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杜耀明的身体状况起起伏伏，杜泽铭日复一日地忙碌，杜晓雅操心着学业，而许如讳似乎又回到了从前跟客人斗智斗勇的状态。一切像是在好转，毕竟过路匆匆往他们一瞥的路人，在他们的脸上都已经看不到伤痛。

    春日的四月份，许如讳拎着一大包东西，在路上的行人走道上走着。薛蓝见她去超市，便托她买了点东西。再顾及健康，许如讳也会有嘴馋的时候，实在忍不住的时候，她会挑上一个晴天的日子，把要买的零嘴全都买了，然后痛痛快快地把东西都干掉，此后便再也不会想了。许如讳将它称为放纵日，像那些需要减肥的人一样，找一个适当的时间好好地“欺骗”一下自己的身体。走着走着，一股很浓郁的花香气飘过来。许如讳到处瞧了瞧，发现路旁栽种着的棵棵桃树上，白的粉的红的，四瓣五瓣的花已经开了。有蜜蜂嗡嗡四处飞着，从一朵白的跑到另一朵粉的上去，似乎还挺忙，一刻也不带歇的。

    春已经到了，连花都盛开得那么美丽。时间过得那么快吗？怎么我毫无知觉？

    许如讳提了提塑料袋里的东西，买的有些多，路虽然不长，但她的手已经被勒得疼了。岔道口等绿灯的时候，有清洁工骑着垃圾车慢慢悠悠地停下了。那是一个老人，跟岑芳差不多的年纪，只是皱纹要多些，人也黝黑得多。许如讳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垃圾的臭味渗进她的鼻子里，旁人纷纷离得远了，她却像毫无察觉那样定定地站在原地，失神地看着老人清理垃圾。

    瓶子、易拉罐、玻璃箱，他找到了不少的好东西，甩了两下除去粘在表面的果皮灰尘后，如摆放珍宝一般收进在垃圾车车角处挂着的帆布袋里。帆布袋也是他“淘”来的好东西，稳稳当当地挂着，只是看起来有些脏了。许如讳清楚地看到，车子旁边还放着报纸，叠得整整齐齐，被人好好地摆在那里。

    他识字吗？

    她在心里做着猜测，以前做志愿挣学分的时候，她接触的好多老人都是不识字的。清洁工人依旧在忙碌，他开始扫地了，干燥的地面扬起一阵灰尘。

    要是遇见一本书的话，他会坐在车子旁边好好地看，然后把时间都忘掉吗？

    绿灯亮了，许如讳抬脚往前走去，把刚才的猜测全都抛在脑后。不过，她好像很久没有看书了，她该找一本很好的书，然后在花园里好好地看一看了。

    七月份，城市里下了好几天的暴雨。道路积满了脏兮兮的浑水，雷声轰鸣，偶有光亮如昼的闪电划过天空，看见的人几乎都要惊叹一句。

    “听说是汛期到了。”

    赵安然烦恼地看着客人在前台地板留下的一滩水，她待会还得找个拖把拖了，就算是前台也是要负责卫生的。

    “刮风了。”

    许如讳看着外面摇摆不停的树木，淡淡地说了一句。

    “大风大雨的，政府都呼吁非必要不外出了。我们这儿还靠海，刚刚听到几个客人说要趁着大风出去看海。真是花式作死，拦都拦不住。”

    “我要出去一趟，安然你帮我跟经理请个假，麻烦了。”

    “不是姐！”赵安然吱吱呀呀地叫起来，“别告诉我你也要出去看海，外面很危险的！”

    “放心，我有分寸的。”

    真去啊？

    赵安然傻眼了，虽说这几天的雨小多了，但风起了撑再大的伞也要淋一身。她是不懂了，现在的人都喜欢出去找罪受吗？不理解归不理解，该干的事还是得干。经理看了她的消息，发了个“够有种”的表情包，看来是气得不清。不过下雨天酒店也没什么客人，前台她一个人也能应付得过来。

    许如讳回宿舍换了一双拖鞋，然后撑着自己的黄伞出去了。风不大，但也叫她面上淋了不少的雨水。雨叽里呱啦地打在她的伞上，重重地一声接一声，许如讳闻着清新且冰凉的空气，感觉整个肺部都被清理了一番。被赵安然无意间的话勾引到，她心血来潮便跑出去看雨。海边的雨会是什么样子，她不知道，也从来没有见过。会起浪吗？会有水龙卷吗？许如讳害怕又好奇，脚下却没有停，一步一步往海边走着。

