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欲

    山洞里,没有光。

    孟娴云的眼前亦只有黑暗。

    然而,眼不能看,口不能言并不算是痛苦,破损的身体里延绵不绝的疼才是。她以往竟不知道,原来身体的疼也可以分出这样多的感受:有些疼,像是摄人的鬼手,来时心惊胆颤,走后劫后余生;有些疼,是漫长冬日的寒,它并不致命,却能在缓慢的麻痹中令人逐渐崩溃;还有些疼,是千千万万次的颤抖和无时不在的山崩地裂……求死,成了一种奢望。

    被抽干灵力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呢?

    除了疼痛,还有回环往复的寒冷,身体如同冻僵了似的。每当孟娴云觉得快了,自己就快要死掉了的时候,妖春与黄雀儿便会停下来。

    他们说要留下她,等她的身体恢复一些,等那些源源不断的灵力再次胀满灵府却尚来不及修复她身体的时候,再次吞噬她的灵力。

    失去意识是身体对自己的一种变相的保护,但这种保护是妖春所不允许的。于是,在没有尽头的痛苦中,孟娴云日日夜夜期盼着顾九,这个给过她心安的男人。可不论是期盼还是思念,这样的情绪都不足以对抗无休止的痛苦,她需要更强烈的情绪支撑她活下去。

    顾九!顾九!顾九!你在哪里!你为什么不来救我!

    在被无限拉长的时空中,孟娴云的希望变成了绝望。她开始思考,为什么她会极度渴求顾九来救她。她的思考伴随着疼痛,以至于时断时续,这使得她很难清晰而直接得出一个结论,好在她的时间多得是。

    明明他们最初的相逢,是他掳掠了她,原本顾九并非是她要找的师父。是他的强大征服了她的心嘛?是他的喜怒无常令她恐惧,进而产生了敬畏嘛?是他一次次解救她,让她产生了依赖嘛?这些可以是她爱上顾九的理由,却不是眼下她怨恨顾九的理由。

    她早已记不清这是多少次她濒临死亡了。雾隐山的火灵桃花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接着莫羽和雪团儿又吵了起来……最后画面定格在了孟娴云第一次遇见顾九的那天。

    她问,你是谁。

    他唇角微扬,将发丝别到耳后,回答说,我是谁,谁是我,姑娘这问题让我如何回答才好呢?末了,他又贴近她的耳畔,嘲笑她说,姑娘,你的心跳的好快,是生病了吗?

    那时的她被这话臊得满脸通红,她一边身子后仰,一边赶忙站起身子,气呼呼地说,不劳公子费心!

    他却向前一步,歪着头,面上滑过三分狡黠:这恐怕不行,以后我在你身上费的心思还多着呢。由不得她分说,顾九一意孤行将她掳掠到了东海,又擅自收她为徒。

    顾九喜怒无常,令她惊惧的同时,他的戏谑和温柔也令她陷入迷惘。

    未知的恐惧,那纠缠着她的神秘力量将她与顾九更加紧密地捆绑到了一起,后来他们又经历了许多事……

    其实,时至今日,她都不知晓顾九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似乎,自打她随他一起,只要他对她稍有安抚,她就将那些疑虑忘了。

    “所以啊,你真的是天真得令人发指,满是不食烟火呢。”

    孟娴云猛地瑟缩了一下身体,似乎有除妖春和黄雀儿之外的声音突然出现。

    “怕什么?你糊涂了嘛?我在你的身体里,我与你靠意识相连,并非是这洞中的某种存在。”

    这声音显然并没有令梦娴云感到安心,在她身体里?什么时候还有另一个人了?孟娴云感到迷惑,但却不再惶恐,她的意识已经濒临破碎,还会遇到比眼下的情况更糟的事吗?

    “是啊,如果不是你已经濒死,我又怎么会出现。的确,情况也不会更差了。”

    果然……她快要死了。孟娴云松了口气,心想总算是可以解脱了。

    “哼!小家子气。万不成想,鲛珠的宿主竟会是你这样的一个小女子。”

    小女子?对方语气中的无奈和嘲讽并未引起孟娴云的任何情绪,她早就没有精力顾及这种细枝末节之事了,她须得全力保护清醒,用尽全部意志才能得以在这种非人的折磨下坚持不疯魔。

    她只是有点好奇,对方为什么这样说?

