诰封

    叶衡听见正君这么说,心猛地一颤,只觉心尖上的肉都要被人挖出来了,她瞬间就红了眼眶,却要强做镇定,语气如常地嗔怪自家正君:“展儿你说什么昏话呢?我们成亲的那一年就说过,我们要白首同心,相伴到老,等我们白发苍苍了,我们还要像年轻的时候一般恩爱,我们要一起看烟花,一起逗孙女,你舍得早早地离开我吗?”

    正君听她这么说,心里头也有些不忍,却又觉得这件事不提前安排,等将来自己走了,又不知是什么光景,倒不如眼下说清楚好放心。

    倘或他真的去了姚天,以叶衡待齐苗的情分,叶衡多半也会想到将齐苗扶正。可问题是姚天的世家大族向来是娶高门大户的公子为正夫,正夫若不幸短命而亡,妻主往往会另外聘娶一位世家贵族的公子为续弦,家中原有的侧室仍旧是侧室,极少因为育有女嗣便被扶正。这个原则同样适用于皇室,包括原来的玄武白武三国在内,皇后必得出自世家,皇后薨逝,则另从世家豪门中聘取皇后,除非君卿家世不输先皇后,否则很难上位。

    虽然齐苗为叶衡生养了长女,但齐苗的家世一般,母家还有些打不着的亲戚总想借着叶衡的旗号在家乡为所欲为,更何况齐苗之前与林瑶偷情坏了名声,届时叶氏族人多半不会同意齐苗扶正。

    若是叶衡最终娶了他人做续弦,那不管是齐苗的女儿还是他自己的女儿,怕是都不会有好日子过,这让他如何放心得下?

    因而他坚持要谈这件事,他的眼光悲伤又温柔,语气凄凉而坚定,“阿衡,你听我说。我知你心里头爱我,不忍心听到我说百年之后如何的话,可是人终究有一死,我高龄有孕,自比别人离姚天更近一层,这没什么好避讳的。将来的事,我提前安排好了,我心里头才不那么牵挂。你也不想让我去了姚天都不能安心是不是?”

    叶衡的眼泪快要落下来了,她睁大了眼睛看向正君,平日里犀利冷锐的眼眸中全是浓挚的爱意,她语气卑微地恳求他,“不不不,展儿,你别说了,我们两家绝无亏德之事,你必定能够平安诞下孩儿的,你不要总讲这些丧气的话,你想想好的事情,你想想等孩儿出生后咱们怎么带她,咱们怎么陪她玩,怎么教养她。我求你,展儿,你想想好的事情。”

    她还没说完,一行清泪就沿着那清瘦的脸颊流了下来,恰似雪山上挂了一道白色的瀑布。

    正君心疼极了,这话就说不下去,他伸出手来握住叶衡纤白的手腕,给她以力量,给她以安慰,“阿衡不哭了,不哭了,啊,你哭得我心里难受。”

    叶衡低头亲吻他有些浮肿的手背,泪水成串砸落,她要再次向正君确认他不会有事,“展儿,你只想着你心里头有牵挂,不安排妥当,你会不安心。可是展儿,你想过我会如何吗?你为我想过吗?你是我叶衡这辈子喜欢上的第一个男儿,吻的第一个男儿,睡的第一个男儿,我们成亲二十一年,朝夕相伴二十一年,你让我如何放得下你?没有你,我根本活不下去。”

    正君听得又是欢喜又是惆怅,他想他低估了叶衡对他的感情,就冲叶衡这一腔深情,他也得努力活下去。就是不知道姚天女神能不能听见他的心声,多赐予他几年寿命?

    这日夜里下了一场暴雨,电闪雷鸣,雷声响得吓人,正君素来怕雷,孕中听见这雷声愈发不安,叶衡自然是知晓正君怕打雷的,恐正君害怕,她将门窗紧闭,也没像之前那般睡在正君床边的小榻上,她这回直接睡在正君身边,胳膊紧紧揽着正君,双手捂住正君的耳朵,口中连声道“不怕,不怕,展儿不怕”。

    饶是她这般温柔安慰,正君一夜也醒了好几回,每回醒来,叶衡都要重新将正君哄睡,间或还要留意正君是不是该起夜了,是的话,她要亲自抱持正君起夜。叶衡这么辛苦忙乱,到天亮时方才堪堪睡着。如此,自然是没法子去上早朝的。齐苗早上起来,传了管家料理家务,听说叶衡还在酣睡,便做主打发了叶衡的贴身婢女去给叶衡请假,又命管家拿着叶衡的官牌去体仁堂接个懂医术的侍儿过来伺候正君。

