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颜师古的船上下来后,吴念娇就后悔了。
盖因长坊街看起来实在是人烟稀少,原先两侧叫卖的小食店已经关张,店主都一股脑儿地往江宁河那边看热闹去了。
而且,越往里走岔路越多,漆黑一片。
她每走过一个岔路口都会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看看念妙和念姚在不在。
每次探头都要鼓起巨大的勇气,直视一片漆黑,心里直打鼓,既害怕岔路尽头蹲伺着穷凶极恶之徒,又害怕黑暗中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鬼怪。
“念姚没被吓到,我要先被吓死了。”吴念娇自言自语道。
早知道就应该让颜师古一起陪她过来,比起潜在的危险,那些内宅小女孩互相坑害的丑事算什么,吴家家丑外扬而已。再说,以颜师古的聪明劲,他估计早就猜出来了。
但是现在扼腕叹息都没用了,还是得早点和念妙汇合。
此时,只能祈祷念妙在失去吴念娇助力的情况下还在忠实地执行原计划。
因为精神高度紧张,吴念娇觉得血液都往头上流去,胳膊上寒毛直竖。连她自己都已经说不清到底更害怕鬼怪一点,还是更害怕歹人一点。
大约走了一刻钟,渐渐地能看见远处江宁河的灯火了,虽然周围依旧一片黑暗且没有行人,但隐隐地有傩戏那边嘈杂的人声传来。
吴念娇微微放下心,继续往前走,走流程一般不断地往各个岔路探头。
就在她要往下一个岔路走去的时候,那边隐隐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吴念娇一喜,难道是念妙?
她悄悄靠近,探头看去。
只见一男一女正在忘情地亲吻。
这……吴念娇尴尬地停在那里,她好像撞破了一对小情侣。
她缩回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段岔路就在长坊街的侧面,如果大喇喇地走过这段岔路,那他们一定会发现吴念娇,想当做没看见都不行。
难不成原路返回东口吗?吴念娇有点不甘心。
一时定夺不下,她又悄悄探出头去看看情况。
那对男女还在忘情地吻着,女人背对吴念娇,用一块大巾几乎盖住了大半个身体和整个头,看不清相貌,但是从身形上来看,十分苗条年轻。
那个男人正对着吴念娇,此刻正闭目享受着佳人的唇瓣,他一副书生的打扮,不过远远看去衣服的布料并不精致,因为在昏暗摇晃的灯光下显出一些毛躁的质感。
他们还在亲吻,仿佛被黏在了一起,不自觉地发出了吮吸和摩擦的声音。
究竟要吻到什么时候!
吴念娇叹了口气。心想:他们能不能赶紧述完衷情,然后从岔路的另一边离开啊。
也许是祈祷起作用了。
那对情侣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对方的嘴唇。
吴念娇赶紧缩回了头,脊背紧紧倚着墙壁,尴尬地听着他们说话。
“刘郎……我实在想你得紧。”
“我又何尝不是?”
“今日好不容易趁着中元节看傩戏的功夫,才觅得间隙,从家人身边逃出与你相会。”
“我恨不得做个贼人,天天潜进你家……”男人还说了句俏皮话,“只是怕你爹爹将我打出来。”
“潜进我家去看谁?”
“当然是看你,还能是谁?”
“哼,放着你正经的未婚妻不看,看我做什么?”
“你怎么还将我推去别人那儿呢。”
“怎么是别人?那是我亲姐姐。”
“好,那我就去看我正经的未婚妻,你的亲姐姐。”
“你……”
男人见逗她气急,发出促狭而低沉的笑声。
接着那女人嘤嘤哭泣起来,哭得甚至有些喘不过气:“为何老天要如此……与我作对!一想到你马上就要娶我的姐姐,我就恨不得……”
哦?吴念娇挑眉,她好像听到了不得了的八卦。妹妹与姐姐的未婚夫在此私通。
女人的后半句话没有说下去,似乎被男人截住了,至于怎么截住的,吴念娇只能发挥想象。
“都怨我没本事。”男人柔情而懊恼的声音响起,“若我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必然名正言顺地娶你过门。”
“刘郎……你在我心里,是几万个富家子弟都比不上的。那些个纨绔连你一根手指头都配不得,他们都是些坐吃山空的败家子,你却是有真才实学的大才子。”
吴念娇听着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明年的春闱,我定会高中。届时奏请岳父大人,改娶你过门。”那男人铿锵地许下诺言,接着声音低沉,仿若喃喃自语,“若我有了进士身份,大约能开口求娶嫡女了吧……”
吴念娇算是听明白了,这男人应该出身不高,所以未婚妻定了某大户人家的庶女,也就是眼前这个女人的姐姐。而这个嫡女妹妹才是他真心所爱之人,所以他死命地想靠科举功名一步登天。
听来咋舌,也不想想这对那位庶女姐姐的伤害该有多大,而且婚前临时改娶,不管对哪户人家来说都是有损脸面的。
这男人的想法实操性并不强。
但是那边厢的二人根本不像吴念娇这个局外人那么冷静,听着承诺想着唾手可得的美好未来,已经动情地又吻了起来。
吴念娇匆匆瞄了一眼,那女人吻得凌乱,覆盖在头上遮掩的大巾都快掉下来了,露出一只小巧玲珑的耳朵,白里透红,两颗小痣点缀其上,显得楚楚可人。
她只好无语地在墙根坐下,也不知道还要等多久。
谁知道墙边有根枯枝,咔嚓一下发出脆生生的断裂声音。
吴念娇僵住了。
“谁?”男人果然敏感地发现了枯枝的声音。
“这儿应该不会有人路过,都在前边看傩戏吧……”女人迟疑地道。
吴念娇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只能暗暗祈祷他们不要起疑心。
“还是让我去看看,关系到你的清誉,不可马虎。”
“好吧。”
“你在这里等我。”
“刘郎……你速速回来。”声音娇软,几近撒娇。
吴念娇听见了皂靴踏在地上的声音,心中警钟响起。
怎么办!
