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所周五有下午茶活动，行政会准备好奶茶、水果、蛋糕、炸鸡等，有的团队会搞培训，让资深律师分享最近胜诉的有代表性的案子；有的团队会开案情讨论会，把在办的棘手的案子拿出来讨论。

    宋良轩团队讨论尹雪姣案，黄骁主讲，兰薇资历浅，只简单说了两句，最后宋良轩总结，他基本同意黄骁的看法：“首先，两起案件中，被害人见到的最后一个人，都是尹雪姣，她的作案动机很明显，就是花了被害人很多钱，但不想和对方结婚，也不想把钱还给对方，或者说没有钱还给对方；其次，两起案件的作案手法一致，都在被害人体内检出安眠药成分，尹雪姣承认安眠药都是她给被害人的，而被害人最终死于一氧化碳中毒，两起命案现场使用的煤炭为同一品牌、且在同一家网店购买，但在季敏涛案中，煤炭是用季敏涛的账号购买，鉴于尹雪姣经常用季敏涛的账号给自己买东西，可能是她直接下单的；在胡平案中，煤炭是由胡平用其账号购买，但也可能是经尹雪姣授意，后半部分是我们的合理推测，既然我们能想到，检方自然也会想到；最后两起杀人案都被精心伪装成自杀，但根据警方和我们的调查，两名被害人精神正常，不是一失恋就闹自杀的性格，尤其是黄律师去看了胡平母亲，老人家怎么都不相信她的儿子会自杀。这个案件还有很多细节，我就不一一赘述了，刚黄律师都有介绍，总结起来，就是我们同意检方的结论，尹雪姣是有罪的，有了这个共识，我们的辩护策略就只能是有罪辩护，但尹雪姣没有法定的从轻或者减轻处罚的情节，也没有自首情节，更没有取得被害人家属的谅解，最棘手的是，黄律师去了两趟，她都对案子避而不谈，态度非常不配合，开庭前黄律师还要再去一趟是吧？”

    黄律师点头应允：“下周二上午吧，我和兰律师一起去一趟。”

    宋良轩说：“这次去至少让她明确，在庭上要听我们的，虽然辩护空间不大，我们还是尽量给她争取死缓。”

    周二上午，兰薇同黄骁去看守所会见尹雪姣。俩人直接约在看守所门口，兰薇开车去的，黄骁打车到的。

    俩人安检后，进入会见大厅，兰薇第一次来看守所，有些局促，黄骁让兰薇把律师证给他，加上他的律师证和律所介绍信，递给窗口里的工作人员，说明想要会见嫌疑人尹雪姣。

    工作人员让他们去二号会见室等，俩人存了包，只带了本子和笔，从大厅到会见区，要穿过一扇大铁门，俩人走过去，大铁门随即在身后关上。会见区大约有七八个会见室，他们走入会见室后，黄骁顺手把门关上。

    黄骁娴熟落座，把本子在面前摊开，兰薇瞅了一眼，写了好几个问题，黄骁注意到兰薇的目光，他说：“希望尹雪姣这次态度好点，开庭前我们没时间再来了，如果这次她肯配合我们，主要我来问，你补充吧。”

    兰薇说好，她没坐，好奇地打量会见室的格局，整个会见室五、六平方米的样子，房屋中间用不锈钢栏杆分隔成两部分，有相对而立的两扇门，外面这扇门是律师进出的，里面那扇门是在押人员进出的，整个会见室有监控覆盖，兰薇指了指墙上的对讲机问：“这个是做什么用的？”

    黄骁解释道：“我们会见完，按这个对讲机，接通外面的工作人员，他们打开大铁门，我们才能出去。”

    管教带尹雪姣进来，兰薇仔细端详她的脸，她的眼睛是细窄的单眼皮，鼻子小且不挺拔，嘴唇略厚，但皮肤细嫩且白，她穿着宽松的衣服，个子不高且胖。兰薇觉得她气色和心情都不错的样子。

    尹雪姣在对面的椅子坐下，管教将尹雪姣的手铐在椅子上，便出去了。

    黄骁介绍道：“这位是兰律师。”

    尹雪姣笑着说：“一进来，我就注意到这位漂亮的女律师了，你的身材是我最羡慕的，高挑瘦削，尤其是高挑，现在整容术和化妆术很发达，可以换头，但身高确实不好整，穿高跟鞋又累人......”

