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磨

    六月初八,这是文君陈语易二十七岁的生日,因只陈语易一人过生日,安澜便把宴席设在了陈语易殿中。陈语易的殿宇乃是前后两个卿位院子打通了连在一起的,他把前头院子的主殿当画室,后头院子的主殿给两个儿子做卧房,而这宴席设在前头院子的后殿。这个地方原本是给那些乳父侍儿们住的,有了后头那个院子,侍儿乳父们全都挪了过去,这里就成了陈语易日常起卧的所在。

    他又是个性喜疏阔的,殿内除了一张妙趣横生的床榻,便只有屏风、衣柜和座椅,连用膳的桌案都没有。因为陈语易近来根本就不正经用膳,他画画画得沉迷,每日里胡乱塞几口饭食,只要不饿死就行,用不着桌案。而前边主殿中的桌案,全都被他当做了画案。

    安澜让侍儿把附近没人住的小院子里的桌案抬了两张来,倒也凑合。合宫上下分成两张大桌子落座,安澜自己坐一桌主位,另一桌留于明帝。

    天到巳正的时候,两张桌子就已经坐了一大半人,沈知柔、顾琼、董云飞、赵玉泽、林从,都已经携带着各自的公主皇子到来了,只余薛恺悦和冷清泉。冷清泉也就罢了,夜里侍寝,早上起得迟,这很正常。

    薛恺悦却是有些耐人寻味,但已经来的这几个君卿,知道昨日薛恺悦硬闯睿思殿的,只有赵玉泽一个。

    沈知柔虽然身体较前大有好转,但之前身子弱不管事,侍儿们就没养成替他打探消息的习惯。顾琼自己天天吐得七上八下,自顾不暇,完全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连尚然兮的体仁堂出事了他都不知道。

    林从近来意懒心灰,虽然昨个儿中午从天心武馆回宫的时候听街铺上的好事女子说起,他已经知道明帝在朝堂上大发雷霆处置了苏澈和顾璟、尚然兮几个的事,但他同这几个男儿感情都一般,既然事情没有波及到天心武馆,他也就懒怠过问。今个儿是陈语易的生日,他就压根儿没打算往天心武馆去,早上睡了个懒觉,天到辰时末才起身,用了早膳就往这筠华殿来,全然不知昨夜的事。

    董云飞比林从起得还晚,董云飞这阵子得了雨棠给的带画图的传奇本子,每天看得沉迷,而且黑白颠倒,夜里不睡,早上懒怠起,如果侍儿跳儿喊他,他今个儿就要迟到,这等情形下,他哪里会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

    只有赵玉泽,因为他原来的侍儿琴儿很想让他取代薛恺悦成为皇贵君,对薛恺悦的事格外留心,一看薛恺悦被天子训斥了,夜里就悄悄地跑回凝晖殿,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向他讲了一遍。

    知道得越详细就越挂心,赵玉泽一双矜贵的水眸不断哨向院门,面上平淡无波,心里却是密雨斜吹,波翻浪卷。

    安澜比赵玉泽更不踏实,安澜一想到明帝对薛恺悦就担心薛恺悦情绪不稳,今个儿不肯来参加陈文君的生日宴。

    虽说男儿们心情不佳,理应有退避房中不见任何人的权利,但是薛恺悦毕竟不同他人,薛恺悦是奕辰的生父,明帝并未降薛恺悦的位份,她只是一气之下削减了薛恺悦的日常份例,若是薛恺悦能够照常在宫中行走,那么朝廷内外,便会知道薛恺悦仍旧是金尊玉贵的皇贵君,倘或薛恺悦闭门不见人,那么朝廷内外的猜测必然以为薛恺悦实际上已经被废了,这对于奕辰大为不利。

    殿外的大太阳一点点地升高,房中的人影越来越短,安澜有些着急了,广平光洁的额头上都沁出了一层细汗。

    赵玉泽自然瞧出来安澜的担忧,可是当着这么多人,能够说什么呢?赵玉泽小声建议安澜再传些冰块进来。

    安澜瞬间了悟自己失态了,立刻吩咐梦儿加冰块。

    侍儿们又抬了两大瓷盆冰块进来,守门的侍儿也终于奏报说皇贵君主子到了,安澜给赵玉泽给使了个眼色,让众人都在殿内闲坐,他同赵玉泽自往前头去。他们要在薛恺悦入席之前,先迎住他,叮嘱他莫要漏了怯。

