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断

    六月十五日,雨终于晴了,天空中还带着雨后的清凉,太阳都不那么毒辣,就那么晃呀晃地从云层里钻出来,懒洋洋地挂在枝头。这是入夏以来最好的日子,后宫众人都对这样的日子感到欣喜,不由自主地想要走动走动,甚至像林从这样活力十足的男儿还想要呼朋结伴出宫游玩。当然林果君这出宫游玩的计划,也没能实现,因为他没有找到合适的伙伴。

    敏贵君赵玉泽要去瓜园,一早就走得没了人影。嘉君董云飞仍旧作息颠倒,虽然那日董云飞被薛恺悦义正词严地告诫了一番,不敢再看那些带有绯艳插画的传奇本子,但他仍旧没有改变黑白颠倒的作息,每天不睡到中午是不会起身的。

    而皇贵君薛恺悦更不用提,薛恺悦这几日有意不出宫,他知道明帝要给男子官员脸色看,他虽然不认同明帝的行为,但为周璞几个着想,他还是不想继续触怒明帝。他家明帝陛下比他了解得要心狠,谁知道继续触怒下去,她会做出什么事来。

    既然没人一道出去玩,林从就跑来碧宇殿看视薛恺悦。他也没给薛恺悦带什么礼物,就一个人光杆前来。他的意思是要陪着薛恺悦说说话聊聊天,他想薛恺悦人在烦恼中,一定是郁闷难堪,有个兄弟说话聊天,也不那么寂寞。

    薛恺悦倒有些诧异林从会过来陪他说话。薛恺悦的印象中,林从是个很懂得明哲保身的人,当初不管是陈语易被禁足还是冷清泉被明帝以染恙为名限制行动,林从都不曾前去看视他们,今日竟能来瞧他,他的面子实在是不小。

    “恺哥,你我不拿朝廷的俸禄,以后朝廷的事,就少管吧。”林从倒也不同薛恺悦绕弯子,刚一坐下就直奔主题。

    薛恺悦左手抱着儿子小持盈,右手提着双耳雕龙银茶壶给林从倒茶,听林从这么说,他倒茶的手就顿了一顿,茶水漫过了茶杯,又流淌到光洁明亮的几案上,他方才反应过来。他将茶壶放在一边,询问林从道:“小从,你原先最是嫉恶如仇的,怎得如今?”

    前几年的时候,林从是他最欣赏的男儿之一,作为定边侯林赓的娇生贵子,林从比他认识的任何一个男儿都要敢爱敢恨,爱憎分明。那时的林从还很注意维护男儿的利益,一提到那些敢于损害男儿利益不把男儿当人看的女子,双眼能喷出火来。这才几年呢?怎么就变成这样?

    薛恺悦心里头翻山倒海,只觉这六月的天气凉得如同深秋。

    “恺哥,陛下不是我们要嫉的恶,更不是我们的仇敌。”林从抬起精致的双眸望向他,那双比珍珠还要清润精巧的眸子中盛满了薛恺悦看不懂的思绪。

    薛恺悦蹙了蹙修长的剑眉,将自己浓重的忧虑讲了出来,“我自然知道陛下不是,可是我也不能瞧着男子军一步步走向绝路。尔雅走了,周璞被永不叙用,男子军的训练也是有一晌没一晌的,谁知道往后还能支撑多久?我怎么能够无动于衷?”

    他不想同林从谈虚的,他这一年中虽然同董云飞的关系更为要好一些,但林从作为之前与他一同上战场,后来又一起打理天心武馆的同伴,在他心里是可以将后背相托付的重要人物。彼此曾经携手同行,哪怕往后的路只能一个人走,他也想要获得林从的支持和理解。

    薛恺悦讲完之后,就下意识地看向了林从。

    林从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容,双眼定定地看着他道:“恺哥,我知道你在男子军身上投入了无数心血,男子军是你的命。可是恺哥,你想过没有,你越是为男子军鸣不平,可能就越事与愿违。没有哪个帝王,愿意让一支兵马同自己的后宫有着过于紧密的联系,哪怕你是陛下心坎上的人,你是辰儿的生父,也不行。”

