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海波案开庭在即，宋良轩召集大家开会讨论辩护策略，他让黄骁先介绍下案件的最近进展。

    黄骁说：“之前向法院申请对向海波进行精神鉴定，很遗憾，法院没有同意。”

    宋良轩说：“意料之中，从向海波的作案过程来看，他是做了充分计划的，杀了人，他逃进大山，在父母坟前坐了一夜，第二天就去自首了，说明自首也在他的计划之中，确实很难看出他精神方面有问题。”

    黄骁说：“是的，另外，我跟向海波的女友，准确的说是前女友通了电话，她一直没有接受媒体采访，担心影响到工作生活，听到我是向海波的律师，她才同意和我简单地聊一聊……他们是在案发前两个月分的手，分手是向海波提的，理由是拿不出女方父母要求的彩礼十六万八，但他前女友说，他们在一起一年多，感情还不错，她其实不想跟向海波分手，还说父母那边她会去搞定的……但向海波很坚决地要分手，让她去找一个更有钱的人，这样她以后的生活可以更轻松一些。”

    兰薇说：“估计那个女孩也没想到，向海波跟她分手，竟然是在为杀人做准备吧。”

    黄骁说：“肯定没想到呀，她在新闻上看到他杀人的消息后又惊又怕，我问她向海波以前有暴力倾向吗，她说没有，他们俩闹矛盾的时候，都是她骂他，向海波通常一言不发地生闷气……”

    宋良轩总结说：“我的总体感受是，如果不是童年时遭遇巨大创伤，向海波就跟我们身边那些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一样。”

    兰薇附和道：“我也是这个感觉。”

    宋良轩说：“所以向海波的作案动机，说是‘为母报仇’也不无道理，如果向海波的母亲没有被杀，如果其母被杀后得到了‘公正审判’，得到了陈家人的诚挚道歉，向海波应该就不会成为杀人犯，这是我们要坚持的辩护方向。”

    黄骁说：“嗯，从法律层面来说，他还有自首情节，他姐向青云也表示愿意赔偿受害人家属。”

    宋良轩说：“对了，黄律师，你发给我的辩护词初稿我看了，怎么说呢，我感觉写得太……一本正经了，这个案子和之前兰律师代理的汪小玲案有点像，就是教条的法律和人民群众感受到的公平正义之间，存在一些冲突，因此我们的法律文书，需要一些‘浪漫主义’和‘理想主义’，而不是纯粹地谈法条……”

    黄骁一筹莫展地看向兰薇：“麻烦兰律师帮我修改润色一下吧，这个我真不擅长。”

    兰薇说：“我试试吧，估计还是得老板出手才行。”

    宋良轩说：“你们先改，改完我再看看。开庭前你们还去会见向海波吗？”

    黄骁说：“再去一趟吧，也没什么需要问的了，主要再跟他交待一下，这个案子的关注度很高，让他在法庭上表现得沉稳一些，相信我们，会全力以赴地为他辩护的。”

    宋良轩说：“也给他打个预防针，我们会尽力往死缓辩护，但案情重大，未必能有满意的结果。”

    黄骁连连点头：“明白。”

    向海波在对面的椅子坐定，表情淡然：“黄律师、兰律师，我还以为开庭前你们不会再来看我了。”

    黄骁说：“你也知道你的案子快开庭了吧，我们想着还是再来一趟。”

    向海波说：“我听管教说了，他还告诉我，我的案子网络上关注度很高，有的人支持我的做法，说代入我的处境，也会和我做出相同的选择，有的人反对我，说不能私刑报复。”

    黄骁说：“是的，舆论和司法不应割裂开来看，而是需要在此之间寻找到一个平衡点。”

    向海波突然换了一个话题：“两位律师，你们相信宿命吗？我是信的，从我母亲被害的那一刻起，我就立志为她报仇，只是时间没有确定；爸爸在时，他总是劝我放下仇恨，好好生活，陪爸爸走完最后一程后，我告诉自己，是时候了，做完这件事，我就上去陪他们，我们一家人就又可以在一起了。”

    听到向海波这么说，黄骁想他们辩护的压力倒是不大：“我们会尽力给你争取死缓的，你还年轻，未来的路还很长，不要这么悲观……当然具体的判决结果，还是得看法院。”

    向海波的眼里依旧没有神采：“如果当年不是陈家蛮横地将养殖场夺去，妈妈就不会与陈家父子发生冲突，并被当场击毙，我们家会一直生活得富足幸福，我会考上大学，再找一个好工作，或许会拥有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生……爸爸也不会多年来积郁成疾，年纪不大就得癌症走掉……陈家不仅没有恶人有恶报，日子还蒸蒸日上，陈家和的养殖场生意越做越大，听说公司正在筹备上市，陈家在村里盖了最大最漂亮的房子……为了给陈家老太太庆祝九十大寿，陈家人提前几天就忙进忙出地做着准备工作，我看到一脸春和得意的大老板陈家和，我真是不甘心呀，小时候对妈妈许下的承诺在我心底无数遍响起，搅扰得我不得安宁，头痛欲裂，我杀人之后，内心反而平静下来了……”