    薛恺悦早好些天就备给陈语易备好了礼物,此刻他由侍儿皎儿撑伞,自己左手提着礼物,右胳膊抱着儿子持盈皇子,前来给文君陈语易贺寿。想着今日一天便当将侍儿们遣得只余两人,薛恺悦起身之后便命侍儿们各自收拾行李。眼下侍儿们俱已收拾好,每人背了一个蓝缎大包袱,随着他一起前来筠华殿谒见皇后安澜。

    薛恺悦的碧宇殿本来有十二个侍儿,缺则补之。持盈出生后,明帝娇宠小儿子,又给他殿里增加了两个专门照顾皇子的侍儿。眼下按明帝的意思只留两个侍儿,一个厨子,一个乳父,应当遣出十二个侍儿,除了皎儿和帮厨的涵儿,其余侍儿皆在被遣之列。

    他带着这么十二个背着蓝缎包袱的侍儿浩浩荡荡奔向陈语易的筠华殿,路途之上颇为引人注目,他也不管宫侍们的窃窃私语,他知道明帝要的就是这个效果,那么他成全她。

    到达筠华殿主殿前方的时候,安澜和赵玉泽已经迎了出来,寿星陈语易却未曾出迎,他也不去管寿星,径直上前参见安澜,将进入院子后自觉排成一排的侍儿们向着安澜一指:“请皇后分派他们新的去处。”

    安澜蹙起修长的黛眉,眼底闪过一丝无奈,语重心长地劝他:“小恺,你给陛下认个错吧。”

    薛恺悦眸光骤然缩了一下,但很就掩饰住了,他向着安澜从容一笑:“皇后还是给他们安排个去处吧。”

    安澜见他如此,也就不再劝,只吩咐那些侍儿们道:“留两个在筠华殿,两个去敏贵君殿里,两个去柳太君殿里,荆太君、岳太君、秦太君殿里各自去一个,最后一个去嘉君殿里。”

    侍儿们得了皇后吩咐,自行前去投奔主子。那要被吩咐赵玉泽殿里的两个侍儿,便向前给赵玉泽请安。赵玉泽先正色叮咛他们:“你们且记住,你们的主子只有皇贵君哥哥,本宫只不过是代皇贵君哥哥暂时收留你们一阵子,任何时候见了皇贵君哥哥都不得失礼。”

    两个侍儿战战巍巍地回答,“奴才们明白,奴才们谨记贵君主子吩咐。”

    赵玉泽继续命令他们:“那现在你们两个一个背包袱,一个去把皇贵君哥哥的礼物给文君主子送过去。”

    赵玉泽的声音和气舒缓却不容人迟疑,两个侍儿飞快地按他的吩咐接过了薛恺悦手上提的礼物往后殿走。

    薛恺悦瞧见了,暗自感叹敏贵君的为人当真是没的说,面上却也不同他客气,只对安澜道:“辰儿那里还请皇后多费心,她要是不高兴,请皇后给她解释。”

    安澜睨了他一眼,语气有些嗔怪地道:“这会子想起顾念辰儿了?昨个儿做什么那般勇?”

    薛恺悦略有些尴尬地笑笑,眸子中的光芒却是坚定无比,没有一丝悔意。

    这分明是担当了天下事,不管后人评。

    安澜考虑今个儿是陈语易的生日宴,又是当着侍儿们的面,不好同他争论过多,便轻轻点点头,率先向里走,“本宫还没告诉她,她应该还不知道,你待会儿若是见到她,也先别讲。”

    其实也不容易见到的,为了不让女儿感受到太明显的变化,安澜今个儿以奕辰大了些不再适合在君卿殿中用膳为由,让人在厢房内另设了两席,专门给四位公主五位皇子入座。如此,除了奕辰专门去同薛恺悦说话,他们父女两个是没机会闲谈的。

    对安澜这话,薛恺悦点了点头,表示接受。

    其实也没什么好讲的,他拿皇贵君的例银服用换得苏澈、顾璟、颖儿以及宜远镖局的镖师们不用编管遐荒不用服三年徒刑只需在雅州安置居住的宽待,不能算亏,他唯一感到遗憾的是没能够改变周璞被革职的判决。

    但是不管怎么说,也算是个小小的胜利,为了这样的胜利,要他付出些代价,他是很乐意的。

    虽然这代价在别人看来未必是小小的,毕竟他从入宫起就没做过才人,眼下明帝虽然没有把他降位成才人,却让他领着才人的月例衣食反思己过,这个惩罚也算是够严厉的了。

    “恺哥”,后殿中董云飞瞧见薛恺悦到了,赶忙向他招手。方才那个侍儿进来给董云飞请安,董云飞被唬了一跳,他实在想不明白那个叫桔儿的侍儿怎得就要跟着他了,他印象中这个桔儿还是挺忠心的,最近也没听说犯什么错,怎得就要被从碧宇殿中赶出来了呢?

