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稀月朗。吃过晚饭后奶奶就拉着初静念进屋，嘱咐孙子洗碗，不要打扰她们。
“奶奶，您要带我看什么？”她被奶奶拉着进来，关上房门，坐在床上。
奶奶从一个柜子里面翻出被包裹严实的盒子，掀开布，里面一个有些掉漆的红木盒子露了出来。奶奶打开盒子，从里面拿出一副金镯子、金耳环和金项链给她。
“奶奶……”初静念看着递到眼前的金首饰，说不出话来。
“拿着。”奶奶又拿着往她手里怼了怼，“奶奶没有什么好东西给你，这个啊是我这些年攒的，现在不是老什么什么…贬值吗。”奶奶想了一会才想起来要说的词，“每次啊，有点钱我买点就加进去，现在你瞧瞧，分量还挺足。”奶奶掂了掂手里的家伙，乐呵的直笑。
她有点手足无措地看着奶奶把东西都往她手上带，她不肯。奶奶生气，道：“怎么了？嫌弃啊？”
“奶奶，您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初静念连忙解释，推着奶奶的手。
“那你就收着，这是给孙媳妇的，不准退回来！”奶奶不开心地板着脸，嘴巴微微翘起。
“我……”
奶奶一把按住她的手，低声说：“你知道吗，当初给小丰妈妈的比这还多。那可是我和那死老头攒了大半辈子的。现在只有这么多。”奶奶柔声，“放心，以后方艳会给你更多。就是小丰的妈妈。”奶奶还怕她不知道，给她解释谁是方艳。
“奶奶……”
“放心，这不是彩礼，就是奶奶给你的礼物而已。”奶奶又说，“你喜不喜欢小丰？”
奶奶突然问这个一下子把她问住了。
奶奶见她不说话，又继续说：“有没有想过要离开小丰？”拍拍她的手，“要是没想过，就把东西收了。这是给你的礼物，不代表什么，不要有压力。”
“以前啊，小丰妈妈还想着退回来，我一把就把人给赶了出去。人家把大好青春都给了我们家，还生了个大胖小子，这点东西哪还好意思要回来哟。”奶奶看着手里的盒子，记忆飘向远方，忽然看着里面一张照片，奶奶拿出来，这是一张全家福，一家五口，那个时候的奶奶还很年轻，而奶奶身旁的那个，应该是顾丰的爷爷吧？和顾丰很像。她看向奶奶，奶奶的指尖轻轻摩挲着照片上的那个中年男人，露出轻柔的笑来，这种笑是她还没有在奶奶脸上见过的。
“这个……是爷爷吗？”她轻声问。
奶奶点头。
“这老头子，就是个笨蛋！”奶奶用手拍照片，又怕弄坏相片，感觉使劲的手落下去时却没多重的力道，“这么快就把我扔下了……”
奶奶突然的变脸让初静念一愣，下一刻她看到奶奶眼中闪过的泪花。奶奶撇过头去，抬手抹了一抹。
会过神来的奶奶，叹了口气，“拍完这张照片后没多久，人就不在了。以前啊，在小丰还小的时候——院子里不是有一颗老枣树吗，那是顾丰他爸小时候就种下的，等小丰长大一点的时候，良才就给他做了个秋千挂上去。现在还留在那里呢。”
“小丰小时候啊，可爱笑了。”奶奶摩挲着照片中的小顾丰，眼睛里满是疼爱。
她看着照片里的顾丰，“我可以看看吗？”问奶奶。
奶奶点点头，把照片递给了她。初静念看着上面的小顾丰，眉毛上挑，一副很高兴的样子，那鼻子和眼睛，跟现在的很像，简直就是现在的缩小版。
初静念的笑不自觉的流露在外，那是遮不住的喜欢，奶奶见了满是欢喜。
初静念该回去了，顾丰被奶奶勒令要送人回家，现在两人正站在她车旁。
“你回去吧，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打电话给我。”初静念走到车旁。
“今天已经说了很多个谢谢了，但还是要谢谢你。”顾丰说。他手里拿着奶奶给的金首饰，都是她刚刚递还给他的，令他满是无奈。
她一笑，算是接受了。
上车前，初静念转头对顾丰说：“我先和你报备一下，如果奶奶有什么事，我还是会来的。”停顿了一会，对着他说，“不接受客气。”顾丰到嘴边的话被噎了回去。
白色的车渐渐走远，消失在漆黑的夜晚，如同天空中的繁星隐无踪。
顾丰停留原地，抬头仰望，只有一轮月在薄云中，渐渐出现。
