谏诤

    碧宇殿内静悄悄的,侍儿们都站在院子前廊,离这主殿足有五丈远,殿中只有薛恺悦和赵玉泽端坐在宝座上,宝座两旁的高几之上各自悬挂着一面荷花形状的水晶灯笼,这水晶灯笼里面燃着白色的蜡烛,烛光透过玲珑剔透的水晶灯壁照过来,把薛恺悦近来在阳光下练武筛出来的杏色肌肤映得犹如美玉,还是阳光之下温暖生烟的美玉。

    如果说有什么破坏这美玉的美感,-便是那轮廓深邃线条流畅的俊脸上不断喷气的鼻翼了。

    他着实气得要命,又气恼又担忧,气明帝言而无信,明明答应了要从轻处罚,还是将周璞革了职。别人不清楚,他岂有不清楚的?这周璞当年是个很要强也很质朴的男儿,打起仗来不要命,哪次战阵难打,周璞都是争着抢着要去,哪次敌人最狡诈,出征的将领可能有危险,别人可能会犹豫一下,周璞却从来没有推三阻四过。

    他记得那年打白虎,女子军中关吟一部对上了白虎名将尤羽睫为首的极其凶猛的敌人,伤亡惨重。他带着周璞几个偏将前去救援,周璞在那场恶战中被尤羽睫挥双锏砸伤了左胳膊,犹且不肯放弃,最终配合着他把尤羽睫拿下来马来,送交天子。

    这样的男儿,战场上豁得出性命,回京后不贪恋权势,天子让交出军权,就乖乖地将手中的兵马交出来,自己只做一个领正五品俸禄的虚衔将军。战场用命,功成不居,这是多么难得的人啊。

    可是天子是怎么对他的?

    青春年华的小男儿,给天子打了几年仗,出生入死,回来后只领几十两银子的俸禄,就这点不算丰厚的恩典,都没能够保住,才多久啊,天下太平至今不过一年半,周璞就被革了职,削了俸!

    就算是周璞有错,终究不是首恶,他又求了情的,天子也答应了的,可还是革了职,削了俸!仿佛之前的功劳,那拿命杀敌的功劳,那在大漠中穿行,在雪地里前进,顶着怒吼的狂风翻山越岭,冒着生命危险捉拿负隅顽抗的敌人的功劳,都是微不足道的,就像这镂刻着华丽花纹的水晶灯,瞧着精美无比,实则轻轻一击,就能碎银满地。

    除了气愤,他心里还有浓浓的担忧。担忧这次苏澈、周璞几个被重罚只是个开端,也许天子已经不想要再忍耐立有战功的功臣了,这次被革职的男子武将虽然只有一个周璞,但是细数数,别的男儿也都是各自有功劳的。

    那个苏澈在四国之战的时候一直供职户部,担任户部侍郎,他们的军需粮草供应,苏澈没少出力,他在军中就经常接收由苏澈签名画押的物资清单。那个让男儿们把银两都存到户部充实国库的主意,似乎也是苏澈想出来的。可以说苏澈对凰朝能够天下一统是做了贡献的。

    那个顾璟,原本也是从过军打过仗的,当初打玄武的时候,顾璟还受了伤,伤到了小腿,后来在军中担任统计功劳分发物资的文官,一路之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至今还记得由顾璟撰写的那个男子军中人人会唱,激励了无数男儿冲锋陷阵视死如归的歌谣《男儿当自强》。

    生逢不良辰,男儿当自强。

    莫贪画眉乐,莫恋桂为梁。

    请缨上战场,痛殴虐人狂。

    挥剑斩敌酋,拓土又开疆。

    归来挂侯印,天子宴华堂。

    功彪史册青,名垂万年芳。

    可是眼下天下一统,顾璟既没能挂侯印,也没能万年芳,被天子夺了俸禄还罚去边远州县编管,史书上怕是要把顾璟记成奸佞之臣了。

    还有那个颖儿,当初也是为天子出过力的,他记得很清楚,天子想将他殿里的侍儿同光许嫁给从白虎投降过来的中年将军马艺丹,不料那同光心高意大,愣是看上了明帝本人,宁可自裁也不愿意嫁给年过四十的马艺丹,无奈之下,他和江澄只得召集侍儿询问,看谁肯顶替这同光出嫁。