    “自打苏醒以来,你将前尘往事一概遗忘,这是你潜意识的选择,你不敢面对过去的种种。此为懦弱,是一宗罪。面对身边之人的妥善保护,你放弃了自我成长的机会,选择成为蜿蜒缠绕而上的菟丝花。此为依附,是二宗罪。面对绝境,你不探究解脱之法,而是幻想着有人从天而降拯救于你。此为不思进取,是三宗罪。一但所期望之人不能如你心意,你便心生失望,甚至渐生怨怼。此为无情无义,是四宗罪。

    惯于讨好于人,只要对方对你稍微示好,便可轻易动摇。此为意志不坚,是五宗罪……你确定还要继续听下去?”

    孟娴云疲惫地集中精力,万万想不到都这种时候了,还要被冷嘲热讽,她咬牙一一回应道:忘却前尘,是何成因,尚且不能下定论,况且就算如你所言,那也是过去之我的决定,我无从干涉,是以一宗罪我不认;一直以来,我勤于修习,何曾将自身寄托与他人身上,是以二宗罪我不认;自被妖春和黄雀儿抓来,我全力保持清醒已然付出了全部的努力,哪里有余力去思考其他!师父他承诺过,会救我于危难,我在此地总要有个盼头,这何错之有!是以三宗罪我不认;顾九承诺之事不曾做到,我缘何不能失望?又何来的无情无义之论!这四宗罪我还是不认;至于第五……若有一人,时时爱护于你,你会忍心质疑对方?难不成交之以信任也算罪?我不认!我不认!我一条都不认!

    “小女子啊……终究是个小女子。过去之你便算不得你了?就因为你忘了,便可以耍赖了?勤于修习是真,可不曾寄托于他人恐怕是假。顾九的承诺与否,他是否做到与否,这都不是重点,重点在于你如何看待他对你的承诺,你是否依赖于此,甚至将身家性命寄托于此。你心志不坚,总是渴望得到爱,你无法否认这一点,所以你总想抵赖。”

    对方的话,直穿入孟娴云的心,虽说对方的话凌厉而偏激,可此时此刻,她的确是全身心地依赖着顾九的。对方的话,所掀起的不仅有被揭穿自身弱点的羞耻感,那些被层层压抑的情绪也逐一浮于水面。

    临行前那一晚的事,再次被提醒。孟娴云清楚自己的目的,顾九想必也清楚。

    那一次,并非是情之所至自然而然的发生,她刻意了,她知道。

    他问她为何脸红时,她答因为在想师父。

    他问道,师父就在你面前,还要如何想时,她答是让人心醉的那种想。

    她看着他在夜色的映衬下显得异常柔魅的笑容,眸光微暗,她抓起了他的手臂,在自己细腻的脸颊上轻轻地摩挲。顾九一定也觉察到了一丝异样,眼波微颤。

    她觉得尴尬,她也希望自己绝对没有乱想,可她害怕了:万一,她不能如期解决狼族之事;万一,那深海之中的神秘力量仍要将她招魂引魄拉扯回深处……她急于将自己交给他,以此增加自己在他心里的砝码。

    顾九察觉到了她的心思,他勾住她的下巴,阻止她因羞耻欲逃开的动作。他回应了她的唇,深深的、绵密的、炽烈的吻住了她。她尚未从怔愣中回过神来,唇已经在他的唇齿下变得滚热发烫,连脑袋都因为过于炽热膨胀变得嗡嗡作响。

    很美好,却也不再纯粹。这件事压在她的心底,一直不曾被遗忘。此时,她又想起来,少了几分羞赧,多了几分凄凉。

    “孟娴云,我说这些,并非是要嘲讽于你,我只是一缕犹存于鲛珠内的魂力罢了,之所以现身,也是因你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口。不仅你的神识很难再承受这两个妖物的伤害,且今夜又到了你恐惧的“招魂引魄”的日子。你可以选择仍将希望寄托于你的师父,等到他实现承诺,也可以选择在我的指点下借由来自深海之力,九死一生强行融合鲛珠,不过届时即便成功,融合之后,你也将不再是纯粹的你,你将会继承我的记忆和部分宿命,而这是天道、是代价,我也无能为力。”