她环顾四周,都是光秃秃的墙壁,连颗树都没有,根本没有能躲藏的地方。
看来躲不了,得赶紧逃!
下定决心,她噌地站起,辨明了江宁河的方向,立刻撒开腿脚就跑起来。
身后是男人愤怒的声音:“站住!”
吴念娇害怕不已,从那声音听起来,男人仿佛逮到她之后要杀人灭口!
她头皮发麻,跑得手脚酸软,喉咙里一股辛甜,即使这样也一刻都不敢停。
身后,其实男人跑了几步便没有再追了。
因为女人喊住了他。
“刘郎,不必再追了。”
男人疑惑地回头,涉及女子清白,他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的佳人竟然如此冷静。
“为什么?”
女人脸上仿佛结了一层冰霜,她边把散落的大巾裹到头上边道:“我知道她是谁!”
男人皱着眉回到女人的身边,问道:“是谁?”
女人走到刚刚吴念娇蹲过的墙根,那儿遗落了一朵粉粉嫩嫩的荷花,她弯下腰捡起,端详了一会儿。
接着她把荷花给男人看,道:“错不了,那身穿着,斗姆元君的面具,再加上这支荷花……她是,她是我五妹妹。”
女人抬头看向男人,大巾滑落,在幽暗的烛火下露出真容,正是吴家二小姐,吴念婵。
说着,念婵握着荷花的手痉挛似的抖起来,指甲掐入了荷花瓣中,留下了月牙形的痕迹。
男人一听,仿佛发泄一般,双手握拳打在墙壁上,狠厉道:“又是她!”
“上次你来吴家的时候,我们在渡湘坡边上的茅屋相会,说了半天话才发现五妹妹在外面扑蝴蝶。当时我就说她一定全都看见了、全都听见了!你还说是我想多了。”说到激动处,她不受控制地落下泪来。
那男人心疼地捧着她的脸为她擦拭泪水,道:“都是我的错,当时就应该……”
“她惯会在家装疯卖傻,这次竟然偷偷跟我到这里来了……我该怎么办,要是她说出去,我,我不活了……”
“好好好,别哭。”那男人听得心软,“现在知道也不晚。”
念婵还在哭,男人心肝儿心肝儿地哄着。
“你说怎么办?只要你吩咐,我上刀山下火海都愿意为你做。”男人无奈哄道。
念婵止了哭泣,依旧还在抽抽搭搭,看起来柔弱万分,我见犹怜,但是说出的话却冰冷残酷:“五妹妹活着一天,我便不能好过。”
男人大吃一惊,道:“念婵,你想杀了她?”
“是又如何,你怕了?”
“不……唉……”
“她要是活着,握着我的把柄拿捏我,我还不如死了算了。让她活,还是让我活,你选哪个?”
“我当然选你……”
念婵的手攀到男人的肩膀上,接着轻柔地吻在他的脖子上,缓缓挪移往耳根走去,微弱的呼吸吐在耳廓,唤道:“刘郎,刘郎……解决了她,你我便能高枕无忧,我等你娶我……”
男人再也受不了她的挑逗,捏着她的下巴吻了上去,继而发出餍足的叹息,道:“我什么时候拒绝过你……”
一阵风吹过,矮墙上的瓦片发出嗦咯一声轻响。
两人如惊弓之鸟一般立刻分开,往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
“谁?”
那儿空无一人,只有一点小小的矫健黑影从屋脊上跃过。
“那儿没人。好像是一只在屋顶走过的猫。”
今夜屡受惊吓,念婵不放心地瞪大了眼睛,盯着瓦片翻动的地方。
男人知道她受惊,连忙将她的头按进怀里,哄道:“不怕,有我在。过几日,我便去府上拜访,到时,你的烦心事都能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