饯别

    顾璟是四人中第一个到来的,他着一身青绸无花夏衣配黑色布鞋,头上戴着一顶遮阳的青竹斗笠,手上拿着一只雕绘着通泉草的竹筒茶杯,打扮得极其素朴,又极其潇洒,他同着一众锦衣绣服的男子将军男子官员打招呼,神态从容得像是要去进行一场看山踏水的远游。

    瞧见齐苗的时候,顾璟的视线微微停顿了下,而后便流露出比对别人更加热诚的笑意来,“大热天的,辛苦你跑一趟,家里正君还好吧?”

    齐苗倒是没想到顾璟上来就问正君,但他很快也就明白过来,顾璟多半是对体仁堂给正君药物一事心有愧疚,他想这个人还是可以交的。他原以为像顾璟和苏澈、尚然兮这样的男子,既然敢胆大妄为,逆天而行,那一定心硬如铁,那些个孕夫,在们心中就跟个小羊小猪没什么区别,只要能达到目的,便是死伤无数,他们也毫不在乎,但看样子并非如此。

    对着顾璟多少有了些改观,他便笑着接话道:“正君哥哥遵医嘱卧床,妻主小心翼翼地照料着,暂时还好。”

    顾璟听他这么说,心里头略微轻松了些,向着他点点头,“叶大人素日积德行善,想来正君一定能平安生产。”

    这话便是没有意义的废话了,齐苗跟着他点头,却也并不附和。正君能不能平安诞育,这不是说一句积德行善,就能够解决问题的。顾璟瞟见他神色中有不以为然之意,便思量了一下,趁着众人都在同刚进来的苏澈打招呼的功夫,压低了声音对他言道:“体仁堂懂得医术的侍儿不止一两个,叶大人不妨接一个到府上照料正君。”

    这是顾璟早就盘算了多时的事,体仁堂的那些侍儿们按天子的判决乃是要流放二千五百里外边远州县的,虽然眼下全被留下照料孕夫们,但这只能缓解一时,等孕夫们生产之后,他们还是要被流放的,要想最终免于流放,那就要施恩于人,最好是施恩于有权势能说了算的人。别处也就罢了,皇宫和叶府这两处是一定要安排好的。

    齐苗并不知道顾璟脑子里的盘算,但他只以己方的需求思量问题,觉得对方这个提议的确有利于己方,便笑着应下来,“我回去便告诉妻主。”

    如此两个谈话便算结束,顾璟时间有限,也就不再理会齐苗,只与那些上前叮嘱他要多加保重注意防范酷暑的男子们闲聊。

    齐苗便把视线转移到苏澈身上,苏澈却不是一个人来的,两个乳父两个侍儿跟着苏澈一起进来。苏澈的妻主御前亲军统领李蔚将军抱着小儿子李素绮,一个胖胖的乳父牵着苏澈的爱女李丝挽,侍儿们手上拿着小姐的遮阳绯色罗伞和小公子的纯金汤汁饮具。

    苏澈自己也是头戴红宝石金顶斗笠,身着绯红色绣金线荷包花的流烟纱夏装,瞧着富贵气十足,只是神情凄楚,下搭的唇角紧蹙的眉头没有一丝笑意的脸颊无不昭示着悲惨伤感。跟前来送别的男子们简单打过招呼之后,苏澈便自顾自地与一双儿女做最后的团聚。

    苏澈抱一会儿大的,再抱一会儿小的,抱一会儿小的,又抱一会儿大的,换来换去间全是依依不舍。他嘱咐儿子的乳父,“一定要照顾好公子,夜里多起两回夜,千万别让公子饿着,还要记着给他盖肚子,小儿腹泻可是会要命的”,他叮咛女儿的乳父,“天热,尽量给她食用温水,倘或温水她不爱用,也只用凉凉了的熟水,断不可给她用冰水。从小伤了脾胃,长大了就麻烦了。”他为了两个小娃恳求妻主,“我不在家里,挽儿便是有调皮的时候,你也不要骂她,你要知道她现在是没有爹爹的孩子了,要是积了委屈,没地方诉的。”

