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子鸣

    炎炎夏日,京城柳相国府上的西跨院中,二十来个身着粗布衣裳的中年男子在房廊里头、树荫下面坐着拆洗晾晒被褥坐垫靠枕帷帐等物品。他们分成几组,有专管拆的,有专管洗的,有专管晾晒的,还有专管从井中打水预备洗衣盆中加水的。

    今年的凰朝天气格外热,明明只是四月中旬,却已热得像六月酷暑,便是一动不动,人也容易出一身汗,这些个中年男子从卯正进来干活,到现在已经整整干了三个时辰了,每个人都是又热又累,但他们都不肯停下来。能够到柳相国府上当差,是他们这些做拆洗短工的男子梦寐以求的好差事,断不能因为一时疲惫偷懒,让人把差事抢了去。

    他们这二十个人中只有几个是有妻主的,其他人要么是被妻主休了,要么便是一辈子没能嫁到妻主,还有几个是给人家做情郎的。说是情郎,其实不过是女子们的短期相好,女子们只需给些衣食银两便能同他们混上几日,既不用给聘礼,也不用把他们娶回家去。这是想要尝新鲜又不想花费银钱长年赡养男子的女子们的极好选择,却并不是男儿们最好的处境。

    没有妻主疼,进不到妻主家的门,便意味着他们是没人养的伶仃汉。一个伶仃汉靠什么填饱肚子呢?只能靠自己的双手和体力。他们常年在京城的达官贵人家里干杂活打短工,赚些工钱买米买菜,糊自己的这张嘴。

    柳家的工钱在各个府邸中是开得最高的,一般府邸每日付他们二十文,有些吝啬点的人家,只肯给十八文甚至十五文,可是柳府愿意出三十文,而且是当日做当日结,绝不拖欠工钱,更不会因为干得不够好,临了扣减工钱,让他们一天白干。

    三十文在这个米价腾涨的京城,也够买一斗成色不佳的粳米了,而一斗米,对他们这些做苦力的人而言,足够一个人吃上一整月。

    干一天就能挣到一个月的吃食,这样的好差事他们怎么会不珍惜?尽管柳府并没有像别的人家那样派个管事侍儿甚至是男子管家过来盯着他们,他们也一刻不肯停,连喝水更衣这样必须的事也是自觉地能免则免,实在免不了,也是快去快回,尽量不耽搁干活的功夫。

    凰朝当今右相柳笙的正君原配、朝廷诰封的一品德夫、世家柳府的当家主父梁子鸣带着侍儿们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群勤劳质朴的人。他们脸上汗津津的,皮肤黑里透红,胳膊上本就是半臂衫的袖子也都高高挽起,露出健硕有力的上臂,那被晒得黑红的臂膀上也全是汗水。

    这是一群靠着苦力挣饭吃的人,是整个姚天最普通也最底层的男子。以梁子鸣的身份,对他们不需要太客气的。但梁子鸣还是亲自带人过来给他们送午饭。

    “天气热,各位停下来用个午餐,歇上一会儿,到未正再接着干吧。”

    梁子鸣说完之后,把手一挥,自有柳府的侍儿男仆把食盒、饭桶以及盛有酸梅汤的大瓷罐抬到屋子里放到长条桌案上。

    柳相国的正君亲自过来看视他们,几个中年男子激动得嘴巴都打哆嗦,他们纷纷给梁子鸣见礼,为首的带班男子更是眼眶含泪,恭维梁子鸣道:“正君如此宅心仁厚,一定能够像叶家正君那般感动姚天女神,老来得女。”

    梁子鸣听得这话眉心微微一跳,这是他在这个月中第四次听到人同他讲,他会像叶衡的正君那般老来得女。

    第一次是他的姨母,朝廷的前任右相梁冰鉴。梁冰鉴不是他的亲姨母,但他小的时候,梁府尚未分家,他同梁冰鉴的女儿梁梦诗、甥女梁旖纱一样,都在粱家大宅住,梁冰鉴这位堂姨可以说是看着他长大的。梁冰鉴自己只有一女,并无亲生儿子,对他也就十分疼爱。后来他以梁府公子的身份嫁给了柳府大小姐柳笙,梁冰鉴对他就更加关心。只是他自己的妻主便是朝堂新贵,他也没有什么需要这位姨母关照的。再往后柳笙和梁冰鉴分任左右二相,两人都不想给朝野留下彼此是同党的认知,刻意保持距离,他就更加不同梁家有什么亲密往来了。但是亲人就是亲人,一笔写不出两个梁字,尤其是眼下梁冰鉴年迈体衰,很担心哪天就会撒手人寰,对于家族的未来,就比之前想得要深得多。

