她身上几近不可能的转机上。

    他不是没有察觉到秋痕的心思,只是都被他刻意忽略了,他没有精力去想着儿女私情,更何况她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婢女。他的志向是一统蜀洲大陆,让所有百姓都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他的志向是建立一个和平安乐的帝国,那里的官吏爱民如子,两袖清风……

    路漫漫其修远兮 ,他甚至得时常提醒自己,才不至于在这个目标前退缩,而秋痕的背叛曾一度让他怀疑自己无法再向前……

    咚一声,怀山半跪在马车上,大约是察觉到李恒飏的面色不善,他恭敬地说道:“殿下,只需您一句话,您若要她的命,属下立马去办。”

    李恒飏垂下眼,看着这个曾和自己在西北摸爬滚打了整整一年的人,他不是不知道他对秋痕的心思……如今陪在自己身边的人是越来越少了,想到这里他怆然道:“我记得你和飞玉、秋痕、还有巡钟是一起长大的吧。巡钟当年折在了西北,如今我身边只剩下你和飞玉了。”

    “殿下?您的意思是?”怀山仰起头看着李恒飏。

    李恒飏半晌没回答,怀山于是又问了一遍。

    飞玉满面焦急,扑通一声也直直地跪了下来:“殿下!殿下仁德!秋痕姐姐她不过是……”话说了一半,没有再说下去。不过是心悦殿下,但是后面的话飞玉不敢说。

    李恒飏双手抱着臂,面上有些不耐:“罢了,都起吧。我何时说过要她的命。”

    怀山看了飞玉一眼,意思是要她禁声,生怕她再说出什么不知轻重的话来,毕竟她对殿下批命的事一知半解。殿下这般出身注定了批命的内容会备受各方关注,不可能保密,所以宫中是有不少人知晓的,但是……具体的释义就另当别论了,整个冥王府内,除了他,就只有三个人知晓,殿下和他的师傅云穗子不必提,另外的一个便是秋痕了。

    足以见得,秋痕曾经在殿下心中的地位。

    马车上三人各怀心思,一路行得又快又稳,不多时到了冥王府,冥王刚下马车,云穗子的的声音就传了出来。

    “我的乖徒儿,可是有什么喜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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