    薛恺悦俊美深邃的脸颊上罩上了一层冷光,他质问林从道:“你方才不是说,陛下不是恶人,也不是我们的仇敌吗,怎得现在又这般讲?你,你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一点都不矛盾,陛下不是我们的仇人,可陛下也不想让男子军超出她的控制。也不止是男子军,任何一支兵马,只要有可能脱离陛下的掌控,陛下就一定会采取措施。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天武军统领李蔚竟敢为了苏澈以辞差要挟陛下,陛下多半已经在物色能够代替李蔚的人选了。”林从抛出了自己的判断。

    薛恺悦大为惊讶,“就因为李蔚要陪着苏澈前往雅州,陛下就要找人代替李蔚?”

    林从点了点头,薛恺悦简直不敢相信,小鹿眼中流露出受伤的神色,“陛下怎么变得如此多疑?”

    “她是天子,恺哥,陛下是天子。天子哪有不多疑的?这李蔚出身地方寒门,得陛下格外提拔,本当竭忠尽力,可她却为了一个男儿,要弃陛下而去,这样的不堪大用,陛下如何能放心?”林从神色凝重地向薛恺悦强调,“为将者不顾家,恺哥,她过于顾念夫郞,就有了软肋,任何人都可能拿这个软肋胁迫她,这会让陛下感到不安。”

    这话虽然有道理,但仍旧无法说服薛恺悦,薛恺悦的眉头皱得紧紧的,他向林从强调,“可我不是李蔚,我更不会弃陛下而去。”虽然男子军在他心里的份量,绝不亚于苏澈在李蔚心中的份量,但他绝不会为了男子军弃明帝而去。

    他的小鹿眼中盛满了痛苦的真诚,他想林从是懂他的。

    林从叹了口气,剖丝理絮地替他分析问题,“恺哥,这就是问题之所在。你认为在你心中,陛下是高于男子军的。可是陛下未必这么认为。你近来的种种表现,都会让陛下以为你心里没了她,你不再爱她至深。陛下感受不到你的爱,又如何敢放心你?你越同男子军同仇敌忾,陛下就越把男子军当做一个可能的威胁,一个只属于你自己的个人力量。”

    “可我明明是爱陛下的啊,她怎么能够感受不到我的爱呢?她怎么能够不相信我呢?”薛恺悦烦躁起来,他就说明帝近来怎么变得那么难以理喻?他亲自跑去给周璞求情,他愿意拿他的皇贵君位份换得周璞几个无事,可是明帝仍旧怒不可遏,降了他的月例用度,却还是把周璞和苏澈一起送到雅州闭门思过。他不求情的时候,周璞虽然被削去了俸禄,可人还是自由的,他求了情,周璞反而被关到慎思所了。

    原来是因为不相信他?

    不相信他,所以他越求情,她越生气?

    不相信他,所以他越在意男子军,她就越要给男子军一点颜色看看?

    这真是有点好笑,明明是她对他没了感情,他没有怪她,她反倒怪起他来了?

    真是岂有此理!

    薛恺悦气得发懵,可是心口却有着隐隐的疼。

    明帝是他此生唯一喜欢的女子,又是他的妻主,他从来都没有体会过自己的爱不被感知不被接受对方还要倒打一耙怪他不够爱她的痛苦。他活了二十六年,在感情上吃的苦头实在不够多。

    他没有这样的经验,乍一体会,简直是要痛彻心扉。

    既痛且气,恨不得立刻冲到明帝跟前,揪着她的领子问她为什么感知不到他的爱,为什么不能够与他两情相悦,为什么冷漠他还要错怪他?

    为什么?为什么?她是瞎了还是聋了?

    她的心变成了石头还是她本来就是个没有心的木头?

