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应了要回家，休假的那天晚上，许如讳登上了往返的地铁。幽深的夜中，灯光如萤火般闪烁着。她站在门那边，看着玻璃外飞速而过的夜景，凝神看了很久。她，能不能永远在这里待下去，而车外的夜景永恒不变。它能这么一直在她眼前，在两只眼睛的前方，快速地去运动，让她什么都不用想，只用专心去看就好。

    “喀嚓”，地铁跟轨道摩擦发出极为凄厉的一声尖叫，提醒着乘客列车已到站。喇叭声也适时响起，许如讳却没有动。站内的乘务员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忍不住提醒道：

    “小姐，到站了，咱们地铁要关门了。您赶快下去吧。”

    “哦，不好意思。”

    她慢慢地转过头去，看着好心提醒的乘务员，如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那般笑了笑，木然地走下了地铁。

    回到家时，杜泽铭正在沙发上给岑芳揉肩。两人一齐等着她，而杜晓雅已经毕业回来了，此刻在楼上的房间里睡着。岑芳拉着她嘘寒问暖，头痛吗？晚上发冷吗？心跳怎么样？问了很多很多，许如讳一面留神听，一面呆呆地应。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劲，她敷衍地应付着来自母亲的关心，而对旁边坐着的男人更是全然不理会。她很难过，但不知道这份难过从哪里来，最后又要往哪里去。杜泽铭看她状态不对劲，嘴巴张了张，但终是什么都没说，任她跟岑芳上楼去了。

    第二天的早上，杜晓雅敲开许如讳的房门，然后欢天喜地地告诉她，自己考上了博士。她真心实意地为小雅高兴。

    “那小雅现在是我们家学历最高、最聪明的天才了！厉害！”

    阴郁了半日，她总算能有那么一件高兴的事情来转移注意力，人也变得有生气了许多。晚上吃饭的时候，杜耀明说要给杜晓雅办一个宴会好好庆祝，被她板着脸严肃拒绝了。

    “不要，我可不想碰上一些奇奇怪怪的人。”

    杜晓雅冲许如讳眨了眨眼，对自己的这个决策十分满意。她可没忘记之前宴会的时候，那些人怎么奚落她姐的。要不是拉肚子虚脱得太厉害，导致她没力气骂人，她那会儿高低都要跟那帮碎嘴婆子干上两架。杜耀明跟岑芳疑惑地看向小女儿，不知道她那样的印象从哪里来。杜泽铭听了她的话倒是若有所思，他回忆起了一双眼睛，在暗处逼视着他的一双眼。他记得许如讳当初的难堪，也听到过一些难听的话语，但他什么也没有做，就这么冷眼旁观着。他现在的心情，就像被她看过来的当初一般，愧疚得想要逃跑。

    可他还是想要找许如讳谈一谈。面对她，他什么优势都没有，只有在商场上谈合作时学到的，死缠烂打的厚脸皮。对杜泽铭来说，认准了，那就是一辈子的事。他已经下好了决心，赌上一生，换一个人。

    杜泽铭在花园里找到正看着书的许如讳，他看了眼身后的房子，确认杜晓雅他们已经出了门后，这才放心地朝她走过去。他给了杜晓雅一笔小酬劳，让她哄二老出去走走。他的妹妹很好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他也终于能有机会跟许如讳独处。

    “你，可以稍微喜欢我一点吗？”

    对着面前沉迷于书本的人，杜泽铭组织了很久的言语，小心翼翼地问出了这句话。许如讳把头从书本中抬出来看向他，没什么表情地开了口：

    “杜泽铭，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爱可以生恨，可恨能生爱吗？你恨了我十几年，现在突然跑过来说喜欢我，你觉得我会信吗？我不知道你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也不在乎。”

    “你，难道就不对我感兴趣吗？”

    “你的特质乏善可陈，你整个人平庸无味，我为什么要对你感兴趣呢？”

    “既然如此，当初的你，为什么又要跟我告白呢？在这一模一样的地方。”

