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穿帮

    四月十八,这是淑君冷清泉的生日,两天之后的四月二十,则是嘉君董云飞的生日。皇后安澜早就发下话来,要把两位君位的生日办得热热闹闹,体体面面,并且连着办三天。不过他们俩终究只是个君位,董云飞膝下更是一无所出,因而并不适合喊外面的命夫们进宫贺礼,只在宫中御花园内摆了酒席,请了杂耍艺人,安排了歌舞。

    但这也正合后宫众人的意,天热,没有外命夫进宫,他们正好不用穿庆典时繁琐的礼服,每个人也不用注意什么仪态,更不用应付那些不知道是真心还是假意的奉承恭维。

    更兼这阵子明帝白天都很忙,晚上才能回到后宫来。这后宫完全是男儿们的天地,大家不像之前那样规规矩矩地坐在一处,而是散排了几处宴席,谁想与谁同坐就与谁同坐,宴席的菜品安排全都是按照他们爱吃的口味来,每个人面前放的都是他们最爱的菜肴甜点。

    那些杂耍、传奇、歌舞,更是谁想看什么就点什么,完全不用在意别人的想法更不用维持所谓的后宫君卿尊贵矜持的体统。

    安澜带头,知道女儿奕辰喜欢看爬竿,他就点了一场杂耍攀高,把已经很有些小少女气质的奕辰逗得像个三岁的小女娃,大公主看着那几个身手矫捷的男子在两三丈高的竿头腾空跳跃,只恨自己还没有学会轻功。

    他点完爬竿,今日的寿星之一淑君冷清泉就被那些个杂耍男儿调动起了行走江湖的感觉,愣是挥开杂耍艺人,命侍儿们取了宝剑来,飞上那高高的竿头,亲自演了一场飞竿舞剑。

    冷清泉武功底子极好,轻功可以与赵玉泽并驾齐驱,剑术也堪称一流,之前为了讨明帝欢心,又苦练了一阵子舞剑,眼下把这爬竿和舞剑结合到一起,要难度有难度,要精彩有精彩。时而如猛禽在空中搏击,时而如大雁在云霄翱翔,时而如金丝灵猴倒挂在树梢上眺望,时而如食铁兽在竹林间调皮地跳荡。

    这下就连那些个自幼练习杂耍的小男儿,都疯狂地鼓起掌来。奕辰、向辰、景辰姐妹三个更是瞧着她们冷叔叔冷父君,眼睛里的崇拜都快要凸出来了。

    薛恺悦与安澜、冷清泉坐在一起,待他们两个点完杂耍,他便点了一场他自己喜欢看的扇子舞。这扇子舞乃是凰朝传统舞蹈,是凰朝富贵人家的小侍儿们原来经常习练的节目,因为没什么难度,几乎人人都会。以往常在凰朝世家豪门的宴席上待客,当然也因为过于简单,朝廷的大庆典通常不会安排这扇子舞。

    近年东境被凰朝收降,东境歌舞男儿蜂拥进入凰朝,所有的凰朝豪门都以家中侍儿能跳东境舞为荣,便是侍儿们不会跳的,家主也会雇请歌舞坊男儿代跳,这旧有的扇子舞倒是没什么出场的机会了。

    薛恺悦是很喜欢这扇子舞的。他当年从北境逃亡到凰朝的时候,第一次看到的舞蹈就是扇子舞,在他的感知中,这扇子舞既不妖媚也不狂野,很有一种文雅从容风流窈渺的感觉,这感觉正如他所看到的凰朝的女子,她们既不过于柔弱,也不过于张狂,温柔体贴,聪慧和善,从容自信。

    安澜和冷清泉对于薛恺悦居然点扇子舞多少有点惊讶,但因为明帝交待,此次宴席,务在尽兴,不准拘束了任何一个,安澜也就没多说什么,和冷清泉一起看完了薛恺悦点的扇子舞。冷清泉还很热心地给薛恺悦提建议:“你这么喜欢,也可以自己学着练一练,到陛下天祥节,我飞竿舞剑,你跳扇子舞,也是一个节目啊。”