不知道是因为他的缘故，还是渴望家人相伴，虽然只和奶奶相处很短一段时间，却让她感觉很温暖，也让她很记挂。初静念回去后就一直在想着下次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奶奶，又或者找个什么借口？如果她擅自跑去，会不会给他造成麻烦？毕竟在奶奶心中，她的身份是假的。
正想着找个机会买点东西去见奶奶时，顾丰给她打来电。这是他第二次打电话给她，第一次还是因为校庆时约着几个人去采买东西给她打的电话。
“喂。”她接起电话。
“……不好意思，可能还得麻烦你。现在有时间吗？”
黑色商务车上，初静念坐在副驾驶，顾丰开车。今天本来是有工作的，最后对方有事来不了，她也就能请半天假。
“怎么了，奶奶……是有什么事？”她有些不安地问。
在后视镜中，他的眼睛瞟向她，带着笑意，却是苦笑，“你去了就知道了。”他说。
本来满是不安的心情，以为奶奶出了什么事，但看到他的神情后让她有点摸不着头脑。
等到了奶奶家，看到一桌子菜，她才明白是什么回事。
“快来呀。”奶奶看着她呆若木鸡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向她招招手。
初静念走过去，瞥见一个不认识的阿姨端着碗走来。
“快来，尝尝奶奶的手艺。”奶奶拉着走过去的她坐下来，然后介绍道，“这是小关，小丰请来照顾我的。”说完一叹气，“哎…尽瞎花钱。”奶奶看向后进来的孙子，剜了一眼刀，但撅起来的嘴巴却让这一记眼刀失了分。
看着祖孙两的互动，她很羡慕。
在奶奶的盛情邀请下，她夹起一块像是五角星一个的东西放进嘴里，滑滑嫩嫩的，“好吃。”她对奶奶说。
奶奶听到，露出没几颗牙齿的笑容。
“知道这个是什么吗？”
她佯装地摇摇头。
“秋葵，奶奶自己种的。”奶奶笑呵呵。
顾丰坐在她旁边，伸手夹菜给她：其实是因为奶奶朝他使了个眼色，奶奶以为她不知道。
吃完午餐后奶奶本来说是要陪她坐坐，但是看奶奶脸色明显带着倦意，在她再三劝说下奶奶才终于同意去休息。
“好，我不走，一定等奶奶醒来。”在床边她看着上了床还老是叮嘱她不准她走的奶奶，初静念哭笑不得，只能答应。
出来后，看到顾丰，她上前问：“你在做什么？”见他手里的工具和木头，看这东西好眼熟。
“修秋千。”顾丰说。
初静念这才想起来，这木头的样子像是外面那颗枣树上的秋千。
“你还会修这个？”初静念俯身看他身边的那些材料。
“大概是遗传。”顾丰抬起头来，“以前爷爷就会做这些东西，我爸也会做点。”
喜欢木头？
她一笑，喃喃道：“可惜现在都是钢筋水泥。”
他是建筑系的，现在的房子都是钢筋水泥做的，“是啊，以前小时候还说要用木头做一栋房子呢。”顾丰说着小时候，露出笑容，但逐渐笑容又凝固在脸上，消散。
他是想起了什么？她看着他的脸，猜测着。
“给，喝杯水。”护工端来一杯水给她，她欠身说了句谢谢。他请的护工阿姨还挺好，刚刚看着还帮忙做家务。
浅喝了一口水，水杯有点烫手，她就放桌上了，一抬眼就见护工阿姨一直在看着她。
“怎…么了吗？”她看看自己身上，也没有什么东西。
“没什么，就是很漂亮。”护工阿姨笑笑。
突然的夸奖让初静念有点脸红，以前在学校从没有人这样说过，因为她身边有个洋娃娃汤雅，工作后虽然有人说过，但总觉得那是客套。现在……，瞬间有点回到学生时的薄脸皮。
“关姨，你也去休息一下吧，今天忙了一早上。”顾丰在一旁说道。
一大早起来奶奶就说要去地里摘菜，又不肯人帮忙，做一会就要休息一下，一顿饭从天还没亮就开始，直到中午才做好。关姨忙前忙后，要照顾老太太还要打下手。虽然是打下手却其实是最累的。
关姨点了点头，回屋前还不忘再转过头来看她一眼。
随着那道灼热的视线消失，初静念松了口气，转回身来，坐到院子中的小凳子上，刚好在他对面。
“关姨是我妈的朋友，以前是护士长，现在退休了。”顾丰没有抬头，手中的秋千木头早已因为风吹日晒变得脆弱不堪，换了一个新的木板，上面雕上花纹，加上靠背和扶手，绳子也换了一个新的。