    说起两个小娃要有一阵子没有爹爹了,苏澈就忍不住悲从中来,他一双平日里倩盼多情的眼睛里蓄满了泪花,抓着妻主李蔚的胳膊,肝肠寸断地道:“我会想她们俩的,怎么办啊?我还没有走,我就已经想她们俩了。”

    这个平日里很是能干爽利的男子官员此刻全是对家人的牵挂,浓浓的父爱快要把他给击垮。

    “我会带着孩子们去看你的。阿澈乖,坚强一点啊。”御前亲军统领李蔚眼睛哭得红彤彤的,声音都有些嘶哑,显然也难以接受苏澈即将去雅州居住一事。

    他们妻夫两个这么一哭,那已经懂事了的女儿李丝挽也跟着抹眼泪,小姑娘扑进父亲怀里哭得抽抽噎噎,边哭边小声念叨着,“挽儿不要爹爹走,挽儿不要爹爹走”,苏澈听见女儿哭泣,愈发哭个不住,抱着女儿偎在妻主肩上,哭得泪流成河。只有那襁褓中的婴儿李素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睁着懵懂的大眼睛看着哭成一团的亲人。

    齐苗原先见顾璟那般潇洒,像是要去仗剑天涯一般,其妻主向锦也没有跟着来,便不觉怎样,及至见了苏澈一家犹如生死离别一般,顿觉悲伤。酒楼中的其他男子无不跟着鼻酸,谢公子几个已经成亲嫁人的男子,想到自己的妻主和小娃,全都陪着掉眼泪。

    齐苗哪里知道顾璟面上瞧着潇洒,内心中却也有自己的放不下。在家里没出门的时候,顾璟抱着妻主向锦哭得眼泪汪汪,两个难舍难分的情形,比之苏澈和李蔚不遑多让,只是顾璟是个懂得事情轻重的,眼见这处罚是明帝亲自下的,他若是也同苏澈一般做出伤感不已的架势来,那传到明帝耳朵中,或者会让明帝早些结束对他们的惩罚,毕竟明帝是少有的仁厚天子,必不忍心听闻他们如何凄惨。可若是事情没传到明帝耳朵里,而是被有心人看见,那多半要弹劾他们受了一点小小惩罚就做出委屈百端的样子来彰显主上之恶,非忠臣之所为。

    若只是他一个人,他也不介意别人如何弹劾,可这事涉及的人太多了,就算是为了不让妻主向锦辞了官职去陪他,他也不能够随心所欲。他比任何人都知道,他的妻主向锦,一个没有强大的家世,只凭着出众的才华的寒门女子是怎么样一步步地走到今天太女少傅的位置的,他更明白,因为他们妻夫两个至今没有孩儿,妻主向锦是把大公主奕辰既当学生又当女儿,寄予了无限希望和满腔的关爱。他不能因为自己的事,让妻主既辞了差事又失去情感寄托。

    也正是出于此种考虑,他没有让向锦陪他前来这晓寒轻,就连向锦的弟弟向绣想要来给他送行,他都予以拒绝。虽然他方才还是瞧见了向绣,那个年轻健朗的男儿和别的男子官员们混在一起,他也仅仅是回了小舅子一个点头致意。

    苏澈一家过于酸楚,齐苗不忍再看,将视线转移到另外两个男子周璞和颖儿身上。

    他之前对于周璞和颖儿都是只闻其名对不上人,两个又都束发戴冠,他此刻只能凭借衣着来区分二人。

    周璞是个未嫁人的男儿,今日穿着一身墨绿色窄袖圆领云锦长袍,腰间系着深青色镶嵌青碧玉石的腰带。绣花圆领把脖颈以下的肌肤遮得严严实实,但是长袍下摆分了四个叉,行动间可见里面墨蓝色细绸长裤以及扎得紧紧实实的深青色裹腿,那裹腿与手腕上方的深青色护袖彼此映衬,昭示着男子的武将身份。