    兰薇不接她的话：“要开庭了，今天跟我们聊聊案子？”

    尹雪姣懒洋洋地一笑：“之前黄律师来，我跟他说过，法院爱怎么判就怎么判吧，反正都是一死，我没什么好说的。”

    黄骁说：“尹雪姣，你之前的口供，没有承认人是你杀的，但如果你承认了，法院认为你认罪态度好，可能会酌情轻判的。”

    尹雪姣满不在乎：“酌情轻判什么意思，是从死刑判为死缓吗？还是算了吧，与其在监狱里关一辈子，我宁愿一死了之。”

    黄骁无语，兰薇只好接着说：“活下来就有希望啊，你难道没有在乎的人吗？”

    尹雪姣说：“兰律师，我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一件事，人和人从出生开始，差距就特别大，像你这样漂亮、事业有成，说不定还家庭幸福的女人，是不会懂我这样从小就非常普通，长大了也挣不到钱，只能靠骗男人钱，才过了几天好日子的女人的。”

    兰薇说：“我听说你开了一个奶茶店，那不是你一直以来的梦想吗？”

    尹雪姣说：“没开店之前，我以为那是我的梦想，开店之后，我才发现开店很累，我不想那么累，我只想每天什么事情都不用干就有钱花，可惜我没生在有钱人家，男人嘛，就算只是个普信男，给你花一点钱也有一堆要求，要做家务生儿子伺候他，我这辈子投胎没投好，不如早点结束了，去赶下一辈子。”

    尹雪姣“一心赴死”，律师的工作显得毫无意义，黄骁继续劝道：“尹雪姣，我不管你内心是怎么想的，我们既然做了你的律师，我们该做的工作还是要做的，希望你能配合。”

    尹雪姣的态度终于好了一点：“黄律师，你们具体需要我配合什么呢？”

    黄骁说：“在法庭上，由我们来代表你陈述意见，在你作最后陈述时，希望你可以真心忏悔犯下的罪过，并赔偿受害人家属。”

    尹雪姣问：“必须要赔偿是吧？”

    黄骁说：“如果你有财产的话。”

    尹雪姣认真起来：“黄律师，我可以答应你的要求，你能否也答应我一个要求？”

    黄骁眉毛一挑：“什么要求？”

    尹雪姣说：“我银行卡里没什么钱了，名下有一辆林肯SUV，还有一个奶茶店，我听说我这个案子关注度很高，奶茶店这段时间挣了不少钱，把店转让出去，也能收一笔转让费。这些全部换成钱后，如果赔偿了受害人家属，还有剩余的钱的话，我希望一分为二，一半给我哥哥，我爸爸已经去世了，他是我最亲的人，虽然我们感情也没有很好；一半给苏达，他是我这辈子唯一爱的男人……办这件事的律师费，你们就从财产里扣吧，我也找不到更信任的人来办这件事情了，我哥哥能力不行。”

    黄骁略一思忖，答应下来。

    从看守所出来，黄骁问兰薇是否有要紧的事情，没有的话，可以一起去“雪姣的茶”看看。

    兰薇说：“好呀，我也好奇来着。”

    兰薇把车停进“雪姣的茶”旁边的巷子，“雪姣的茶”店面不大，有两层，外墙面是白色和红色的仿古砖，那天是个阴天，落地窗透出温暖的黄色灯光来。兰薇和黄骁走进店里，来到前台点单，小妹热情地介绍到，他们店的特色饮品是“爱的代价”和“当爱已成往事”，兰薇和黄骁对视一眼，都意识到这里面的恶趣味，因为在两起杀人现场，播放的正是这两首歌。

    兰薇皱了皱眉，点了“爱的代价”，小妹跟她确认：“这款饮品是车厘子水果茶加脆啵啵，可以吗？”

    兰薇说可以。

    黄骁说：“那我要‘当爱已成往事’吧。”

    小妹继续确认：“这款是乌龙珍珠奶茶，您二位先找位置坐吧，一会儿我会送过来。”

    兰薇打量起店面来，店里装了块大屏幕，循环播放着尹雪姣以前的化妆视频、穿搭视频；墙上还有一个心形框出来的区域，是从尹雪姣微博里摘录并打印出来的恋爱心法，比如：男人是鱼，我不仅是钓鱼的姜太公，还是偷腥的猫。兰薇觉得这种句子看似头头是道，实则幼稚好笑，也就能唬一唬涉世未深的女孩。

    黄骁指了指楼梯：“上去看看。”

    兰薇也跟了上去，俩人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饮料很快端上来，黄骁说：“我之前没想到尹雪姣最后是这个态度，毕竟口供里她始终没有承认自己杀人，我接手案子到现在，除了新闻媒体，也没有谁来关心下她在里面怎么样，包括她的哥哥和那个叫苏达的男人......”