    听完向海波的自白，兰薇和黄骁许久没有说话，兰薇终于打破沉默： “我们跟你姐姐通了电话，她也希望你好好的，不要轻言放弃。”

    向海波苦笑一下：“姐姐也是苦命人，在老公家做牛做马还要被嫌弃不挣钱，但她没办法，她有两个孩子，再苦再累也得为孩子活着。”

    黄骁说：“我们非常理解你童年时的遭遇对日后心境的影响，‘美好的童年治愈一生，惨淡的童年需要一生去治愈’，你妈妈走得早，但在你妈妈走了之后，你爸爸一直保护着你，希望你好好的，你爸爸走了之后，你姐姐也希望你好好的，你从来都不孤单，你一直有爱你的亲人，即使你犯了这样的错误，你姐姐还是理解你，愿意拿钱帮你赔偿受害人家属，希望我们向你转达，要有活下去的信念和希望。”

    向海波用手拭了一下眼角的泪：“谢谢你们，跟我讲了这么多安慰我的话。开庭时，我会听你们安排的。”

    曾心洁和兰薇在一家西班牙餐厅坐下来，兰薇扫码点餐，一边问：“你前段时间在忙的那个IPO报上去了吧？”

    “报上去了，所以才得空回所里歇几天，你看我这黑眼圈，跟熊猫有得一拼了。”

    “我就点这个‘双人拔草套餐’了哈，饮料给你点这个‘百香果鲜果茶’可以吗？”

    “可以，你看着点就是。”

    “搞定！”兰薇把手机放到桌上，看着曾心洁说，“我和杨盛辉的离婚手续办好了。”

    “这么快！”

    “是呀，抚养权和财产又没争议，就办个手续，当然很快了！”

    “唉，真羡慕你呀，我最近烦死张海峰了，他炒股亏得厉害，老娘辛辛苦苦挣钱，他在股市大大方方撒钱，真想把这个没用的男人踢出去。”

    “哈哈哈，你是真想踢出去，还是可以再忍忍？”

    曾心洁喝了一口刚端上来的果茶：“冷静下来嘛，又觉得还没到离婚的程度，人也不是没用处，干家务，辅导孩子作业，要是真离了，这些事儿都要落到我头上，或者跟你一样还得请个钟点工，钟点工也只能帮忙干家务，辅导作业还是得自己上……心累呀，要是恶劣到杨盛辉这种程度，也没什么好纠结的，直接就离了，偏偏他又没这么恶劣……”曾心洁苦水倒完了，心情明显好起来，“你现在和罗队搬到一起住了没有？”

    “没有，进度哪有这么快，还得考虑孩子的接受度呀。”

    “也是，Lucas见过罗队了吗？”

    “见过两次，只介绍说他是我同学，没说还有那层关系。”

    “嗯，慢慢来吧……”曾心洁吃了一口西班牙海鲜饭，惊呼道，“这家海鲜饭好吃的，你快尝尝！”

    “是吧，我就是看这家评价好，才选的这家。”

    向海波案的庭审现场，可以用人山人海来形容。兰薇和黄骁并排坐在律师席上，根据宋良轩安排，主要由兰薇发言，因为女律师能得到更多同情和怜悯，何况兰薇长得漂亮、声音温柔，这些都是加分项。向海波被带进来时，人群一阵交头接耳，随即安静下来。

    公诉人是个中年男人，看上去就经验老道，看来检察院也做了万全准备。公诉人开始念公诉书：“一、被告人向海波犯故意杀人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被告人杀人过程有多位现场目击证人予以证实；在被告人当天所穿衣物上鉴定出两被害人的血迹，在向家菜地挖出的作案工具上检出两被害人血迹，上述物证分别经被告人、相关证人辨认予以确认，能够确认是被告人向海波实施了本案的犯罪行为。

    二、被告人向海波犯罪手段特别残忍、后果极其严重，社会危害性极大。案发过程中，被告人手持藏刀，直接对两被害人致命部位进行反复捅刺，尸检表明，被害人陈刚身中15刀，陈家和身中12刀，均围绕被害人的胸腹部、颈部等要害部位，足见被告人杀意坚决，手段残忍。被告人选择在陈刚母亲九十大寿这样喜庆团聚的日子里，在陈家亲戚朋友的众目睽睽之下，制造这样的血腥案件，给人民群众心理蒙上了严重阴影，制造了巨大的恐慌。