    杜泽铭刚开完会就下了楼，他要去找许如讳。这几天雨大，为了安全她都没回家。好不容易等到雨小了，他得跟她好好谈谈，劝她晚上跟他一起回去。杜泽铭兴冲冲地走到前台，却发现人不在，疑惑的同时叩指敲了敲前台的桌子。

    “不好意思，请问许如讳她人呢？”

    赵安然抬头一看，啊，是大领导，不禁吓了一哆嗦。

    “报告领导，许，许如讳她今天请假。”

    领导？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杜泽铭没管她那奇怪的称呼，接着问人：

    “请假去哪儿？”

    “她，她没说，但我看到她一个人撑着伞出去了，应该是要去看海。”

    “这种天气她一个人要去哪儿！看海！疯了吗！”

    杜泽铭焦急地吼出这句话，顾不及带伞便顶着一头的雨跑了出去。雨下大了，雨点打在他脸上很疼很疼，雨水冰凉，顺着风流进他的身体时又变得更冰了。杜泽铭心里慌乱得很，此前的他在别的时间是镇定的，他以为许如讳对岑芳逝去这件事已经释怀了，然而他错了，许如讳比他想象的还要更固执一些。他害怕她做出傻事，特别是在这种极端天气下，一个人在暴风雨来时跑去看海，保不齐看着看着，她就跳海随风浪离去了。许如讳确实是有理性的，但他连一分钟都不敢赌，只能急匆匆地跑出去，睁着被雨打得几乎睁不开的眼去找人。

    许如讳好端端地在海边走着，可能也称不上海边。她又不是要去寻死，虽然想看海，但没必要为了一点看头把命都赔上。说是看海，然而看雨要更为准确些。风可真凉啊，雨声哗哗啦啦的，听起来真自在。浪声浩荡，哪怕是离得很远的她，传到耳朵里也是清晰可闻。举目四看，昏暗的天地之间，仅有的活物仅她一个人。

    一个人，这种感觉可真好。只有我一个人。

    许如讳享受着独处的自由，此刻嘈杂的只有自然，没有人群喧闹的声音。她似乎回归到了什么东西里去，像是未出世前的孩童一般，有着独属于自身的安静与自由。她又忽然间着了魔，被越来越大的雨声所获，往雨幕的更深处走去。

    但是有人叫住了她，在风雨中呼唤着她的名字，一声又一声地没有断歇。许如讳回头，看到一个头发盖了一脸，穿着剪裁良好的西装但被雨水弄得一身凌乱的人。这样的人，抱歉，她不怎么认识。但他又叫着自己的名字。

    许如讳还没有张口说话，便被突然间拼了命跑过来的男人抱住了。她紧紧地抓住了手上的雨伞，免得它被人撞掉。然而现在的她全身像冰块一样又湿滑，衣服又跟进了水的袄子一般黏重。不得不说，她真的很讨厌这种冰冷的感觉。

    “放开我！”

    许如讳扭动着肩膀，在他的怀中挣扎着。

    “不放！我放了你就跑了！”

    “我跑？我跑去哪里？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别抱我。”

    挣扎中，她变得更湿了，连头发都湿漉漉地贴在头皮上，让她感到很不舒服。

    “我就要抱。”

    许如讳平生第一次对杜泽铭这个人感到无语，他真的好不讲理。

    “别那么幼稚。”

    “我就是那么幼稚。”

    杜泽铭感受着她挣扎所带来的体温，软了语气，示弱性地喊了一句：

    “别离开我，求你。”

    她挣扎的动作停了，浑身上下充满了无奈。

    “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我喜欢你，许如讳，你怎么就不明白！”

    许如讳只感到累，持续不断的风吹得她更冷了，她不由得缩了缩身子，而杜泽铭趁机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

    “你为什么非要喜欢我？为什么呢？”

    她自认为身上没有任何吸引人的地方，除了一张善于说教且惹人厌烦的嘴巴以外，她没有任何长处。他是喜欢她喋喋不休的教训么，那他可以去找个爱念经的姑娘，她们能够对他说上一整天。

    “为什么喜欢？因为你很笨，笨到被伤害了都要想着安慰我。但你又很坚强，强到可以护着那么多的人。你还很冷漠，冷漠地把我丢开。我问过老天，哪里还有那么笨、那么坚强又那么冷漠的人？它下着大雨抛着雷，告诫我说没有了。你要去抓住她，不然这辈子都会后悔的。

    “讳，答应我，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许如讳不为所动，冷着一个□□然后冰冷地吐出了她要说的话：