“所以就请来照顾奶奶？”初静念说道。
“嗯。”顾丰也停下手中的活，休息一下，“所以可能会多关注你一点。”
因为她现在是他女朋友。
“这是给奶奶做的？”初静念看了眼基本快完成的秋千，看上面的细活，不像是今天刚做的。
顾丰低头看了眼，“对。”又说，“虽然秋千是爷爷给我做的，但以前听爷爷提起过，奶奶也很喜欢秋千。只是……”说道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爷爷过世后，奶奶就没再坐过。奶奶每次在院子里的时候，她就会看着树上的秋千，有时候，一看就是一下午……”
他突然的沉默，让她把视线从那颗树移到他身上，他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悲伤，但她却觉得他不开心，不是那种失去亲人的不开心，而……是有一种冰冷在里面。
“你不喜欢他？”初静念突然的出声打断了顾丰的回忆，他看向她，很意外她会这样问。
“谁？”他还是问了一句。
她没有回答，而是看了眼他脚边的东西。他随着她的视线望过去，那块旧的秋千早已变形，边缘已经黑腐。
何止奶奶没有没有再坐过，他也从那以后，也再没有坐过。
“那天……是爷爷不要我们的日子。然后他就真的再也没有回来了。”他的声音很沉，落寞，眼底的悲伤无限，却面无表情，带着冷漠。
不要？
他说的不要，好像并不单单只是……
听懂了的她，眉头微微一皱，看向奶奶房间的方向。
“奶奶一直不肯搬出这个院子。”顾丰也看向奶奶房间，“一个人住在这里，守着这个家。”
“你不是陪着奶奶吗。”她看着顾丰，“奶奶就不是一个人。”
她的话让他心头一动，看向这个他并不是特别熟悉的人。
“是啊，我不会让奶奶一个人的。”只不过当初来陪奶奶的理由，却是因为他的父母离婚，又各自组建家庭，而他成了两个家庭里唯一的外人，所以只能和奶奶来一起住，这样他才能够感觉轻松一点。
他的嘴角一又浮现了一抹笑，一抹讽刺的笑，讽刺他自己。
初静念静静地看着他，那张从没有见过的笑脸紧紧抓着她的心，她很想过去抱抱他，或者问问他在想什么？但她不能这么做，也不能问，因为她没有资格，也并不想让他说不想说的话。
每个人心中都有秘密，有些秘密想和人分享，有些秘密却是不能和人分享的。比如她，她的秘密就是不能分享的，否则眼前的他，就会飞走消失不见吧？
下午初夏的阳光有点烈，但是金黄色的阳光却很好看，照在他的身上，像是被阳光拥抱，拥在怀里。让她羡慕。
“以前的你看上去很阳光。不管怎么样，一切都能过去。至少从前的你，做到了。”她静静看着，缓缓说着，希望他还能变回以前那个意气风发，在阳光下也闪闪发光的人。
他抬起头看向她，她坐的和他有些距离，就和以往一样，她总是坐在一个离他有些距离的地方，因此他们很少交流，互不了解。
他深吸一口气，“嗯。”重重点头。
看着他这有点呆头呆脑的回应，初静念笑出声，虽然很快地抿起嘴，但还是被他的捕捉到。他看过来，她撇过头。
初静念嘴边一道很轻柔的笑绽放，在午后也开始慢慢轻柔的阳光里。
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会突然说这些，以前这些话他从不会和别人提起。
“两个小家伙，在干嘛呢？”
“奶奶，您怎么这么快就起来了？”初静念走过去。
“年纪大了，觉少。”奶奶到院子看到顾丰手里的秋千，问，“这是干什么？”仔细一看，才发现是那颗树上的秋千，被他拆下来，“这么久的东西了，还摆弄它做甚。”奶奶迈着缓慢的步子走过去，瞅瞅，“还做了个新的。”笑笑露出孤零零的牙。
“给您玩儿啊。”顾丰说着把做好的秋千拎起来，站起来，走到树下准备挂上去。
“我这么大年纪了，还玩……”奶奶笑得更加合不拢嘴，看着顾丰往上挂也没有阻止，转了个身找个地方坐了下来。
看着顾丰搬梯子上去，初静念不放心地跟在后面，他上去时她就在后面扶着梯子，生怕梯子不稳让他摔下来。