    三、被告人向海波主观恶性极大，罪行极其严重，应当予以严惩。被告人理应向被害人家属道歉，并忏悔自己的犯罪行为，但被告人一直坚称其犯罪行为系为母亲报仇，承认自己的犯罪，但认为自己不应受到惩罚。被告人虽有自首情节，但主观恶性极深，且无悔罪表现，不应当对其从轻处罚，而应当予以严惩。

    综上所述，我们对被告人的量刑建议是死刑立即执行。

    公诉人说完最后一个字，旁听席一片哗然，法官敲了敲法槌，让安静安静，并请律师发表辩护意见。

    兰薇声音温柔，带点悲怆的意味：“一、童年的巨大阴影和命运转折。时间的指针必须拨回至2003年，年仅10岁的向海波亲眼看见他的妈妈，刘欧，被人一棒打死，任凭他喊破喉咙，再也换不回一声轻轻的‘唉’。自此以后，向海波害怕睡觉，在梦中，他如同电影《恐怖游轮》中的女主杰西一样，试图倒转时间，回到过去，避免母亲被木棒击打那个令人万分绝望的时刻，但毫无悬念，最后都会定格在母亲在他怀里断气那个画面，这万劫不复的恐怖轮回，就像宿命一般让人束手无策、万念俱灰。

    二、未感受到的司法公正和杀人者一家的诚挚歉意。对于少年向海波而言，家里经营得好好的养殖场被人硬生生夺走，母亲被人一棒打死，如果算第一重打击，那么刘欧案中未曾感受到的司法公正和杀人者一家的诚挚道歉，无疑是第二重打击。我们不是要质疑司法的公正，我们完全尊重法院对刘欧案的判决结果，但在被告人层面，他没有感受到司法公正，与此同时，陈家人的恶劣态度也给被告人造成了巨大伤害。

    三、我们认可向海波犯故意杀人罪，但其动机情有可原。我们完全同意，被告人犯有故意杀人罪，分析被告人的作案动机，其是“为母报仇”，这是该案与其他暴力案件的最大区别之处。被告人的杀害对象，严格限定为陈家父子，被告人不具有社会危害性，在此案发生之前，他没有任何违法犯罪记录。

    最后，说回法律层面，被告人有自首情节、其姐向青云表示将积极赔偿受害人家属，因此我们建议，对被告人从轻或者减轻处罚，给向海波生的希望，使得判决既能无损法律的威严，也能包容人性的良善。”

    兰薇说完抬头看了向海波一眼，看到他说了一句“谢谢”，兰薇冲他点了点头。

    法庭辩论阶段，公诉人一上来就火药味十足：“03年的刘欧案，当时已经经过两审终审，判决合法有效，我院也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对03年案卷进行了调查审阅，未发现任何不当之处。被告人嘴上说着‘为母报仇’，实则是多年来工作生活不如意，相比之下，陈家的富足使其心理严重扭曲，最终用极端残忍的犯罪行为，来发泄对现实的不满，这才是向海波的真实杀人动机。”

    黄骁反应很快：“如果是为了泄愤而无差别攻击，那么当天的寿宴主角，坐在轮椅上的陈刚母亲，或许是更好的攻击对象，但被告人未对其进行攻击，被告人事后告诉我们，‘刘欧案当天，陈刚母亲也在场，打架发生时，她在一旁喊，别打了，都住手，而不是煽风点火’，因此他未对陈刚母亲下手。”

    公诉人继续发难：“该案受到人民群众的密切关注，‘为母报仇’是否可以成为杀人借口，向海波是否是英雄儿子，这值得探讨和深思，现代文明社会提倡理性和法律，不准滥用私刑，因此前述问题的答案均是否，而且一旦有这种想法，都非常危险。法治社会里，人人都应在法律的框架内行事，违反法律将受到严厉的制裁是毋庸质疑的。”

    兰薇气定神闲地说：“我完全赞同公诉人刚才那番话，我们不希望舆论影响司法，也强烈谴责被告人的私刑报复行为，并向被害人家属致以歉意，但司法不是空中楼阁，不是孤立的系统，司法机关的目标，是让人民群众在每一个具体的案件中，感受到公平正义，这才是‘依法治国’的应有之意。”

    公诉人或许见兰薇说得委婉、有理有据，没再继续辩驳。

    被告人最后陈述阶段，向海波用嘶哑的声音说道：“我的律师告诉我，他们会尽力为我争取死缓，其实死或者不死，对我而言不是那么重要，但我还是想要澄清一点，公诉人认为我犯罪的原因是工作、生活长期不如意，导致心理失衡，并迁怒于陈家、蓄意报复杀人，这其实是本末倒置……因为现在大部分年轻人都只能过着非常普通的生活，工作时间长，工资假期少，所以他们不愿意买房结婚生孩子。如果我的妈妈还在人世，如果我妈妈不是以那么惨烈的方式死去，我应该和其他年轻人一样的生活着……我就说这么多吧，谢谢我的律师，谢谢媒体对案件的报道和关注，谢谢合议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