    “孑然一身，了无牵挂，所以觉得活着或者死了，都无所谓吧。”

    “对我们而言，倒是没有压力，反正不管什么结果，被害人都能接受，也没有家属在乎。”

    俩人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兰薇看一眼时间临近饭点，问黄骁是否一起吃饭，黄骁说他约了人。

    兰薇说，那行，我回家去吃。她给龙姐发了条信息，说中午会回家吃饭。

    兰薇进家门时，龙姐刚做完饭，坐在餐桌边等她。

    兰薇把包放到沙发上，去卫生间洗手，听见龙姐在外面絮叨：“你难得有一天回来这么早。”

    兰薇坐下来时，龙姐已替她盛了一碗罗宋汤，兰薇边喝边说：“上午去看守所见了个嫌疑人，下午没有要紧的事情，就回家了呗。”

    龙姐有些迟疑地开口：“昨天我接Lucas回家，他在路上小声问我，说龙阿姨，我爸爸好久都没回家了，他是出事情了吗，有同学说我爸爸是杀人犯......”

    兰薇听到“杀人犯”三个字，五雷轰顶一般，端在手上的碗差点滚到桌上，她顺势把碗放下：“你怎么回答他的？”

    “嗨，我能怎么说呀，我就说那些小朋友瞎说呗......”

    兰薇心如刀绞，想着只有四岁的Lucas，在幼儿园要承受同学们的嘲笑，且是“杀人犯的儿子”这么难听的头衔。兰薇昨晚应酬完到家是晚上十点，儿子已经睡下，今天一早出门时，儿子尚在睡梦中，儿子想问妈妈也没有时间吧，兰薇无比愧疚，饭也吃不下去了。

    龙姐见兰薇放了筷子，安慰她道：“那些小孩子可能也是在家里听父母乱讲，到了幼儿园就有样学样......你别生气，要多吃点。”

    兰薇不想去揣测那些孩子有没有恶意，她只关心听到这话的Lucas有多受伤，她说：“龙姐，盛辉的事情，可能你也听说了，盛辉他被逮捕了，但距离法院的判决下来还早，怎么跟Lucas说，我再想想，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没事儿，我也关心霖霖呀，还有你，之前听你说要去上班，我就猜到可能和盛辉出事儿有关，但我没多问，我想你已经够心烦了。”

    “谢谢你，龙姐，现在我要上班，我们这个家，没有你也不行......下午我去接Lucas，晚饭我们娘俩将就吃，你一会儿收拾好就回去吧。”

    兰薇上楼换了睡衣，在床边的沙发坐下来，思考如何跟Lucas说他爸的事情，以及要不要趁机给Lucas换个幼儿园，一来这别墅终归是要卖掉拿去赔偿叶登顶的，住不了多长时间了，近期就得考虑搬家；二是现在幼儿园每月一万五的费用，按兰薇现在的收入，有些吃不消。

    陈耀东的来电打断了兰薇的思路，陈耀东说：“我上午去看守所见了盛辉，刑事案子方面有些进展，还有个民事诉讼也很重要，需要当面跟你说，你下午有空没有？”

    兰薇看了眼时间，离接Lucas还有三个小时，足够她和陈耀东见面，俩人约在兰薇家附近的一个咖啡馆见面。

    兰薇到达咖啡馆时，陈耀东已经到了，他正在专心致志地对付一只牛肉卷，兰薇问：“陈律师，没吃午饭呢？”

    “没呢，会见完就给你打的电话，又马不停蹄地开车过来。”

    “你早说，我们可以约在吃饭的地方见面呀。”

    陈耀东吃下最后一口牛肉卷：“没关系，都习惯了，不饿肚子就行。你喝什么，我去给你点？”

    兰薇站起身说：“我自己去点吧。”

    兰薇被陈耀东按回沙发：“怎么能让女士点单，澳白可以吗？”

    “我不喝咖啡，巴黎水就行。”

    陈耀东走回来，把巴黎水拧开，递给兰薇。

    兰薇说了声“谢谢”，心想乙方做久了，就得这么周到体贴，或者说“乙里乙气”的，这值得她学习。

    陈耀东从包里取出起诉材料，递给兰薇：“先跟你说这个民事诉讼。”

    兰薇大致翻看一遍材料，起诉状副本、“对赌协议”、审计报告和工商档案各一份。她的目光快速略过起诉状，原告是叶登顶，被告是杨盛辉，叶登顶的索赔金额果然是3,750万元，她略过“对赌协议”，直接翻到审计报告，显示太极之境2018年、2019年的营业收入分别是1.96亿元、1.59亿元，净利润分别是-3,447万元、-4,243万元，远未达到业绩承诺的5,000万元、7,500万元；工商档案载明杨盛辉在2018年、2019年期间担任太极之境的总经理职务。

    兰薇抽出那份“对赌协议”，放到最上面：“这份协议我看过。”