    颖儿则是育有一女的诰命夫郞,今日穿着一身精致的天蓝色织栀子花的彩缎交领长衫,腰间未束腰带,只用一条浅白色绣玉兰花的纱巾松松系着,衣领间露出一段白净细腻的肌肤,而那颗大大的蓝宝石吊坠正好补上了这个空缺,给人增添了一份珠光宝气的美。

    倒是很好区分呢,齐苗微微一笑,见二人身边都有不少亲友围着,便不急着与二人寒暄,只站在一旁默默围观。

    周璞自己未有妻主,母家也不在京城,此番被天子削去了俸禄,罚到雅州安置,心里头难免觉得委屈。但他眼下被几个男子将军包围,韩凝、吴欢、和欢、和乐,几个人围着他说长道短,嘱咐来嘱咐去,倒也冲淡了即将前去雅州的痛苦。

    “这个熏香你带上,还有这火匣子,夏日里蚊虫多,你每天在房间里点两支香。”嫁给御前护卫统领的和乐给他准备了整整一包袱日常用品。

    “这都是你爱吃的一品酥的点心,我在箱子里放了冰块,你这几日要是吃不惯那慎思所的饭菜,用些点心也不至于饿着。”与他一同开设宜远镖局的和欢给他买了一小箱子点心。

    “负责看守你们的是雅州的州军,咱们男子军正好有一个男儿嫁给了她们小队长,我隔几日就让他去瞧你一回,你若是缺少什么,或是有什么难事,就让他转告我。”男子军目前的统兵将军吴欢空手而来,但话中的意思表明了关心。

    “这一包碎银子你拿上,该打点就打点,若是他们过于为难你,你别受着,该同他们杠就同他们杠。你肯去那慎思所住着,那是给圣上面子,不是让小人磋磨你的。”男子军侯韩凝担心他过于老实,怕他吃亏,努力用从妻主大理寺少卿冯兆雪那里听来的牢狱常识给他撑腰鼓气。

    周璞感动极了,咧着嘴巴哭了起来:“你们几个真好,呜呜,我去了雅州会想你们的。”

    “不哭,不哭,好在雅州离得不远,我们几个谁得空了,都可以过去瞧你。”韩凝和和欢一起拍着周璞的肩膀,尽量开导他。

    周璞终究是上过战场的男子,哭了一会儿,也就不再哭了,开始叮嘱和欢努力把宜远镖局的门户支撑下去,“等我出来,我还要去镖局当镖头呢,你可千万别让它关门了啊。”

    和欢则笑着安慰他:“放心吧,不会的,有阿凝和苏少君过去镇场子,怎么会关门呢?”

    韩凝也拍着心口向他表态:“放心,放心,有我和小泓,只会更红火,绝没有倒闭这一说。”

    齐苗暗暗点头,这几个会武功的男子竟然如此团结,难怪天子要把周璞送去慎思所,这要由着他们植党结群同气连声,那往后怕是越发难以管治。他想起当日获知明帝允许他去修书处当差,却不肯给与他正式官职之时,他以为天子是嫌恶他曾经有不检之行,自愧自艾了好一阵子,妻主叶衡却告诉他,不是因为这个,是天子想要控制男子官员的总数,哪怕他始终纤尘不染,也不可能获得正式官职。如今看来,妻主果然比他识得清看得明。

    这边周璞被韩凝、和欢几个围着说个不停,那边颖儿也并不受冷落。与颖儿一同做过江澄侍儿的天心楼主管乔儿和凰朝慈幼局总管定儿,都来给颖儿送行。但颖儿本身便是个爽利能干的男子,不需要乔儿和定儿嘱咐他,他只需拜托他们帮助照料男子客栈便可。

    颖儿抱着他和马艺丹所生的宝贝女儿,亲了亲女儿的额头,看向乔儿和定儿,“铺子里的事,就有劳你们多帮着照看了。” 乔儿慨然答应,“放心好啦,有弄不明白的我会记下来,每五日让人去问你一回,必不误了你的事。”