    这话打动了薛恺悦,他倒不是想要用这舞蹈取悦明帝,他今时今日的地位身份,不需要讨好任何人,可是他念起同明帝的感情,便觉得天祥节宴席上给心上人表演一个自己跳的舞蹈,那也是很有意义的。

    当即便同意了,还毫不客气地向着安澜道:“那请他们再跳一回,好让臣侍学一学。”

    安澜莞尔轻笑,欣然答应,薛恺悦这次果然细细地留心那些跳舞的小男儿的动作步骤,他是个武功高手,学起来舞来触类旁通,没多大一会儿就把要领关窍领会在心了。

    赵玉泽没同安澜坐在一处,他带着四公主应辰与沈知柔一起,坐在旁边的小花轩中,喊了两个歌舞艺人过来伺候,赵玉泽先给自己点了一曲《醉芙蓉》,听那娇滴滴的小歌男唱越州小曲,用那柔软多情的腔调抒发对心上人的思念之情。

    “芙蓉娇卧碧波中,红艳凝香对晚风。花间戏蝶梁下燕,良宵怎得与君同?”敏贵君不仅自己听,他还趁别人都没注意他,他自己跟着那歌儿哼着唱,声音比那歌儿的还要动听几分。

    沈知柔本只想安静听曲,及至见赵玉泽居然跟着哼起来,他也就被调动了唱歌的雅兴。他这阵子都只顾同陈语易一道画扇面,歌已经好些天都没唱过了。想着这阵子都没能见到明帝,他心里头多少有些惆怅,在赵玉泽点完之后,他点了一曲《一时欢》。

    君爱一时欢,侍身梦百年。

    宝马踏青去,玉楼歌舞喧。

    君宠倾城色,君怒有谁怜。

    垂杨与衰草,共侍忆君颜。

    赵玉泽听他点《一时欢》,多少有些诧异,但他一想,宫中仅沈知柔一个卿位了,沈知柔心里头不痛快也在情理之中,他就也没有多加疑问,只在沈知柔听曲子的时候,默默地给这位陷入哀怨之中的沈慧卿添了一碗热汤。

    林从是个不爱看这些歌舞杂耍的,他跟着董云飞一起坐在离安澜和冷清泉所在的主宴席稍远一点的小凉亭里面,两人摆了一张小桌子,边饮着果酒,边听那男子艺人讲《定西疆》传奇。

    这个《定西疆》传奇是顾璟刚刚写出来的,故事写好后,第一次就安排了这男子艺人进宫讲给两位喜好武功的君位听。

    董云飞和林从两个听得津津有味,他们边听还边点评,对那男子艺人的讲说技巧和顾璟的故事撰写,都各抒己见尽兴评点,两个偶尔还会争论一番。

    顾琼今日又吐了一回,身体不适,连听歌看舞都没什么兴致,他只躺在专门为他准备的躺椅上,听另一名传奇艺人,给他讲姚天男儿们都爱听的孔雀报恩的故事。

    这故事讲一个小男儿救了一只孔雀,后来男儿长大嫁给了一个凶恶的妻主,那妻主天天欺负他,妻主的母父也嫌弃这男儿生不了女儿,对男儿横挑鼻子竖挑眼,男儿便向姚天女神祈祷,夜里梦见女神跟他讲,他今生本无女厮,因前面有救助孔雀之功,姚天特赐女儿于他。

