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如讳休假一回到家，首先看到的就是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的杜泽铭。他刚刚气了一场，现下正努力地平复着。许如讳瞥了一眼，看见他脸上贴着的创可贴。

    被打了吗？

    一点都不心疼，她只觉得好笑，活该啊活该。杜泽铭平时总摆着一副欠揍外加不可一世的样子，果然谁都想揍。少年时会觉得此人犹如天山雪莲，可远观而不可高攀，现在想想，就跟同事安然说的一样，纯纯是在装逼罢了。她按下翘起的嘴角，蹑手蹑脚地走回了房间。杜泽铭听着她的动静，眼睛始终没有睁开。他现在疲惫得很，自制力也处在边缘，他怕他一个忍不住就对着人扑上去，然后紧紧地搂住不松开。

    怀抱，他想要一个温暖的怀抱。

    助理给他打了电话，跟他回报事情的进展。

    “他们还是不肯放弃？就为了这么点蝇头小利！”

    电话那头是沉默的回应，杜泽铭吸了一口气，停顿了几秒后，这才将其呼出来。

    “看来要鱼死网破了。你帮我统计一下我手头可用的流动资金，再跟他们确认一下购买方案的可行性。记得先做一个风险评估，做完后发到我手机上。麻烦了。”

    打完电话，杜泽铭看向窗外，思考着DMS将来的去路。父亲已经放权，虽说对他是完全放手的状态，但他也在考察着，自己是否能够度过这次的难关。杜泽铭第一次生出逃离的想法，但前后左右都是墙，他又能逃到哪里去？

    窗外，月亮在云层中隐匿不出，危机若隐若现。

    难得的休息日，杜泽铭在画室里收拾着被他撕破的画纸。与其说是休息日，倒不如说是公司那群股东联手强迫他停止工作的冷静期。他们在逼他，要么停下调查进度、跟着他们一起将事情掩盖下去，要么让出总经理的位置，让更有能力的人去坐，不然他们就进行股权转让。这是一种赤裸裸的威胁。股权转让作为一种合法“撤资”，若由第三方强势介入，管理混乱不说，势必会影响其他投资商的投资决策，稍有不慎，DMS极有可能面临资金周转不灵，最后清算的下场（瞎编的不然显得总经理没事干，看看得了）。杜泽铭其实还没想好具体要怎么做，加之助理还没有给他一个确切的评估，他只能等待。

    许如讳在房间里看书，原本看得好好的，却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思绪。张妈敲了她的房门，说怕他进去了又发疯，像上次一样砸镜子。发疯？这个词倒是新鲜，她就没见过他失去冷静的样子。他永远都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自持得让人讨厌。痛苦的样子她见过，但总不能算作是发疯。这种事其实可以去找小雅的。她本想这么建议，但又想起，小雅她早就上学去了。

    张妈很执拗地让她去，仿若她才是那颗定心丸。她被张妈推着走，直到来到画室前。有窸窸窣窣的响动传来，虽然不清楚他是在做什么，但听起来不像是在砸东西。她走进去，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到了。到处都是被撕碎的画，一幅又一幅的向日葵被破坏成碎片，随意地散落在地面。杜泽铭原本拆着画框里的画，听到门口有动静后抬头看过去，后面见她愣住不动，看了几眼后又专心做回手上的工作。他下手很是干净利落，甚至添了点力气，没有对那些美丽的画作任何的怜惜，反而残忍且狠厉地将它们撕扯着。

    看着杜泽铭越演越烈的破坏行为，许如讳近乎出离愤怒了，她之前的好言相劝可不是为了这个结果！

    “够了。”

    她走过去夺走他手上的画框，小心地将其抚平。看清了画上的风景后，不可避免地心痛了一番。多好的画啊，几乎都被毁了。见她虎视眈眈的，杜泽铭干脆停下手，想着她什么时候离开，自己再继续。

    “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觉得不值得。”

    “不值得？”

    许如讳把画框放好，自己挑了一个凳子坐下，同时把地上那几幅尚且完好的油画和水彩画收到自己身边。

    “为了一个称不上‘母亲’的人，把梦想建立在这些愚不可及且虚无缥缈的东西上面，不值得。”

    “你后悔了吗？”

    “是，我很后悔。后悔自己把时间荒废在这上面，后悔自己没有认真去听爸的话，后悔自己没有好好地锻炼商业能力。我这一天，看着每张画室里的画，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后悔没有醒悟得再早一点。”

    “梦想是你自己的，无论是谁启发了你的梦，既然成为了你的东西，那就任谁也抢不走。就算当初的信念崩塌了又怎样，它已经是你骨子里的东西，它成就了现在的你，不是吗？”

    杜泽铭站起来，走到许如讳面前哀伤地看着她，她则一脸警惕地攥着手上的那几幅画。

    “永远都实现不了的东西，永远因其而痛苦的东西，连热爱都因为过往而显得可笑且虚伪，这样的东西，怎么能成为梦想？更何况，一个已经步入社会的成人，一个有了责任且逃脱不开的成人，怎么还会想着虚妄的梦想？”