    “你做的事，你的喜欢，或许说你的爱，都是愧疚在作祟罢了。你觉得现在的我可怜，像我当初觉得你可怜一样可怜着我。这样的喜欢，这样的爱，只能证明你是个有良心的人，是个有感情有温度的生命体，再也证明不了别的。我没有你想象的那样脆弱，我更不会去寻死。生命于我而言，再珍贵不过了。我妈留给我的生命，就算是我自己也不允许将它夺走。你就好好放下那个心吧。”

    “由愧疚产生的爱就不是爱了么？因为愧疚，所以在意；因为在意，所以发现更多的你，还有更多的好。这世上有无缘无故、纯粹的爱么？我相信有，但我也要对你诚实。我对你的爱，是由愧疚生成的。可那又怎样，无论起因如何，结果都已经注定了，不是吗？”

    “那就不要再愧疚。”

    杜泽铭闻言，手上的力气松了松，许如讳顺势推开他，后退了几步拉开距离。在黄伞的保护下，她的眼睛睁得很开，甚至带了一点威严。

    “愧疚消失，情爱跟着一起消失，最后连结果也会改变的。我原谅你了，杜泽铭。我接受你再次成为我的家人，我的哥哥。不瞒你说，我妈的死也在警示着我，让我珍惜眼下的一切。我也彻彻底底地想通了，我们，重新当回家人吧。”

    她朝他露出一个释然的笑，杜泽铭觉得许如讳此刻形如一个掌管风暴的女神，随着她的笑，滔天的风浪与龙卷下一秒就要被释放出来了。但风暴过后即是遍地残迹的和平，彻底的死寂与和平。

    不，他不允许。他绝不要两个人的关系止在家人的锚点，他不要这种半吊子的感情。他要全部的，所有的，满身心的，属于她的爱与情。

    “我不愿意。我不要当你的家人，我要当你的爱人。”

    他看向她，眼神里全是不可撼动的坚决。两人对视了许久，在愈演愈烈的风声中，许如讳率先妥协。她叹了口气，举着伞走到他面前，为他挡住了源源不断落下的雨。

    “回去吧。”

    他们之间，没有人能说动彼此。

    八月份，在一个月光灼灼、虫声盈盈的深夜，许如讳出了门。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见外面凉爽就穿了鞋出去。她的目的很明确，扫了一辆共享单车后便跟着导航直奔手机上的抓娃娃店而去。莫名其妙的，许如讳想抓娃娃了。约莫是因为深夜，店里没有放音乐，仅有几个志同道合的路人在摆弄着机器的把手，抓到一个便惊呼一声，然后又慌张地捂住嘴，可惜捂不住嘴边兴奋的笑意。许如讳走到充值机器旁，面无表情地充完钱。游戏币哗哗落下，在寂静的夜中显得格外吵闹。投钱，机器提示音响起，转动把手，不中，机器提示音再起，许如讳如此重复着，游戏币少了一个又一个，但她开始觉得无趣，转而机械式地投币，如游魂一般按下那个圆形的按键。

    一个，一个都抓不到。

    许如讳木然地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说不清是失望还是了然。她没有再继续的欲望，于是转身朝后方离去。暮色深浓、寒气渐起的夜里，她独自一人走到不见人的深处。越走越远时，失去了灯的巷道，已经看不见出口。

    人生本就是一条孤寂的路，没有尽头。她作为一名旅者，从头到尾都是踽踽独行。

    许如讳走了半日，最后还是走了出来，重新回到那满是光亮的路口。路灯是如此的高昂，逼得她不得不抬头仰望，直到孤寂从四面八方而来，似风雪将她包围其中。

    “到头来还是我自己一个人。”

    这种结尾，她早已了然。

    然而远处的呼声像火把一样燃烧着，越来越亮，也越来越暖，直到将她烫醒。

    “讳。”

    许如讳讶然，转身看向那正呼唤着她的男人。

    “你怎么——”

    “不用问了，我跟着你来的。”

    他朝她伸出手，“走吧，跟我回家。很晚了。”

    她迟疑地将右手伸出去，又因为后悔极快地往回缩时却被他一把抓住。杜泽铭一脸得意地抓着她的手，高兴地牵引她往前走。

    “抓住你了。抓到了我就不会松开。”

    挣扎未果，许如讳也累了，懒得多说什么，任由他牵着回去。杜泽铭的手掌真的很暖，像火把一样破开了寒雪的冷暗。

    许如讳被杜泽铭勒令回房间睡觉，躺在床上的时候，被子只盖了肚子。事实证明，她再也不需要那裹满全身才能得到的安全感。她曾听说有一种人，活着尚有软肋，死了便只剩钢铁。是真的，还是假的呢？许如讳侧卧弯曲着自己的身体，最后在思考中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