    后来这男儿果然有了身孕,诞下了一个聪明可爱的小姐,妻主和妻家母父都对男儿爱护有加,男儿从此就过上了妻主疼爱母父赞不绝口的好日子。

    这故事俗套得很,顾琼小时候是绝不爱听的,可眼下他只觉只有这样的故事才能慰抚他被孕吐折磨的身心。

    在众人各得其乐之际,只有一个人是蹙着眉的。这人便是文君陈语易。

    陈文君看着安澜送与大家的画扇,抿起了唇。他一眼就瞧出来,这些画扇全都是他和沈知柔所画,他和沈知柔喜滋滋地以为两个终于遇到了大主顾,每天熬夜点灯地赶工画画,原来画出来的扇面是要给宫里这些人用的,连他和沈知柔都各自分了一柄。真是,好笑又好叹。

    这晚后宫众人在御花园中欢乐畅意,直到天黑方才尽兴而散,明帝早翻了冷清泉的牌子,余下之人各自回殿中休息。

    安澜才把奕辰和乐安安置好,侍儿们就报说文君求见。

    安澜看着拿着扇子过来找他的陈语易心里头有点发慌。他心中暗暗计算,除了过生日的冷清泉和董云飞每人是两柄扇子之外,其他人都是一柄扇子,包括他自己也是如此,这样的安排陈文君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恐陈语易说出什么难听的话,让彼此难堪,安澜先发制人地开口道:“文君是为扇子来的?文君且听本宫说,这扇子啊瞧着不起眼,却是出自名家之手,每一柄就要五十两银子呢。不是本宫小气,实在是宫里人多,若是一人增加一柄,那十个人就是五百两银子,年底陛下查账,本宫交待不过去啊。”

    他说得非常宛转,脸上的笑容也始终维持得很好,语气不急不火,但是话里力证并非自己小气吝啬之人的意思十分明显。

    陈语易听见了,不由得暗暗好笑,他以往也没什么特别刺头的事迹,怎得皇后殿下当他是过来挑理的?他笑着接话道:“皇后急什么?臣侍一来,皇后就慌着解释,倒像是臣侍是个素日里爱挑刺闹事的。东西多一点少一点的,有什么可争竞的?谁不知皇后仁慈,陛下大度,还能短了臣侍的用度不成?”

    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也很懂事,倒让安澜有些摸不着头脑了,安澜再次笑着夸赞他:“文君说得是,文君向来是个识大体的,是本宫误会文君了,只不知文君所为何来?”

    这下陈语易反倒不急着搭话了,他垂下黑白分明的鹤目,把手上的扇子当做思考的载体,捏着扇柄翻转把玩。

    安澜屏息凝神地等着,快要等得再次着慌了,陈语易方才开口道:“这些扇子全都是臣侍和知柔画的。”

    “啊?”安澜不自觉地惊呼出声。

    陈语易抬起头来看着安澜,先把顾琼摘清楚:“怡君瞧着臣侍和知柔开的书画铺子无人问津,替臣侍两个着急,想要照拂臣侍两个的生意,这才绕了个弯,他不是故意欺瞒皇后的,还请皇后莫要怪罪于他。”

    安澜尴尬地笑笑,“这事本宫不怪怡君,本宫是从怡君手里买的画扇,至于怡君是找谁画的扇子,本宫本就没打算过问,不管何人提起,本宫都是这么认为。”

    陈语易替顾琼道谢,“臣侍多谢皇后。不过臣侍此来,不单是来向皇后坦白的。”

    这下安澜更加摸不准陈语易的想法了,按说闷声发大财,只要陈语易不讲,他哪里能够知道呢?眼下陈语易特意跑来告诉他,他以为是陈语易怕事情早晚露馅,他会怪罪顾琼,特意来替顾琼脱罪的。自己挣到了银子,若是反害得朋友受罚,的确会心有不安,他知道陈语易不是这样的人。而于他而言,扇子已经买了,看陈语易的意思,也没有退银子的打算,那他最好是装作不知顾琼雇佣陈语易和沈知柔画画的事,本来嘛,他作为皇后,只管找人买画扇,至于这画扇出于谁人之手,是谁挣了这笔绘画银子,他是不必管的。

    可是陈语易这意思,似乎并不想不声不响地挣下这笔银子。

    那陈语易究竟想要怎么样呢?