    “第一，梦想不会因为过去如何就消失了。第二，你不是在否定它，你只是在否定自己的人生罢了。”

    “许如讳，不要好为人师，也不要自以为是。你不曾了解我，所以不要觉得知道了一点点关于我的事，就可以指导我的人生了。”

    许如讳也站了起来，昂着头看他。

    “抱歉，我没有要教育你的意思。我只是不想你破坏自己付出过的证据。我曾经想要成为一个作家，我也去试了，我也败了，但我没有因为失败，因为自己无能或者平庸就去否定自己的梦想。同样地，你也不该因为别人的错误就此否定自己的选择。

    “我曾经差点就离开杜家退学了，因为我不知道，自己将要何去何从。迷茫的日子有多痛苦，我到现在都为此而惊惧着。等我找到梦想的那一刻，我是那么地高兴。但这也意味着，我选的这个专业、这个大学、这个美梦，完完全全是背叛了我妈。你的梦想建立在对你母亲的期待上，坚定的、美好的，但我的美梦，却是朝着毁灭我妈的方向去的。

    “我那短暂的美梦，让我有了另一种活法，让我鼓起勇气去反抗，哪怕最后梦醒幻灭了，我也算活了一段真正属于自己的日子。无论如何，在我那段灰暗的人生中，美梦让我拥有了短暂的光亮。

    “你没有成为画家，我也没有成为文学家、作家，这是现实没错。但梦想本身不是错误，可惜世事无常，命运变换罢了。你不该否定它，否定自己曾让人惊艳过的奇才。

    “因为对很多人来说，你否定的，是当初让别人心动过的那个男孩，那个光彩四溢的少年以及那份让人羡慕的恣意人生。他是那么的美好，却在你的悔恨里变得一文不值了。”

    那个别人，是你么？到了现在，也还是你么？

    他慢慢地张口，声音听来有些沉闷。

    “没有变成一个文学家，一个作家，遗憾吗？”

    许如讳低下头，语气分不清是难过还是惆怅。

    “人总是爱变卦，想着今天，又想着明天，无时无刻不在变动。我只是庆幸，当初有好好地把书念完。没有读书这条路，往后恐怕更难走。但，漫无目的地前行，真的很痛苦。而人生的意义，恐怕要用一生去找寻。

    “我很开心自己在高中的阶段找到了一部分自我，哪怕它随着年岁慢慢地消逝了。少年的豪情，仗剑走天涯的雄心壮志，对有些人来说，会成为怀念的东西。而对另外的人来说，会一直充裕着，他们一直活在那里。可我属于前者，遗憾的前者。但遗憾不能等同于后悔，我永远不会后悔当初的选择，哪怕现在的自己依旧没有实现旧时的诺言。

    “当我多嘴也好，好为人师也罢，随便你怎么想，要听不听的，都随你。可是，哪怕我没有正当的立场，但我还是希望，你不要否定它，否定自己曾经的模样。”

    许如讳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画，觉得很是惋惜，自己也曾被它们惊艳过的。杜泽铭逐梦的那一阵子，有很小很小的一个角落也让她坚定了自己的选择。他否定的，远远不只是自己的人生，而她也不想让自己的过去显得可笑与无用。

    杜泽铭看着她的头颅，内心的一角像是被她踹开了一般，变得软乎乎的。怎么办，觉得她好乖。她再这么靠近的话，他真的要放不开她了。世俗、人伦什么的，逼急了，他可能真的就不管不顾了。杜泽铭痛苦地做出一个微笑，许如讳依旧低着头。

    离我远一些好不好，你知道我不可能再抛下你的，所以你自己走远一些好不好，不要再给我可怕的念想了。

    “当初那个女人的事情，你都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没有理由。叔叔看起来很难过，他不想让你知道。我发现了他的秘密，但我不能说。”

    “对不起。辛苦你了。”

    许如讳没有回应，杜泽铭也没有再继续破坏，他被她说动了。

    “我不撕了，你让我自己一个人整理吧。”

    他不敢邀请她，怕两人就此这么待下去、处在同一个空间里，事情会变得更坏。

    许如讳点点头，放下手里的东西，留他一个人在画室里待着。杜泽铭整理了许久，等到他终于收拾完回到房间时，助理的电话再次打了过来。铃声急促，仿若事态亦同这般火急火燎。

    “杜总，这件事好像有地方开始报道了。”

    “能把新闻压下去吗？”

    “不行，虽然我们已经事先联系了，但貌似对方给了他们更大的价格，而且对手公司也在推波助澜。”

    “既然这样，那就跟着帮一把吧，把这件事闹得越大越好。”

    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但这场局是生是死，他也没有底。前所未有的恐慌如潮汐逐月，一波一波地袭来、一股一股地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