    那日特意让管家把他请回梁府叙话,这位病体支离的前任右相说一句话就要喘三口气,却仍旧坚持着语重心长地同他讲,男儿家还是要有个女嗣,柳家那么高贵的门第,也需要一位出身高贵的小姐,下一任家主最好是出自他的肚子。以往没有机会也就罢了,眼下既是有柔仪观这尊大神,他不妨也去拜一拜。

    他当时没有太在意,毕竟梁冰鉴同他说的时候,叶衡的正君刚有身孕,整个朝野都没几个人知晓,他很有些怀疑姨母的消息是否准确。

    第二个同他讲的是他的父亲。当时距离梁冰鉴同他讲,又过去十天了,他根本没去柔仪观,他父亲着急了,亲自乘了车子到柳府来。鳏居多年的老父亲一登门就教导他,嫌他太耐得住性子,怎得人家都已经行动了,他迟迟不见动静?

    他问父亲谁已经行动了,父亲同他讲,梁府的少正君、梁梦诗的正夫近日也去柔仪观拜神了。老父亲急得不得了,“他是已经生了一个公子的人,他都急着去拜神,你一无所有,怎得不着急呢?”

    原来梁府的少正君也去拜神了,此时叶府正君有身孕的事已经是朝堂上人人尽知的了,再听梁府的少正君也在行动,他心里头起了一丝微妙的涟漪。

    但他想着他与那梁家少正君是不同的,梁家少正君身体健泰,前面也已经诞育了一个公子,证明是可以生养的,他却是从未诞育过,而且年龄也比梁家少正君为长,三十几岁的男子诞育贵女,这在姚天的史书上都是极为罕见的。

    虽然叶家正君的事情让人惊讶,但是可一不可二,哪里就有神迹也照耀在他身上呢?

    第三回劝他的人是户部尚书钱文婷的正君。朝廷中的诰命夫郞各有圈子,他这年龄比老一辈的淑王君、惠王君他们都小许多,平日里他与他们只是宴席庆典上往来,谈不上什么私交。却又比小一辈的像岳晔、陈语和、尔雅、沁雅几个大上许多,这些年轻贵夫也不乐意同他深交。别的与他年龄相仿的男子,妻主都是小官吏,与他之间有地位差距,双方自然不怎么往来。能够与他说上话的,便只有钱文婷的正君和岳飘的正君、叶衡的正君三个人。眼下叶家正君有孕在身不出门,他只能与钱正君和岳正君得闲小聚。

    那日宫中怡君殿下传出再度有孕的消息,钱正君就约他三日后小聚。

    他同着钱正君、岳正君坐在梁府舞荷园的清远亭中赏花,没等他开口,钱正君就絮絮地劝他为自己打算。那个子高高的钱正君掏心掏肺地对他言道:“你不要以为你养育小姐养育得好,巴心巴肝得待人家,人家将来就一定会孝顺你。那可真是说不好的。她有生父在,心里头再怎么样也是亲生父的,你对她再好,也越不过她生父去。白养一场的事,哪朝哪代都是有的。更有那品行不端的,别说感恩养育了,还会嫌嫡父压制了生父,对嫡父满心怨恨。我劝你啊,趁还不算老,赶紧也去柔仪观拜一拜,你到我这个年纪,想拜也没用了。”

    他不知道他拜一拜,是不是就一定有用,但钱家正君和岳家正君两个轮番劝他,要他务必好好思量,千万别因为对那养女柳瑾瑜怀有感情,就一心一计为这养女着想。岳正君还怕他心里过不去,替他开释道:“你若得了亲生嫡女,也正好把这个女儿还给那颜家的,你要是心里疼这个女儿疼得很,不想委屈了她,大不了将来分家产,让她同嫡女一人一半。你也就很对得起她了。”

    一人一半也仍旧是委屈了这个养女的,虽然他家妻主柳笙没有世袭的爵位需要传承,但明帝早就承诺过,所有到过前线立有军功的文官,将来女孙都可以直接做官的。像她家妻主官居右相功劳极大,嗣位女孙起步便是正六品,而别的女儿、孙女则是依朝廷定例补官,起步只有九品。

    他心里头有些犹豫,没能拿定主意。这十来天中,就一直在思量这件事。思量到前两天,终于决定要同柳笙讲一讲,若是柳笙同意,他就去柔仪观拜神,若是柳笙反对,这事他便作罢了。只是要同柳笙谈这件事,却没那么容易。柳笙这阵子朝政繁忙,白天没有在家的功夫,晚上回来常常已是戌时以后,那正是他教导养女柳瑾瑜读书写字的时候,他自然不能舍了养女的功课,同柳笙谈这些没可能的事。