    等叶衡睡到午初醒来,瞧见体仁堂的侍儿正在给正君按摩肩膀,又得知齐苗已经派人给她请过假了,而齐苗自己则在用过早膳之后,乘车赶往修书处修书。

    叶衡心中颇有些感动,她透过刚刚被侍儿们打开的花窗,望望外面仍旧雨线不断的深蓝色天空,暗道正君有一点说得没错,侧室做到齐苗这个份上,也算难得的,她得想个主意酬谢一下齐苗。要么给齐苗争取个诰封,要么劝天子给齐苗一个官职,不能让齐苗既没有诰命夫郞的身份,又没有朝廷的正式官职,两头都这么不明不白没名没分的。

    她是个说干就干的人,一顿午饭的功夫就把这两个事情的难度,思量了个透彻。她想天子多半不会轻易给齐苗官职的,因为这牵涉的不是齐苗一个人,而是男儿为官的整体数量,当此苏澈、顾璟几个被天子严罚之际,天子没道理再任命别的男儿为官。那么只有为齐苗争取诰命夫郞的身份。这事倒也是有前情在内,她作为在四国之战时为朝廷坚守大理寺卿职任的大臣,本就有诰封夫郞的恩典,之前因为有官员反对,她没能成功诰封齐苗。眼下她只要证明齐苗是个品德贤淑的好男儿,是个合格的称职的好侧室,多半也就把事情解决了。

    怎么证明呢?她想最简便的法子莫过于代齐苗写篇文章上奏给天子。她记得前些天右相柳笙说起修书处新编了一本《贤德男儿懿行录》,她虽然没问过齐苗这懿行录都由谁主笔,但她不妨把这功劳归到齐苗身上。她决定以齐苗的口吻写一篇《进贤德男儿懿行录表》,在这个奏表中将齐苗如何顺承妻主恭敬正君的美言美行夸大一些,写得深情一些卑微一些,这难不住她,她好歹也是科甲出身的文官,写这样一篇文章简直是手到擒来。

    这日下午,她让那个体仁堂的侍儿照料正君,她自己则在书房中挥笔落墨,替齐苗写这份恭顺乖巧到令人震惊却又充满真情实感的侧室心声奏表。

    写完之后,她也没瞒着正君,将这份奏表拿过去读给正君听,将自己的打算也讲于正君,好让正君宽心。

    正君听着她用干脆利落的声音读这篇宛转取怜的文字,都有些咋舌。

    “夫侧室者,当以妻主为天,以正室为兄。天之意岂可违乎?必顺承之,遵奉之,朝觑颜色,暮窥神情,无悖无逆,无懈无怠,夙兴夜寐,克尽侍职。巾帕常浣,务求雅洁,枕簟常拂,务求芳馨,书几常拭,务求明净,衣饰常制,务求新软。妻主爱之怜之,则宛转事之,黾勉从之,令妻主尽欢。妻主公务繁忙,倘或意有不悦,则歌之舞之,娱之乐之,巧妆靓饰,取譬百端,宽妻主之心,慰妻主之情。”

    “妻主爱我,时或至于沉溺,我为侧室,无谏阻之义,唯以他言拒之,纵被妻主不喜,亦不忍伤妻主之贵体。我行唯谨,侍奉妻主,克勤克慎,隐忍顺从,然亦不免有小过,妻主怒而责我,我则恭受其责。不辩不驳,不哭不诉,任骂任怨,跪聆教训,仰承德音,不敢置一词。俟妻主怒意少解,我方宛转言之,非为辩我之无罪,恐妻主心有郁结。”

    “正室者,德配妻主者也,在国为小君,在家为正夫。于侧室,则为兄长。弟事兄长,安敢有不逊之言,无礼之行?唯当以感恩为念,心甘情愿侍奉之。感恩兄长,德行宽宏,心性至善,准我侍立妻主之侧,准我立于门庭之内,准我诞育女嗣,准我衣冠体面,准我饮食洁鲜。正君教我,和颜悦色,我恭领其教,笃行力学,不敢或违。正君责我,疾言厉色,我恭领其言,默思己过,不敢有怨。每日三省吾言:能与正君同事妻主,乃我之幸,协助正君修好内职,乃我本分。尽忠职守,方有未来,安分守己,方有佳果。妒忌之心,邪私之谋,皆不得行于圣明之时,仁善之家。”

    “妻主为天,正君为尊,我为卑弟,恭谨侍上,惟愿妻主泰健,正君平安。姚天鉴我,志诚昭昭,上攀日月,下俪山川,赐我妻主,福泽满门。”