    陈耀东十分吃惊：“你看过？盛辉跟我说，这份协议是他瞒着你签的，特地嘱咐我要把利害关系跟你讲清楚，这关乎你们家的经济状况，说你肯定会很生气，让我代他向你道个歉。”

    兰薇知道此时发牢骚无益：“你帮他道歉？大可不必，陈律师......他被逮捕后，太极之境解除了他的总裁职务，通知我去收拾他的办公室，在他办公室的保险柜里，有这份协议。”

    “原来是这样，我拿到案子材料后，仔细研究过了，审计报告显示太极之境2018年、2019年经营状况都是亏损的，根据对赌协议的约定，盛辉的确需要赔偿叶登顶3,750万元，我跟盛辉确认过了，他在签对赌协议时，没有受欺诈或者被胁迫的情形，所以......我们基本没有胜算。”

    “我拿到对赌协议后，也计算过了，是这个数目”，她把摊在桌上的材料归拢好，递给陈耀东：“这个案子盛辉还是委托你来办是吧？”

    陈耀东顺手把材料接过去：“盛辉没说委托我，其实这个案子没什么可打的......”

    “还是你来办吧，你能见到盛辉，跟他沟通起来也方便，委托合同和诉讼费你还是找我。”

    “那行。”

    兰薇喝了一口巴黎水：“刑事案子有什么进展？”

    陈耀东有些激动：“太有了！叶登顶的秘书，叫吴米的，也被警察抓了，她一进去倒是招供得很快，说老鼠药是她混在叶登顶食物里的，而且她不清楚中药丸子里有叠氮化钠……”

    兰薇心想这事儿果然跟吴米脱不了干系：“盛辉招了吗？”

    “盛辉一直没招。”

    “吴米说她是单独作案，还是盛辉的共犯？”

    “吴米说她是单独作案，警察很快查到她买鼠药的店，调了店里的监控，询问了卖家，卖家证实是吴米一个人去买的鼠药。”

    “吴米投毒的动机是什么呢？”

    “说是给她女儿报仇，她女儿几年前被叶登顶□□了，她求告无门，于是决定自己报仇。”

    兰薇想起来，吴米之前说过，她女儿出事了落下残疾，难道就是指被叶登顶□□，那又是怎么落下残疾的呢。

    陈耀东说：“吴米还供述，她不确定盛辉是否有投毒，但她怀疑盛辉有投毒。”

    “吴米为什么这么怀疑？”

    “吴米说，她成为叶登顶的秘书，一是伺机给女儿报仇，二是挣些生活费，主要目的是前者，叶登顶脾气很差，以前的秘书很少有干超过三个月的，她为了女儿忍受下来，干得久了，叶登顶还挺信任她，她有女儿需要照顾，不想把自己搭进去，所以一直在等待合适的报仇机会......一个月前，盛辉送了一批中药丸子给叶登顶，这不奇怪，盛辉之前也送过几次，都是由吴米每天拿给叶登顶服用，但奇怪的是，盛辉这次特意送了一块贵重的手表给吴米，千叮万嘱地让她记得每天把中药丸子拿给叶登顶服用，而且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就问了她三次最近叶总的身体怎么样......吴米想到最近叶登顶偶尔念叨自己头晕、全身无力，以为是没休息好，她又联想到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她撞见过几次盛辉和叶登顶吵架，吵得很厉害那种，叶登顶的生日宴，吴米都参加了，盛辉没有参加......这些事情前后一联系，吴米怀疑这次的中药丸子有问题，但又没有渠道证实，但她想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不仅可以报仇，还可以嫁祸给盛辉......叶登顶中毒报警后，警察找吴米问话，她有意无意地往盛辉和中药丸子上引，警察才那么快地锁定盛辉是嫌疑人，只是没料到警察也很快查到她头上......”

    “我上次去盛辉办公室收拾东西，吴米过来把盛辉送她那块表还给我，想撇清跟这案子的关系，但做了就是做了，怎么撇得清......”

    “我还听说警察开始重新调查叶登顶猥亵小女孩的事情了，据说还有别的受害人，不知道这对吴米来说算不算因祸得福......”

    “不算吧，我也有孩子，吴米最希望的，一定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女儿健健康康，一家人整整齐齐，就像瓷器被摔碎了，即使拼凑起来黏在一起，裂痕始终都在那里。”

    陈耀东说：“盛辉在里面还很关心你们母子俩的生活状况，毕竟他丢下这么大个烂摊子......”

    兰薇靠向椅背：“我回去上班了，跟你一样，做刑事诉讼律师。只是孩子还小，我暂时没有想好怎么跟他说爸爸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