    他情绪激动到失控,整个人都像是要燃起来了。

    “怎么能够让陛下相信你仍旧爱她,这就是恺哥你接下来要做的了。不过我想,以恺哥的聪明,不用我给你出主意。天不早了,我得回去陪景儿用午膳了。”林从灿然一笑,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他今日就是来告诉薛恺悦这个道理的,讲完了,也就没必要多留。他能够前来,已经是出于公义,他还没有贤惠到劝自己的情敌取悦自己的妻主的地步。

    薛恺悦见状,起身相送,他真诚地向林从道谢,“多谢小从,改日登门道谢。”

    “不必了恺哥,男子军不是你一个人的,我也不是为了你。”林从潇洒地一摆手,话说得坦诚。

    薛恺悦想了想,的确如此,他坚持要感谢倒像要认定男子军是他个人的一般。

    他冲着林从挥挥手,不再说感谢的话。

    他不是那种自我折磨的性格,既然已知问题出在明帝这里,他就不打算继续自罚来让明帝消气了,他要做的是找明帝讲清楚,修改明帝头脑中的错误想法。这日中午,他用过午膳,随意换了件长衫,把盈儿交给乳父带着歇午,就赶往皇仪宫来。

    皇仪宫的守门军士瞧见他又来了,都有些头疼,一个个不是抽搐嘴角,就是歪拧眉头,但他们再不想让他进去,也没胆子拦他。那天他跑来大闹了睿思殿之后,明帝虽然生气,却并没有下以后不许他进内见驾的旨意,他仍旧像之前一样拥有直接觐见无需奏禀传话的权利。

    薛恺悦瞧见军士们呲牙咧嘴拿当洪水猛兽的模样了,但他也没心思计较这个。看看天色,猜测明帝这会儿多半要歇午,就径自往紫宸殿来见明帝。

    然而明帝并不在寝殿。

    “皇贵君主子来得不巧,圣上用过午膳就出宫了。”皇仪宫内那个最为沉默懂事的侍儿慕儿瞧见了立在台阶上一脸疑惑的他,赶过来给他解答。

    “去哪了?”

    “圣驾去往何处,奴才可就不知道了,不过奴才隐约听露儿哥哥说是要往军营中去,露儿哥哥他们都随着圣驾一道去的。”这话便是明示薛恺悦有什么事可以等露儿回来询问露儿。

    薛恺悦也听出来了,他倒不想管明帝去了何处,他只是来同明帝讲道理的,明帝既然不在宫中,他也没必要多留。他转身离开,那慕儿道:“等圣驾回来,皇贵君主子可要奴才禀告圣上皇贵君主子来过了?”

    要告诉她么?告诉她,她会主动过去找他吗?

    薛恺悦对此不报什么希望,随口答道:“随你。”

    这晚,明帝却是回宫得很晚,她在宫外用的晚膳,等回到紫宸殿,已经是亥时初了。听得这小侍儿慕儿奏禀说是皇贵君主子中午前来谒见陛下,她还以为是薛恺悦知道了她把周璞关去慎思所来找她发脾气,她眉头微皱,对这慕儿道了声“知道了”,就不再理会。

    她今晚也确实没功夫理会薛恺悦的事,今个儿是十五,这是她依照皇室规矩陪伴安澜的日子。她今晚本就回来得迟,哪里还能够在别处耽搁?

    她在寝殿中匆匆洗沐过,就乘了玉辇前往麟趾殿。

    “陛下还有空过来看视臣侍啊?”安澜接驾后,半真半假地抱怨。他是那样的明艳动人,这样的小小抱怨出现在那倾国倾城的五官上,让他看上去更加俏皮可爱,瞬间减龄好几岁。

    明帝歉意一笑,抬起玉手摸摸安澜乌黑滑顺的秀发,明帝到的时候,安澜刚刚洗沐过,身上带着淡淡的青梅香。这让明帝想到她和安澜乃是青梅竹马的妻夫情分,她心里柔软起来,对安澜方才的抱怨全然包容。

    她揽着安澜在如水般柔润的月色下缓步而行,先去看了眼犹在房中奋笔疾书为翌日功课做准备的长女奕辰公主,而后去看了一眼已经被乳父带着进入梦乡的次子乐安皇子,之后她便携着安澜的手,两个步履轻缓地往观日阁走去。