    是这颖儿,这个极为能干又识极大体的颖儿自愿嫁给马艺丹,替朝廷和他解决了一桩难题。

    如今这个为了国家自愿嫁给降将做侧室的颖儿,也被削了诰命夫郞的身份,编管边远之地。

    就连那个尚然兮,当年也是有功之民。尚然兮千错万错,可当初也有照料沈知柔产育的功劳,若没有尚然兮的精心照护,沈知柔早在生产之时就没了性命,明帝又如何能够安心打仗?当年明帝可是把沈知柔当成心肝宝贝疼。

    就因为研制助孕药误伤了天子,这些流血流汗换来的功劳,这些赤胆忠心立下的功勋,就被天子一笔抹煞了。

    天子如此狠心,只怕下一个被收拾的人就是他了。

    他立有战功,是曾经的男子军统帅,还性格刚直,他这样的人,哪怕已经交尽权力躲进深宫,天子又如何能真正放心?早晚也会被收拾的吧?

    兔死弓藏,天下太平,天子唯我独尊,想处置谁就处置谁,曾经的战功算得了什么呢?

    在赫赫皇权面前,一切都是那样的微不足道。

    一身玉白春日杏花纱袍,头戴白玉镂雕玉兰花小发冠,手拿六角荇藻双鱼团扇,风流闲逸敛尽眉间英武之气的敏贵君赵玉泽看薛恺悦一直沉默不言,心里头有些着慌。他怕气着了这个刚强骄傲的皇贵君哥哥,赶忙出言相劝,“恺哥,你别太生气了。陛下在气头上,等过阵子陛下气消了,咱们慢慢劝劝陛下,替阿璞他们求个情,或许陛下就松口了。”

    薛恺悦点点头,他不想告诉赵玉泽他这就打算去找明帝问个究竟,只敷衍着答应下来,好催赵玉泽离开,“小玉所说有理,等过阵子,你我一起去劝劝陛下。这会儿天晚了,应儿该找她爹爹了,我就不多留你了。”

    赵玉泽不大放心他,然而他看上去是那样的沉稳,就连方才那不断翕动的鼻翼都静止了下来,看来是已经消了怒火了。赵玉泽便不好多管,只含笑着宽慰他,“恺哥,这事你我确实管不了,不过我已经给澄澄送信,或者澄澄会有办法的。”

    水晶灯下,敏贵君雪白细腻的小脸愈见光滑莹润,那墨玉珠一般的矜贵双眸中倒映着冰莹繁复的镂空花瓣,美得不像人间的男儿。

    薛恺悦再次点点头,“我知道的,我会等澄之回来处理的,小玉只管回去吧。”

    他说得这般肯定,眉宇之间也是一片平静安宁的神色,仿佛已经接受了周璞被革职的事实,赵玉泽就信了他,站起来向他告辞,“那恺哥且歇着,我先回去了。”

    “我不送你了,小玉慢走。”薛恺悦欠身为礼,笑颜温和,动作不徐不缓。

    赵玉泽放心离去。

    然而,赵玉泽前脚到了他的凝晖殿,薛恺悦后脚就站在了皇仪宫院门外。

    这次,守门的男子军士没有拦他,他们向他伸起胳膊做了个准入的手势,“皇贵君请进,陛下已经下过旨意,凡皇贵君前来见驾,可径去紫宸殿面圣,任何人不得拦截。”

    薛恺悦倒是没听说明帝有此旨意,但想来皇仪宫的守卫也没有必要骗他,他大方地往院中走,直奔紫宸殿而去。

    这旨意乃是薛恺悦上次在紫宸殿前同御前护卫们切磋武艺,明帝怕他往后再有此等事,惹得御史弹劾,索性颁发了这一道旨意,让他有事直接找上她,别为难守门士兵,别同御前护卫们打斗,只是明帝断没想到今日就被薛恺悦派上了用场。

    薛恺悦步履生风,三两下走到紫宸殿外,便有一个侍儿迎了上来,这侍儿薛恺悦也认识,皇仪宫的侍儿慕儿。那慕儿拦着他,赔笑着对他言道:“好叫皇贵君主子得知,圣上这会子在睿思殿,皇贵君主子可以去睿思殿见驾。”