    许如讳沉默着，她不想回答。杜泽铭那短暂的少年时期，确实也曾像阳光一样，照耀过她阴暗的一隅。她并不反感自己的过去，更不屑于否定当初的莽撞，发生了就是发生了，那个愚蠢而又不负责任的高中生也早就死去了。理智的、清醒的她，此刻拥有比那时更为高明的决断力，也再也不会重蹈覆辙，或者令旧事重演。

    互相伤害吧，用更为憎恨的话语，抹去他心中不该有的念想。思及此，许如讳无情地张口，吐出了如蛇蝎啐毒的几句话：

    “因为我蠢，蠢到看不清一个人，我只看见了人的皮相。过去的你，浑身都是缺陷，但我因为瞎了一双眼，怎么也看不见。”

    “是，我缺陷得明显。我不是神，做不到事事完美，我懦弱，我冷漠，我歹毒，我恶心，我不择手段，我都承认，我也从不掩饰我的缺点，更不掩饰我的喜欢。我喜欢你，更进一点，我会去爱你。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句话的分量以及它所带来的后果。但我忍不住，我一刻也无法蒙蔽自己的感情，就像当初你跟我——”

    如同在封死的洞穴中找到一个光亮的缝隙，许如讳瞬间抓住了其中可用的字眼并飞速地攻击过去：

    “我当初只是想把你毁掉，因为你从来不把我当做妹妹。我恨你，我要让你跟我一起毁灭。

    所以我不在乎。”

    她在骗人，他很清楚。一个明知道不会被接受的表白，又怎么能毁灭那从不在意的人呢？

    “那你现在还恨我吗？”

    许如讳轻声笑了。

    “我不恨你，为什么要恨？我又不在乎。”

    杜泽铭像是被打击到了，他避着许如讳的眼神，看向天上高挂着的月亮。他的心想逃避，但身体却走不开。他曾听过，对于有情的人来说，比恨还要令人难过的是漠视与遗忘。原本一笑置之的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现在会因为这句话那么难过。

    许如讳没有再继续谈话的欲望，她往书页的夹缝中塞下一枚书签，然后将书本合上。站起身时，杜泽铭握住她的手腕，却被她一下子抽出来并缩了回去。他又想起她当初的告白，如果，如果他当初可以伸手呢？

    不，没有如果！他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事情。当初的他，对她只有讨厌，他没办法欺骗自己。如果，他可以把她当成真正的家人呢？那从此就只有且永远成为家人了。是命运吧，让他那么痛又那么活该。但他怎么也不会放手了。

    “但我在乎，这就够了。我不会放弃的。”

    许如讳真的被他缠得烦了，为什么会有人听不懂话呢？她实在是懒得回应了，要走时又被他扯住了手，拉扯之间，手臂上的伤疤清晰地进入两个人的眼中。杜泽铭怔愣着把手松开了，她却把右臂举起来，将伤疤展现得更为显眼□□。

    “你看到这条疤了，是吗？

    “那么长的一条疤，一般人都会想着穿长袖吧。但我从来不会掩饰它，因为它让我牢牢地记住，你当初是怎么，怎么抛弃我的。就算，就算我怀了肮脏的心思，就算我没有道德去喜欢上了你，可我终究还是你的妹妹，不是吗？你从来都没有把我当过是你妹妹，从来都没有！你把我当仇人，你永远都在把我抛弃在后头。你让我怎么，怎么还去喜欢你，去爱你，你疯了吗！”

    杜泽铭被她的话击在原地，许如讳则哭着走了出去。泪眼模糊中，她好像看见了那个流血的自己。走着走着，她没再哭了，她笑着，对远方的“她”说：我做到了。

    我做到了。我报复成功了。

    可她依旧还是那么地痛苦，宁愿这迟来的报应从未有过，日子可以平淡无波，他们可以彼此陌生，而不是再次把她那久远的伤疤掀开，露出鲜血淋漓的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