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公主那里出来，施老夫人满心都是欢喜，又有些不解。看这情形，福瑞长公主八成是瞧上家里的小娘子了，就是不知给哪位宗亲相看的。皇子们自是不敢想，自家的门楣，一个宗室总还是够得上的。她暗自在心中思量，回到禅房里，也没有再去听佛法的心思，只使人叫了薛氏去细细商议。

    几个小娘也是第一次觐见长公主，心中十分紧张，回来后都觉得颇为疲累，草草用过餐食，便各自歇下了。只有玉娘，因她前世做贵妃时就常见福瑞长公主，因此并不觉得如何，反倒是带了阿蛮，两个人往后殿去了。

    她想着，先去为母亲点一盏长明灯，再去龟池走一走。

    老夫人那里，应该是为父亲点了长明灯的，可母亲那边是怎样的，身边却从未有人提起。

    自小就听说母亲早已不在，在蜀州时不知父亲有没有祭奠母亲，大约是有过的。不过自己既已经离开蜀州，至少，该在洛阳为母亲点一盏。以前如何那是小儿无知，身为儿女，为母尽孝，本就是理所当然。

    巡着记忆中的路，她带着阿蛮不慌不忙地走着，拐过墙角飞檐，穿过重重回廊，脚下的小径蜿蜒曲折，路面铺着碎石，抬头可见绿荫沉沉，树影斑驳，耳边隐约能听到僧人们的诵经声，鼻端飘过几缕若有若无的佛香，让人心中沉静悠远。

    路过一间佛堂，她扭头看了一眼，发现堂中空无一人，想了想，就往堂中去了。

    走进堂内，只见正中矗立着一座巨大佛像。她端详一番，低头拜下。

    抬起头时，见佛祖面上带笑，双目微睁，似乎正看向自己，明明面容庄严肃穆，是但不知为何，玉娘总能从中看出一丝悲悯之意。

    她认得，佛祖单手指立于身前，是结无畏印。

    无畏，使众生平安，无所畏惧。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不知自己这样的异端，佛祖可也看在眼中？

    前世被幽禁的八年里，她日日念经，心如枯井。

    世事荒诞，皇帝也好亲王也罢，行事皆粗鄙卑劣，畜生不如。

    天下苍生凋零，生灵涂炭，百姓被安阳军如猪狗般凌虐屠杀时，异军被围崔阳半年，粮草断绝，城中老弱皆为人羊时，菩萨不悯，佛祖何在？

    可自从醒来，她不得不信，冥冥之中，自有天道轮回。

    她既然已是那个异类，就必要逆天改命，与天一争。

    拜完佛，上好一炷香，她起身正要离开，突然看到不远处的角落里，站着一个胡须雪白，形容枯槁的老僧人。

    这佛堂并不大，佛像座下青烟缭绕，几步之外便是昏暗殿角，影影绰绰。

    殿内一角有天窗，天光如柱倾泻而下，映出灰扑扑僧袍一角，老僧就静静站在那里，光影斑驳间，很是吓人。

    玉娘心上突地一跳，她定了定神，再仔细看了看，的确是有人在那里。

    真是奇怪，方才进来时，自己看过一圈，明明是没有人的。

    她正犹豫是否应该速速离去，那老僧突然一唱佛号，对她施了一礼。

    “女施主是有缘人，可否近前与老衲一观。”

    玉娘皱了皱眉，还是往前走了几步。

    靠的近了，愈发看到僧人老态龙钟，眉毛都已经白了，脸上刻满深深的皱纹。

    “女施主，老衲看不透你的来处，奇怪奇怪。”僧人看她片刻，眯着眼睛，目光闪烁。

    玉娘心中一凛，不由退后一步。

    一直跟在身后的阿蛮上前一步，将玉娘挡在身后。

    “两位小娘子，都好生古怪。”僧人摸摸胡须，慢条斯理的说道：“一位看不清来处，一位这是……”

    话未说完，见阿蛮一脸警惕的盯着他，老僧摇摇头，笑道：“小娘子不必如此害怕，老衲不说了，好险好险。”

    “险从何来？”玉娘问。

    “天机不可泄露。”老僧笑笑，又对玉娘说道，“老衲多嘴一句，女施主此去前路多舛，还请好自为之。”

    玉娘心中咯噔一下，掉头要走，没想到阿蛮突然开口骂道。

    “你这老和尚，话也不说清楚，我们娘子怎么不好了，你要这样咒她！”

    她瞪着老僧，满脸气得通红。

    “阿蛮！”玉娘低声喝止道：“休得妄言。”

    老僧摇摇手，道：“无妨无妨，小娘子还请恕罪，非是老衲心怀叵测，只是对你二人……一时好奇罢了。”

    说罢他微微叹了一口气，对玉娘道：“方才老衲一时失言，请女施主忘了吧。只是……”

    他又施一礼，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这时玉娘却开口道：“大师，我若放不下呢？”

    七情六欲，贪嗔痴怨，皆为人心。

    若能放下，也不是人了。

    说来，我在佛祖眼中，又是什么？还能被视为人吗？

    老僧看着她，又仿佛并未将她看在眼中，他的目光透过玉娘，不知落在何处，片刻后，才轻声道：“女施主何必自苦。”

    自苦吗？

    何谓自苦，佛祖不也舍身饲鹰吗？

    玉娘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对老僧福了一福，便带着阿蛮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