    又在睿思殿?一回生二回熟,薛恺悦向着慕儿点头道谢,运起武力向睿思殿奔去。

    转瞬间到了睿思殿,却见这灯火辉煌的殿宇的台阶上站了好几个侍儿。明帝御前三大侍儿露儿、镜儿、琴儿都在,他们敛手站立,神情恭肃,在他们身侧身后还有几个二等侍儿,却与他们一样鸦雀无声。

    薛恺悦暗暗疑惑,不知这睿思殿中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想他有必要先听上一听,白天才发生了苏澈和周璞几个被罚的事,没准是哪位大臣或者宗室来给苏澈几个求情了。

    会是谁呢?是右相柳笙还是淑王世女萧忆月?他想是萧忆月的可能更大一些吧,毕竟萧忆月的夫郞苏泓就是苏澈的亲弟弟。

    他正琢磨着,就听见睿思殿中,明帝在大发雷霆,“向锦,李蔚,你们两个很好,很了不起,为了夫郞,以辞官要挟朕,当朕不敢让你们辞官是不是?!”

    原来是顾璟的妻主向锦、苏澈的妻主李蔚到了,她二人当真重情。薛恺悦唇角一勾,诞出一朵微浅笑意,隔着殿宇厚重的墙壁,他都能想见天子暴怒之下咬牙切齿的模样。

    明帝此刻着实是怒火中烧,她没想到她没有下旨株连向锦和李蔚,这两个一心为夫郞着想的女子官员却自己找上门来,她们半下午过来,彼时她刚刚在紫宸殿宠幸了冷清泉,正在歇午,侍儿们不敢禀报,她们俩就在睿思殿前跪着,她醒来后方才知晓她们在睿思殿前跪着不肯走,已经跪了一个多时辰,想自己平白就成了暴戾帝王,她内心说不出的愤怒。

    这愤怒在听到二人的请求之后,更是夹杂了失望。她所信任的两个文武臣下,为着两个男儿,就能以辞官要挟她,毫不留恋地弃她而去,以己之深情彰显她这个天子的过错,将她钉在暴戾天子的耻辱柱上,这也罢了,史书上的虚名虚誉,她本也不是那么在乎。

    可是,她们的夫郞犯了错,她们却不能接受她惩罚他们,那么以后,她是不是不能惩罚任何一个与女子结为妻夫的男子官员?她是不是对他们只能赏不能罚?

    是不是连她们自己也不能接受惩罚?

    一个臣下,只能赏不能罚,她这个做天子的权威何在?她还敢用她或者他来做臣下吗?

    天子是如何想的,跪在殿庭中的向锦和李蔚都是不知道的,她们两个只想着陪着心爱的夫郞同去编管之地,向锦言辞恳切地祈求明帝道:“陛下,微臣便是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以辞官要挟陛下,微臣只是与小璟妻夫情深,不舍得他一人独行,想要陪他前去编管而已。陛下若是不愿意让微臣辞官,那就请准许微臣休个长假。”

    李蔚紧跟着奏请,“陛下,末将也不敢威胁陛下,末将只是没办法同阿澈分开,陛下,阿澈他刚生下末将的儿子还不足两个月,末将怎么能放心他一个人踏上编管之路。”

    明帝闻听此言简直要气炸了心肺:“向锦和李蔚,夫郞在你们心中大过天了是不是?除了夫郞,别的都不重要是吧?朝廷的差事在你们心中都是可有可无的是吧?向锦,朕把教导大公主的重任交给你,你就是这么当差的?李蔚,朕把你一个毫无根基的乡下女子提拔成朝廷武将,更授予你御前亲军统领职位,朕这般信任你,你就是这么报答朕的?”

    那向锦听到明帝提起奕辰,气势就弱了下来。李蔚却是毫不犹豫地继续据理力争,“陛下,末将已经想过了,末将本来只是江州乡下一个练武的女子,便是为了阿澈,把这将军职位辞掉也没什么,只当末将从未做过将军也就是了。自从遇到了阿澈,末将便一心一意只喜欢他,他活着末将便活着,他受苦末将绝不独自享福。”

    “你,你给朕”明帝气得脸色铁青,却终究不忍说出那句给朕滚的话来。

    “陛下,您再这样下去,是要众叛亲离的!”薛恺悦拾阶而上,适时推开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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