    陈语易淡然一笑,温润可人的小脸上是一派宁可分文不挣也绝不含糊富贵的清高雅正:“臣侍是来告诉皇后殿下,以后莫再要通过怡君买臣侍和知柔的画作了。怡君是好心,皇后也是好意,可是臣侍和知柔既要做画者,便不能只靠皇后和怡君的施舍过日子。”

    这施舍两个字说得有点重,安澜恐陈语易存心,连忙宽慰他:“文君作画,本宫买画,公平交易,童叟无欺,这跟施舍八竿子扯不着关系,文君快别这么说了。”

    陈语易并不理会他的劝慰,自顾自地言道:“臣侍与知柔衣食无缺,作画不过是兴之所至,若是以后有人看上臣侍两个的画艺,那臣侍两个便是累到胳膊发痛,也要给人认认真真地画,若是没有人瞧得上我们,那臣侍两个宁可搁笔也绝不苟取钱财。皇家的君卿得有点骨气不是?”

    陈语易说完这话,便站了起来。他今日穿了一身浅绿色绣青色翠竹的长款宫装,起身后,前衫上翠绿色的修竹得以完全展开,如同一株长在悬崖之巅,参天地元气,得日月精华的真实竹子。

    文人傲骨是如此劲挺如此迷人啊,安澜暗暗赞叹,有多少官员百姓总想着从朝廷中攫取些银钱利益,甚至互相之间为谁攫取得多谁攫取得少暗暗较劲,像陈语易这样遇到天上掉下来的好处都不肯白要的正派人儿,实在是难得可贵。

    本来么,他方才已经想过了,顾琼这事虽然做得不地道,可是肥水不流外人田,顾琼也是在替陈语易和沈知柔拉生意。就算是将来被人告知明帝,明帝知道银子是被陈沈两个挣了,也不会说什么的。这是一个万无一失的买卖,只要陈语易和沈知柔愿意,他们便可以一直这么画下去。然而就是这样可以轻松赚银子的事,陈语易硬是拒绝了。

    他不得不说,陈文君不愧是大家公子,当得起明帝的宠爱。

    只是,陈语易清高倒是清高了,他那些画作可怎么卖出去啊?陈语易和沈知柔没命没夜地作画,那些画作要是全都卖不出去,陈语易便是自己不说,他也能猜到,那一定不是一件开心的事。

    安澜思量了好一晚上,方才想了个主意,翌日一早,他就派人把自己手上的这两把扇子送到安国公府上,他亲自给母亲安大人写了封信,要安大人无论如何在京城喜好风雅的世家贵女圈子里将这画者吹捧出名气来。

    四月十九日晚间,好不容易第二天不用上朝也不用当值,当朝右相柳笙正准备揽着心爱的夫郞颜可心睡个安稳觉,便接到了安国公府安大人派人送来的品画邀请。

    “哎哟,连个休沐日都不能好好过,妻主真辛苦。”颜可心半真半假地向着柳笙抱怨。

    “你呀,赏个画有什么辛苦的?还没有陪你辛苦呢。”柳笙是真的有些累了,左相江澄去北境修河道,所有的大政务小公事,全都在她一个人肩上扛着,虽然她不是个任劳任怨的人,这几日拉着明帝一起忙碌,但再怎么说,她一个右相挑起原来两个人的担子,还是很有些辛苦的。当然这话不能同颜可心讲,虽然颜大美人不是个只会撒娇撒泼的无知男儿,但她向来不喜欢在家中谈论朝政,便只把话往风月上引。

    颜可心听出来了她的调笑,揪了揪漂亮的鼻子,小声回击她,“妻主就知道笑话奴家。不过跟妻主说个正事,奴家听说正君哥哥想要去拜神求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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