    孟娴云抬起头,尽管她什么都看不到,可她知道这选择看似是一条活路,但本质却是向死而生的重生。

    从雾隐山上苏醒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在思考,怎样的存在才算是一个完整的生命?那些能称之为个性的东西,在每一个人生的分岔路口会说出的至关重要的话,做出的影响结局的事是什么决定的?无疑,是过去的一切,是经历过的所有。倘若缺失了一部分,那么那个人便不再完整,而按照那个声音说的,两个灵魂强行融合呢?记忆与记忆叠加,两种人生经历互相影响,届时,孟娴云将不再是孟娴云,而那鲛人自然也不会再是鲛人。

    倘若岁月静好,给孟娴云一百载的岁月,让她以自己的人格缓慢“消化”鲛珠,那么即便被另一个灵魂影响,也不过如蚍蜉之于大树,无法掀起波澜;但她没有那种幸运,孟娴云想要活下去,杀死自己就成了无法逾越的必要条件,那么,这是否值得?

    假如她自欺欺人,仍旧将希望寄托在顾九身上;又假如她只是缺乏勇气,无法接受杀死自己的代价;再假如她认为以自己的死亡换取另一个不是自己,只是有部分自己记忆的人重生是不值得的,那么她都不会接受那样的提议。

    她需要在瞬息之间做出抉择,并为之付出承受代价的勇气。

    她要活着,不论以何种形式,她只要活着。这是她第一次对生有了强烈的执念,随之而来的,是压倒性的决心。

    午夜之中,曾让她恐惧的神秘力量如今成了她活命的稻草,心底那女子的声音缓缓响起,一招一式都暴躁地将那股强烈的神秘力量悉数吸收;肌肤之上,顾九曾为她层层叠加的魂契一道道崩裂,灵府越来越充盈,丹田配合着深海之中的力量似乎要将四海八荒的灵力全部吸收……然而下一秒,一切又消散于无形;短短片刻,她已然承受了上万次被凌迟的痛苦,灵府充盈至破裂,又重塑,再次充盈,再次破裂,再次重塑……她瞪着眼,浑身不住地开始抽搐,她看着一脸惊惧的妖春和黄雀儿,或许,若不是有他们反复折磨的基础,骤然之间,此刻的她是承受不住这此间苦楚的;可若非他们的存在,她本就不会受此劫难。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短暂地失去了时间的概念,身体的伤痕刹那间被复原,破碎的衣衫也在潜意识的构造之下,重塑成了冰蓝色的纱裙……孟娴云睁开了眼,幽蓝的睫毛下,是一双血红的瞳孔。

    随着孟娴云的强大,身体里的那声音越发微弱。最后,那声音几乎是恳求着说道:“别恨我。很快,你会遇见一个人,帮我照顾他。”

    孟娴云此时无暇细想那声音的嘱托,她轻易地挣脱了妖春施加在她身上的束缚,而妖春与黄雀儿并非是不想逃跑,而是他们眼下再清楚不过了,只要他们一动,顷刻间就会被孟娴云化作一团飞灰。

    稚嫩的心灵可以被成长的岁月治疗,成熟的心灵可以被大人的理性治愈,而半生不熟的心则最容易在被大变故迅速催熟的过程里折断崩溃,从此堕入深渊无法自拔。此刻的她,是被强制催熟的结果,她并非是孟娴云本身,也不再是鲛珠的元身,而是一种新的存在,一种无可奈何的结果。

    她有无数种方法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也有新的法子使他们万劫不复,受不死不灭的折磨,可是她摇了摇头,终究还是放弃了。为什么能如此理性呢?她为自己的抉择感到惊叹。这并非是出于仁慈或是某种程度上的宽恕,这是一种超脱:当一只猿猴开始直立行走,并可以使用简单的工具,书写简单的记号时,他已经从一个物种之中脱离了,他是新的存在,另一种更高级的存在。

    她站起身,最后看了他们一眼,下一瞬间,他们全身化作了冰块,在她迈出下一步时分崩离析。

    走出洞口,她坐在峭壁边沿凸起的石台上,开始思考一个朴素而宏大的问题,她是谁?或者具体的说,她以何种身份存在?