    而况柳笙也不会在他房里多浪费时辰的,柳笙忙了一天很是劳苦,就想着回府之后有个放松休息的时候,当然是由那娇滴滴的侧室颜可心陪着,才觉得舒心惬意。

    还没能够同柳笙商量,便听得这些做杂活的男子们这么劝他,他心里头只觉事情到了不得不办的时候了。

    “你去守着门,等妻主回来,就说我有事要同她讲。”梁子鸣返回到居住的正堂,便吩咐自己的贴身侍儿去仪门上哨探。这侍儿躬身领命出去,却并不急着往前头仪门去,而是先假借净手,从穿廊中绕了两绕,走到颜可心所住的院子中,把消息悄悄地告诉颜可心的侍儿。

    那小侍儿进得房中,气愤愤地替颜可心和小姐柳瑾瑜打抱不平:“正君也真是的,公子把小姐给他养,他还不知足,非要自己拜神求女,他这分明是没把小姐当亲生骨肉,早知道他这样,公子当初就不该把小姐给他,白让他做了这么几年的父亲,公子真是亏大了。”

    颜可心也不大痛快,他的女儿瑾瑜生下来才三天,他就让人把女儿抱给了梁子鸣。这之后,虽说都在一个府中,梁子鸣也没有禁止他探视孩子,但他怕梁子鸣心里介意,总是能少去探视就少去探视,自己说服自己把精力和时间都用在服侍妻主柳笙身上。

    有时候他实在想女儿想得厉害,就自己练舞蹈,用勤学苦练的忙碌分散掉思念的心。

    他这么做,为的是什么?还不是想让家宅和睦,也盼着梁子鸣能够把他的瑾瑜宝贝视如己出。这几年,梁子鸣做得的确不错,不管是衣食照料,还是教读书教习字,梁子鸣都有认认真真地去做,给女儿配置的乳父婢女仆侍,也都是忠心勤快的,从不曾少了女儿的衣食,也不曾让女儿有寒热之虞。

    他见着梁子鸣对女儿疼爱有加,觉得自己的牺牲与忍耐,都是值得的。

    然而,这几日的消息,却像一个有力又无情的大锤,砸破了他这几年来的幻想。

    昨晚他同柳笙讲的时候,柳笙还安慰他,说是“子鸣身体有恙,这是经了多少名医诊断过的,子鸣自己也知道,当不会有拜神求女的想法”。柳笙还让他且放宽心,莫要听下人们瞎传消息。

    他不安心,然而他也无法反驳柳笙的话,毕竟梁子鸣还没有安排哪天去柔仪观拜神,他也只能先观察着。

    岂料,也就一天不到,事情便又有了新进展。他着实不曾想到,去柔仪观求神诞育女嗣已经成了京城的新风尚,就连几个洗拆男子,都敢在相国正君跟前多嘴这样的大事了。

    他思量了一会儿,妖娆的大眼睛中飞出了一枚冷芒:“正君哥哥也别太贪心了,他真敢去拜神,我就把瑜儿抱回来!”

    小侍儿仍旧替他感到冤屈:“公子,您就算是把小姐抱回来,您还是亏了呀,他前面已经养了好几年,您一直以为小姐就是柳府嗣女了,为了这嗣女的位置,您情愿把小姐给他养,眼下他要弄个亲女儿出来,那咱家小姐,不就被杠起来了吗?她以后还能得到什么?”

    这也是颜可心觉得烦恼的地方,然而他也没有什么好主意,他可以把自己的女儿接回来,可是对于女儿即将失去嗣女的位置这事,他确实没有什么很好的办法,他还能阻止梁子鸣去拜神求女不成?

    就算他想阻止,梁子鸣也不会听他的啊。

    “公子,要不您求一求相国,让相国跟正君谈,不许正君拜神,行不行呢?”这小侍儿是个很不把自己当外人的热心肠,又跟颜可心好几年了,对颜可心是很喜欢也很认可的,见颜可心发愁,这小侍儿就拼命给自己主子想主意。

    颜可心摇了摇头:“妻主和正君的感情原是极好的,正君若是坚持想要去拜神,妻主多半不会阻止。我若只是求上一求,没什么用,若是话说得过了,妻主心里头又会怎么想我呢?”

    柳笙当初纳他进府的时候,就一再向他强调,无论如何也要尊重正君,绝不可与正君起冲突,倘若他做不到礼敬正君,她宁可被人说始乱终弃,也不能纳他进门。这几年他把女儿放在正君膝下养育,柳笙也是很赞成的。很显然在柳笙心里,宠他归宠他,却是断不会让他越过正君去。

    这下小侍儿急了,问他道:“以公子这么说,公子就没一点办法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正君求神得女,以后像那位齐苗公子一样,强装笑脸伺候正君养胎?”

    齐苗眼下居然过这样委屈的日子吗?颜可心的好奇心被引发出来了,“什么办法不办法的,我明个儿先去会会齐苗,别的事往后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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