    安澜听见董云飞喊薛恺悦,却没等薛恺悦应答,抢先一步指指自己身边的位置,“小恺今个儿挨着本宫坐。”

    安澜面上笑容温和得体,可是说出的话却是有些强势的。

    薛恺悦瞬间明白安澜的意思,抱着持盈随着安澜坐下,冲着隔壁桌子的董云飞道了句,“待会儿同你说话。”

    董云飞也不以为意,安澜身边的位置也是比较尊贵的位置,今个儿薛恺悦又不是寿星,坐在安澜身边也很合适。

    安澜右手边坐着薛恺悦,左手边坐着赵玉泽,对面坐着沈知柔,气氛倒也算和洽。

    沈知柔身体好了起来,不像以往那般怕冷,也不再有气无力,特意趁着陈语易生日好好地打扮了一下自己。他今个儿穿了一身浅白色绣水仙花的精致夏装,腰间系着一根银白色同款腰带,腰带上挂着玲珑透雕水仙花的白玉腰佩,肢纤纤细,盈盈不堪一握,手里拿着自己画的月下水仙花圆形团扇,面白似玉,唇艳点丹,飞眉入鬓,眼梢含情。见安澜向他看过来,他便回了一个舒眉浅笑,笑容清贵温宛,单眼皮大眼睛中更是瞬间闪动着清澈的亮光,让人仿佛见到水中仙子。

    “知柔瞧着气色很好呢,在暖香殿住着,可缺什么吗?”安澜恐别人过多注意薛恺悦,便没话找话地同沈知柔闲聊。

    皇后这么一开口,赵玉泽也很默契地跟着同沈知柔闲谈,“知柔你眼下还需要服药吗?疗程结束了没有呢?”

    慧卿沈知柔乃是个极为敏感纤细的男儿,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看薛恺悦眼睑下方有缺觉的青痕,安澜和赵玉泽又抢着同他说话,他便意识到事情不对劲儿,心中很是好奇,想着待会儿要留心看薛恺悦和明帝之间的光景。

    明帝却是到得很迟。

    她昨个儿先是被向锦和李蔚跑去睿思殿以辞官为要挟闹了一通,后是被薛恺悦毫不留情地抢白了一顿,虽然她冲着薛恺悦发了一顿火,将薛恺悦的衣食起居份例从皇贵君降成了低阶才人,还强行让向锦和李蔚继续留在朝中当差,只准她们每半月去雅州探视一回夫郞,表面上看她既没输面子也没输里子,但是她自己知道她心里头失望又难过,这样的痛苦情绪,激得一夜未眠。到今个儿早上,她连早膳都没胃口用,索性以文君殿下生日宫中需要庆贺为由,将今日早朝停掉。

    冷清泉看她情形不对,赔笑撒娇,说好说歹,勉强让她用了一块米糕,饮了半盏茶。她用了茶点之后,仍旧是越想越气,让御前护卫把工部尚书岳飘叫了来,命岳飘派工部的工匠去雅州洵美县择一宽广民居改成慎思所,将这些个胆大包天需要反思的男儿,包括那个已经被她革职永不叙用的男子将军周璞,全都安置进去。民房布置以高于牢房,低于一般京城富户宅舍为标准。

    她既不想虐待他们,也不想让他们过得过于舒坦而忘记自己需要反思。

    慎思所由雅州派州军看管,胆敢硬闯出去,则株连家人。

    岳飘一一记下,工部尚书岳飘是官场老人,自然知道什么事该问什么事不该问。

    对她居然将昨个儿朝堂上气势汹汹务必要投到边远遐荒眼不见心为净的几个男子一夜之间改了主意另行安置在雅州,没有表示出一丝一毫的疑惑,仿佛这才是正常的处置。

    她瞧见岳飘这般了如指掌,倒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她一脸认真地扯谎道:“皇贵君心系袍泽,念苏澈诸人都是弱质男儿,不忍心看他们酷夏投远,翻山涉水,自请裁撤饮食服用为苏澈诸人减刑,皇贵君忠心耿耿,侍朕惟恭,朕如何能不体谅皇贵君之心?”

    岳飘听她这么讲,立刻做出原来如此的表情来,并且对着她称赞薛恺悦,“人都说皇贵君爱将如子,臣今日算是感受到啦,想来这几个男儿经此一事,会更加感激皇贵君。”

    明帝会心一笑,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虽然他将她气得一夜未眠,但她仍旧为他考虑,不想让他白吃苦头。毕竟他再怎么样,也是她想要携手终生的夫郞。他给她生女育儿,她便不能彻底舍弃他。打磨他的性子,让他更加合乎她的心意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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