    她不是孟娴云,也不再是鲛珠的原主。

    不过说起来,她万万想不到,鲛珠原主的身份是如此的至高无上。四海八荒的主人?这是何等尊贵的身份!她久违地抬眼看着天,血红的瞳孔折射出从未有过的广阔意境:鲛珠的主人,名为荼歌。花开荼蘼,极尽绚烂,然而却保涵衰败之意;而孟氏娴云,纯善美好,却无法脱离世俗的桎梏;那她呢?她即想要自由,又想要自在。

    蹲下身子,随手抓了一把石头,再随手一掷,很好,从今以后,她便是“云歌”了。

    融合之前,鲛珠的原主要叮嘱她照顾一个人,直觉告诉她那人与她是极亲密的,只是一时还想不起来是谁,不过,想必不会太久,她就能回忆起那人的身份了。她才新生不久,新旧记忆交杂,出于保险,她暂时将记忆压制住了,须得慢慢回想,否则会陷入混乱,搞不清很多事。

    此时,一道身影自天边渐渐靠近,云歌并未抬头看,只是从气息上感觉,有几分熟悉,所以她正静静地等着对方的到来。在入眼的瞬间,那人的名字猛然跳入了识海——桀语。之后,脑海里,有桀语牵着她的手在深海中漫步的景象一闪而逝。

    虽然明知来人并非是顾九,可当那人真切地站她在眼前时,她还是觉感到唏嘘。“死前”的执念使得新生后的她第一个想起的人便是顾九,而顾九终究没有来。按说,狼族之事已算是平定了,她是不是该回东海了呢?对了!东海那里她还落下了一个大狸子,哦不是!不是狸子,是只狐狸。叫什么来着,像是团团圆圆一堆雪……雪团儿!对对对!是雪团儿!

    她该去带上那只雪团儿,可……然后呢?她要以何种面目呆在那里?等等,为什么她会觉得她应该呆在东海呢?思绪停了片刻,是了!那是很久以前自己就暗暗期盼着的地方,那是莫羽为她找寻的栖身之所……

    “竟然真的是你!”对面之人落了地,他唤了她一声,语气小心翼翼的。

    云歌望着他,却是满腹心事:过去之事尚且是一团乱麻,如今眼前又出现了新的需要应付之人。从妖春和黄雀那里得知,他们正是此人的手下,他们各处奔走无非是为他搜集什么神器,虽说他们折磨自己并非是桀语的嘱意,但到底他不杀伯仁,伯仁因他而死。

    云歌的眼神复杂,但桀语怔怔看了云歌几个瞬息后,就窜到了她的面前。这下,云歌更加确定了,他们果然相识。

    桀语上前,修长的手指徐徐向上,滑过她的脖颈,最后落在她的后脑上。云歌一愣,嗯?怎么回事?

    桀语将云歌按在怀里,云歌的周身很快出现了一股奇异又迷人的曼妙感觉,胸口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起伏膨胀,可这却反而使她越发感到心安,这股力量很熟悉,熟悉到令她恍然明白了她吸收的那些来自深海的力量与眼前之人有些千丝万缕的联系。

    怪不得鲛珠之主最后说了句别恨她,她早就知道那股力量来源于桀语!桀语为什么要这样做?那股力量撕扯活人灵魂究竟有什么后果,她不敢细想,哪怕一切已经尘埃落定,她仍觉得那是段不寒而栗的回忆。

    那么,桀语为什么要那样对她?

    “等……等一下!”云歌推开桀语,“你认错人了!”

    “我认得你的味道,就算你换了一张皮囊,我仍不会记错!”桀语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搭在云歌的肩头上,指尖随着自己越来越炙热的体温逐渐收紧,他轻轻呢喃,“姐姐,阿桀好想你啊,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一百年来,我陆陆续续收集神器就是为了引你的魂魄,未想到七件神器还未集齐,就真的找到了你!姐姐!你千万千万别再离开阿桀了!”

    什么?他说什么!她受的那般折磨竟只是因为他在找她?

    他叫她姐姐?他难道是她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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