    听着这话觉得夸张了些,齐苗平日里未必是这么想的,但正君还是没有嘲笑叶衡,他明白他的阿衡是要用这为齐苗谋求个恩赏的方式让他断了将正君之位留给齐苗的念头。

    她这是想要尽可能地留住他,不让他放弃求生的希望。

    他懂,也正因为懂,他更想帮叶衡把这件事谋成,他斟酌着措辞,发挥他擅长写妍辞丽藻的才情,口头指点叶衡,将这篇奏表从头到尾润色数遍。

    妻夫两个至忙到该用晚膳,方才将奏表正式完工。担心明帝不准所请,为了不让齐苗抱有希望之后再失望,两个很有默契地没有告诉齐苗。

    十四日早上,天仍旧在下雨,但雨势不大,叶衡早早地起身,乘车上朝。这日朝堂政事不多,对于朝中众人而言,最为重要的便是北境均输使宋海春自北境返回京城,明帝当场下旨由宋海春出任户部副尚书,彻底取代苏澈。朝堂众人少不得要恭维一番宋海春,捧宋海春则不可避免地提到苏澈,礼部副尚书高莹和和工部尚书岳飘都认为苏澈应当好好反思己过。

    叶衡瞅准机会,在众人商议的差不多的时候,把这篇《进贤德男儿懿行录表》呈给天子看。

    明帝是有些意外的,她印象中齐苗不是个恭敬顺从的男子,甚至劣迹在前,人品只能说还不算太差,怎么现在竟能写出这么谦卑恭顺的文字来?但刚罚过苏澈诸人,她自然要找一个恭敬谦卑的男儿,给天下男子打样。

    她很主动地问及叶衡,这齐苗现在是几品诰命?

    这话正中叶衡下怀,叶衡赶紧把为齐苗请诰封的话讲了出来。明帝思量了一下,准奏。

    这事无关宏旨,右相柳笙几个都没有反对,只有礼部副尚书高莹因为职责所在,不得不将齐苗当初有丑行,难以楷模天下的话讲了出来。明帝对此倒有自己的看法:“齐苗前行不佳,叶卿已谅之,朕之意只嘉其善于改过。高卿为天下风化着想,倒也无错,这么着,暂时将这齐苗降三级诰封,封为六品安人,俟再过几年,他果然品行淑慎,痛改前非,再予以补正。”

    这比叶衡所期盼的要差一些,但不管怎么说,终究是得到诰封了,叶衡欢欢喜喜地替齐苗谢恩,“臣代齐苗谢陛下天恩。”

    明帝一笑,令其免礼平身,因齐苗这奏表叫《进贤德男儿懿行录表》,明帝便派御前护卫前往修书处把这《贤德男儿懿行录》进呈上来,她自己是没时间细看的,让宫侍连同齐苗的奏表送往麟趾殿去,交由皇后安澜审阅,倘若果然文字可取,她便要刻印个几百部,颁行天下。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柳笙几个也没有反对。天气不好,明帝既处理完了政事,也就早早散朝。

    天子刚一乘玉辇离开,朝臣们都还在殿里,刑部尚书关鸣鸾就忍不住讥讽叶衡道:“叶大人现在厉害了啊,齐苗那般特立独行的可人,叶大人也能管治得这般服服帖帖奴颜婢膝,知道的,说是给叶大人做侧室,不知道的,还以为进了玄武的大牢呢。”

    这不是什么好话,叶衡脸都涨红了,反驳关鸣鸾道:“男儿家本就应当以恭顺为美德,苗儿年轻时是倜傥不拘小节了些,可是女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苗儿这几年为人如何,无需我多言,拙夫之语说得极为真切。拙荆道是,苗儿既忙里又忙外,还连一句怨言都没有,做侧室做到苗儿这个境界,也算是难得的了。关尚书仍然以之前的眼光看苗儿,未免不够与时俱进。”

    关鸣鸾被噎了一下,但他仍旧气愤齐苗怎得就写出来这样卑微到没有尊严的文字来,他没好气地瞪了一眼叶衡,无意中说出了真相,“就算是齐苗痛改前非,他的文字也不该如此没有风骨,你叶大人把一个风流倜傥的个性男儿,变成了一个只会卑微顺从的奴仆,这有什么可骄傲的?”

    叶衡能说什么呢?她总不能说这篇奏表压根儿不是齐苗写的,她故作大度地嘿嘿一笑,作出好女不与男儿斗的样子不再理会关鸣鸾,只揪住这礼部副尚书高莹,要礼部尽快给齐苗办理诰封。

    关鸣鸾看叶衡这般得意,真是又气又不解,他很想找个人一同分析分析眼下的局面,偏偏知交零落,朝中官职显赫的男子只余他一人。他只能一个人迈步离开,好在他的妻主兵部尚书徐淳对他感情深厚,见他不开心,徐淳就追了上去,柔情密意地宽慰他。

    官场公事不如人意,但有妻主深情款款,也算勉强可度日。

    比之关鸣鸾,宫里的皇贵君薛恺悦显然不认为自己有这等幸运。

新书推荐: 浅尝辄止 和幼驯染重生回警校后 穿成杨过他姐之度步天下 你好,我是大反派 遇难后被美人鱼赖上了 我靠搭配系统升官发财 赤蝴在册 心仪已久 重生之陌上花开等君来 真癫,给七个顶流当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