    定儿也跟着表态,“你那几个伙计都是能干的,想来能支撑一阵子,若真有什么难处,我会想法子打点,实在不行,还有主子呢,你踏实在里面住着,莫要心急。”

    颖儿听见定儿这般讲,思量了一下对定儿道:“能不惊动主子,还是莫惊动。主子也不容易,咱们帮不了他,也莫扯他的后腿。艺丹知道了我的事,已经给圣上上了请求辞差回京的折子,艺丹与李将军和向大人不同,她年纪大了,又是降将,西境驻守将军还有好几位,圣上多半会准许的。快的话半个月之内她就能回来,要真有找茬的,就让艺丹出面料理,她是女子,别人总会给她点面子。”

    定儿听闻这颖儿的妻主马艺丹就要到了,很是松了一口气,双眼放光地仰视着窗外的天空做感谢状,“谢天谢地,马将军回来就好了,你这又是家又是客栈的,里里外外这么大摊子,没个女人撑着不行。”

    这话颖儿并不认同,但当着这么多人,他也不愿意跟多年的伙伴争执,便笑着道:“能不烦劳主子那自然是最好,总之,这阵子就辛苦你们俩了。”

    倒是乔儿听见定儿这话,笑着打趣定儿道:“你以前可不是这么个口气,是喜事近了么?”

    定儿一楞,却也没掩饰,乐呵呵地坦诚,“阿薇已经同主子说过了,主子同意了,等阿薇回京我们就成亲。”

    颖儿和乔儿都有些意外,颖儿低声问定儿道:“你这意思是主子能把谢小姐荐到京城来做京官?”

    定儿点了点头,脸上绽放着愉快的笑容,“主子很器重阿薇,阿薇也很敬重主子,主子把她调回京城来也好有个臂膀不是?”

    颖儿却有些忧虑,他是个极为聪颖的男儿,这样的忧虑在如此广众的场合自是不会讲的,当下只笑吟吟地恭喜定儿,“你成亲,我应该是不能亲自过去贺喜了,这里先给你道喜,恭喜你如愿以偿了,等你生了女儿,我再给你补双份贺礼。”

    嫁娶之事总是最能牵动男儿心的,颖儿这么一说,乔儿也跟着凑趣,三个人越说越热闹,愣是把离别的悲凉冲淡了不少。

    齐苗虽然不知道这个定儿要嫁的谢薇是什么人,但看他们三个说得如此喜庆,他也觉得是件不错的事。

    这日齐苗在晓寒轻待到傍晚,待这四个男儿全都坐车前往雅州方才回内城去。到达叶府时,天已经黑彻底了,他未曾休息先去见叶衡和正君,将今日在晓寒轻的见闻简单讲了,而后便把顾璟所说的可以从体仁堂要一个懂医术的侍儿来照料正君的话一字不落地复述给叶衡。

    叶衡点了点头,打算明天一早就派人去体仁堂接个侍儿过来,不过她也想到体仁堂不会做亏本的买卖,顾璟这么说,就是要让她承体仁堂的人情将来好哀求她替体仁堂说情。虽然人家帮忙照料了正君,只要正君平安诞育,她给人家说个情,这也没什么,但作为大理寺卿,她并不喜欢这种被犯人亲属算计的感觉。因而她没有对顾璟这个提议发表看法,只问了问宫里的君卿殿下有没有来送行,听齐苗说没有,她也就没有再问别的,辞气温柔地让齐苗回房歇息。

    齐苗听叶衡这么说,便知她这晚必是继续留在正君房内了,笑着说了两句宽慰正君的话,贤惠地施礼离开。正君瞧着齐苗没有一丝怨怼的背影,有些愧疚地对叶衡言道:“苗弟弟这些天当真是辛苦了,既忙里又忙外,还连一句怨言都没有,做侧室做到他这个境界,也算是难得的了。倘或,唉,我说这话你别难过,我只是这么一说,若是我将来走得早啊,你就把苗弟弟扶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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