    她把脑袋轻轻地搁在安澜肩膀上,在静谧夜色中,把自己今日召见了安珩,发现安珩已经成长为一个武功高强的年轻女儿,她想给安珩安排个差事的话讲给安澜听。

    皎洁的月光洒在巍峨壮丽的宫殿上方,翘脚飞檐的殿宇投影在朱红墙根下一排排造型别致的盆景上,叠加出姚天仙境般的美感。

    枝繁叶茂的樱桃树上的色彩斑斓的蓝尾雀已经睡着了,四周那叫不上名字的珍贵花卉散发着浓郁清雅的幽香,两个人的倩影在行动间越靠越近,渐渐地好像合成了一条线。

    安澜享受着明帝这阵子难得的温柔陪伴,潋滟着细碎星光的大眼睛望着浩渺姚天上清清浅浅的银河,只觉他家月儿美得比那圆圆的皓月还要动人,他随口问明帝道,“陛下准备给珩儿什么差事?”

    明帝也随口回答:“帮朕训练御前亲军。”

    安澜心头一凛,天子亲军岂可交于外戚?他斟酌了一下,婉言谢绝:“珩儿还小,也没有从军打仗的经验,恐怕不能服众吧。”

    然而明帝很霸气地一挥手,“怕什么?有朕支持她,她怎么会不服众?朕看她是可塑之才她就是可塑之才,谁不服她那就是不服朕。”

    这,安澜默默地把那句陛下还是另觅贤才的话给收了起来。

    两个说话间就已经进到了观日阁,明帝一眼瞧见水晶窗下桌案上摊开的书册正是她昨个儿让人送过来的《贤德男儿懿行录》,询问安澜道:“这册子澜儿看过了吗?怎么样?可以楷式天下吧?”

    安澜连忙摇头:“臣侍这两日琐事多,还未曾细看,陛下且再容臣侍看两日。”

    实际上他昨晚拿到这书册就在夜间看了大半,但他越看越觉得这书册不应该叫《贤德男儿懿行录》,而应该名之为《姚天奇伟男子传记集》,书册中那些豪迈磊落特立独行霁月光风的男子很难不让人拍手叫好,但若要给天下男儿做榜样,他又觉得过于张扬了。但他不欲只凭半册书否定了整本书,更不想只凭自己的观感就定下这本书是否应该颁行天下,他想要给这本书更多的机会,毕竟书册的编纂应该是花了修书处的男子们不少心血。

    明帝听他这么讲,却也不多说,径直走到窗前,就着那摊开的书页看了一眼,见此书并不如她想象中的那般,便又随意翻了两三页,翻过之后,就快速地下了结论,“这册子不行,这里头没一个是谨言慎行乖巧顺从的男子。这么着,把齐苗那段话刊刻了,本来么,颁给全天下男儿的文字,不能太长,太长了,他们学不会也记不住。”

    安澜听了,提出了自己的意见,“齐苗那个奏表倒是谨慎,但陛下不觉得他的语气太过卑顺了吗?知道的,说是他自甘居下,不知道的,还以为叶大人和叶家正君怎么磋磨了他呢。”

    他这话是有道理的,明帝思量了一下,但仍旧认为可以直接颁行,“做侧室的本就应当如此,他语气卑顺,但用语还算典雅。朕翌日再让弦歌家的子鸣写一份正君心得,一并颁行天下。”

    安澜听了,暗道他家月儿似乎比之前强硬了许多,以往她来他这里询问意见,她是真心想要听他提一些中肯的甚至是具有启发性的意见,他提了意见,她也会采纳,称得上从善如流。可是今个儿她却只是例行公事地问一问他,实则她心里早已有了主意,根本不容别人置喙。

    天子圣意独断,这对于江山社稷不知是不是好事,可是对于天子的枕边人,绝对不是件很美妙的事。这意味着,他从今往后要更加曲意承顺,万不可违逆,这怕是有点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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