这颗枣树弯弯曲曲的很高，但因为靠墙生长，渐渐弯曲，弯曲下来的地方正好能挂一个秋千上去。等顾丰挂好新的秋千下来，她也松了一口气。后退两步，观赏一下，比原先的好看很多，而且看上去更稳当。
“奶奶，要不要来试试？”顾丰转身向奶奶走去。
奶奶连连摆手，“我玩什么秋千……你要小念玩。”奶奶指着初静念，“她小。”
“奶奶您不会是害怕吧？”顾丰走到奶奶身边坐下。
“一个秋千有什么好怕的。”奶奶瞪着他，噘着嘴。
“试试，您孙子我做的秋千保证稳当。”顾丰看着奶奶。
奶奶皱眉。
无奈之下，最后还是由初静念先试坐，她坐上秋千，荡了几下，稳当当的，下来让奶奶坐，但奶奶还是拒绝的，一点点往后退，一会说要上厕所，一会又说刚刚上厕所的水没关，一阵忙活下来，奶奶还是跑了。
“一定要奶奶坐吗？奶奶年纪大了，也许真的不敢坐了呢？”她坐在秋千，轻轻荡着。
顾丰沉默，然后她听到：“我只是想代替爷爷的位置，让奶奶不要再挂念，那个早就抛弃我们的人。”
她停下轻轻摆动的秋千，侧头看着他。
“你坐吗？”她忽然说道，轻摆动了一下秋千，“你看，你都犹豫了，何况是奶奶。”
她展望眼前的院子，和头顶笼罩下来的树荫，“这个地方，应该有你们很多的回忆吧？放不下，也是很正常的。”
一个人想要抹掉另一个人的一切，那是一件很残忍的事。但是那些事，那些地方，如果时时刻刻刺痛着你，围困着你，想要出来，就必然要接受、释然从前的一切，包括死亡；又或者——抹去。
奶奶已经在这个地方待了几十年，释然，显然是没有做到，那就只能抹去。
顾丰想要帮奶奶走出爷爷的影子，在她最后的时光里。
她看着顾丰低垂的眼帘，然后就看到他倏地站起来，她像早已知道他的决定一样，在他动的同时几乎就动了身，让出了位置。秋千因为失去重量摇摇晃晃。看着秋千，顾丰坐了上去。她看到他深吸一口气，抬眼望前，这个方向是他以前见过，又是现在陌生的吧，从这个角度看这个院子，能一览无余。
“那个时候，我觉得奶奶家很大，围着院子跑要跑好久才能跑完一圈。”顾丰轻声诉说，“现在，感觉只要走几步，就到了墙角。才觉得，原来这么小。”
“那是因为你长大了。”她沉默一会，轻声，“虽然长大是件悲伤的事请，但，也是件幸运的事。”
他看向她。
她继续说：“当‘他们’需要照顾的时候，你长大了，也有能力可以照顾‘他们’了。而……‘他们’也还在。”
她的父亲已经不在了，在她还没有能力为他做什么的时候，永远地，不在了。
她眼底的悲伤落入他的眼。
在毕业合照时，有人问她的父亲怎么没有来，因为很多都是父母一起来的，包括他的父母。有人只是随口问了一句，但他却看到她脸上的笑忽然消失了，随后便听到她说：他不在了。然后她的笑容重新拾了起来，但那个时候他忽然觉得，她的笑也许并没有那么快乐。就和他一样。
“你很喜欢他？”同样的话，不同的问题，就在刚刚，她问过的，现在他也问了一遍。
“嗯！喜欢。”很坚定的回答，现在她的笑和那个时候比，快乐很多。他也跟着笑了。
“如果奶奶就是不肯坐，那就算了吧。”她看向顾丰，“有的时候就是忘不掉，强迫也没用。这点，你应该很清楚。”
你不是也忘不掉“她”
我也是，何况你就在我面前。
“我们的关系……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奶奶？”她忽然问起，“你打算一直这样瞒着奶奶？她早晚会发现你们分手的事。”
“我还没有想好……暂时，可能要麻烦你。”他说。
“我没事，就是……到时候不会出什么事才好。”
……
西边日落，刚好从对面照过来，让她有点睁不开眼。不知道奶奶干什么去了。
“我去找奶奶，问问她晚上想吃什么。”初静念小跑着进了屋。
顾丰在后面秋千上看着，感觉她真的很喜欢奶奶。莫名其妙地多了一个和他抢奶奶的人。
“奶奶！”初静念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顾丰的笑凝固在脸上，起身冲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