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点工

    “D?”

    “啊,我是说,”林莓手指在空中画勾,“滴,你答对了。”

    看怪人的视线轻飘飘扫过林莓的脸,对方倒也没再追问,松开门把手、转身弯腰拉鞋柜取出拖鞋放在地上。

    自觉跟进门,林莓手里沉甸甸的分量突然被接过去、送进了厨房。

    这孩子……意外地单纯又有教养啊。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林莓试探问。

    “贺野。”厨房传来回答。

    林莓一边欣慰自己没被排斥,一边又心虚,毕竟此刻的和平是基于自己“钟点工”的保护色。

    铃声响起,看了眼来电,林莓迅速将屏幕扣进手心,“……我接个电话。”她神色慌乱道。

    贺野站在厨房门口,抬手一指,林莓顺着指向回头,沙发右侧是阳台门,敞开着,里边空荡荡的。

    点点头,快步来到阳台,回身关了门,她这才敢接通电话:“喂,姐。”透过玻璃,林莓边瞄客厅边压低音量。

    “你那边声音怎么那么小?”

    “我跟贺野在一块呢。”林莓费劲用气音解释。

    “我跟你说什么呢,你们不用去外边吃了,你姐夫说他请了钟点工。”

    听到“钟点工”三个字,林莓急了:“哎哎,姐,你赶紧让钟点工先别来,不是,让她下次再来也行,我刚冒充钟点工才进来的……”

    话筒那边沉默了一阵:“你演特工呢、还钟点工,怎么还冒领身份?”

    “姐,我笑不出来。”

    “骗人不好,万一露馅了?”

    “也不能全怪我,”林莓委屈甩锅,“是他先问我是不是,我看他好像挺希望我是,就点头了……”余光突然扫见贺野走出厨房,林莓微微侧身用手掩着手机,又目送对方走进卧室,才松了口气,“而且我现在承认了,会被赶出去的吧?”

    “这样,你先看着别让人跑了,等我们回去了,你再跟她道歉。”

    “跑?往哪儿跑?”

    “离家出走,”话筒那边叹气,“你姐夫这两天喊我搬过去住,贺野放话说我要敢进他们家,就离家出走,我说算了吧你姐夫又不愿意,多大年龄了还能跟孩子倔到一起去……”

    “可我看他不像是会离家出走的那种类型吧……”林莓正说着,一抬头就瞥见贺野拉了个行李箱出卧室,“姐我先挂了,你们抓紧回来,我怕一个人拦不住。”

    通话掐断在话筒那边“怎么慌慌张张的……”这句疑惑上。

    林莓心想不慌张不行啊,这才刚想夸两句孩子也许本质挺乖,那边好大孙直接身体力行给自己表演了一出什么叫人不可貌相。

    “你干嘛!?”林莓开门冲到贺野身后。

    语气太急,听起来不比拿把枪抵人脑袋上呵斥“站住!”好到哪里去。

    拖着行李箱推到衣架旁摆正,贺野转过身静静看了林莓几秒,说:

    “我住校,先收拾好行李。”说完越过林莓回卧室,“对了,虽然不知道我爷爷跟那个女人跟你说了什么……”

    林莓循声转身,贺野正站在卧室门口侧头看着自己:“但是希望你不要参与进来,我知道你收了工钱不好推脱,不过还是希望你能尊重我,不要过度干涉别人家里的事,可以吗?”

    语气坚决,且不怎么友好。

    林莓愣了愣,随即笑着转移话题:“什么时候回学校?”

    “明天吧,今天赶不上末班车了。”贺野抬头看了眼表,又看了眼林莓,把“你耽误了我时间”摆在了脸上。

    自动屏蔽对方投来的怨念,心想着就算能赶上也不能放你走,嘴上说着回学校,万一跑丢了可全成了我的责任。

    “平时学习任务挺重的吧?”

    “还好,”贺野顿了顿,“只要学习不好,就不重。”

    “我还以为你是学霸。”

    “确实在学校经常被认错……”贺野嘟囔着,“没什么事我回房间了……对了,打扫卫生的话,拖把在卫生间,吸尘器在阳台那边,你刚应该看见了。”

    “你饿了吗?”林莓问。

    “不饿,”贺野想了想,语气有所缓和,“不过也可以先吃饭。”

    *

    气氛很沉默……

    林莓伸手,剪刀递了过来。

    再伸手,菜刀递了过来。

    伸手,锅铲了递过来。

    场面一度让人想到手术室里静默无声的一场救助,如果操作对象不是蔬菜的话。

    一切始于林莓找不到调料罐,频繁被呼唤的场外援助贺野,无奈只得挽起袖子无声加入战场,却仍固执用沉默表达着不满和对抗。

    瘪嘴、眯眼、咬唇,贺野用尽一切微表情,只想让旁边那位主刀人体会到自己的无语,却通通被有意无意无视掉了,正想大声叹气测测对方听力有没有失灵,一扭头瞳孔地震——

    “你这样真不会被辞退吗?”

    “你要辞退我?”

    “你是我爷爷他们雇的,我管不着。”

    林莓划拉着手机里的菜谱,边对照着往锅里加调料,边分神疑惑:“那怎么突然提这个?”

    “你考试一定经常临时抱佛脚吧?”

    “啊,你说这个?”林莓了然翻着锅铲,“我一向都临时抱佛脚式炒菜,每次味道虽然都不太一样,不过都还挺合我自己口味的,你等下也尝尝。”

    好一番反客为主……

    “你是勤工俭学,还是辍学出来打工?”贺野问。

    “你猜。”

    “无聊。”

    “我爸死得早,我哥跟我说,人生就跟唱歌一样,有起有伏……”

    顺着声音,贺野看向林莓,她眼神平静,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后来我哥也死了,我就这样了。”

    哪样了,她也不说,倒是给听故事的人留足了想象空间。

    “抱歉。”贺野一时语塞。

    “没关系,”林莓抹抹眼睛,“还好我没哥哥。”

    沉默,沉默……

    “你很擅长撒谎吗?”

    “被我骗了你会很生气吗?”

    想了想,“不会。”贺野说。

    林莓刚想着感慨两句,就听见下文——

    “我还得留着力气,等下对付那个什么姨奶奶。”

    “……姨奶奶啊。”林莓心虚。

    “跟我爷爷领证的那个女人,突然莫名其妙安排她妹妹说什么来照顾我,想也知道是打算变相监视罢了,一个不够还来第二个,不觉得很讨厌吗?”

    点点头,林莓应和:“是挺讨厌的,所以你才这么排斥新奶奶。”

    “小时候我爸就死了,”贺野说,“后来我亲奶奶也死了,所以我也就这样了。”

    林莓听过这么一句话——国王死了,王后也死了。

    两个事件未给前因后果,也许是被叙述者省略了,但如果扩展下来,可以是“国王死于毒杀,众人怀疑是王后,然而当晚王后也死于毒杀。”那么这是个悬疑故事。

    但如果是“国王死了,得知消息后,王后心碎病倒卧床,不久后也郁郁而终。”那么这是个爱情故事。

    就像“贺野排斥新奶奶”,贺野说“我爸死了,”又说“我亲奶奶也死了。”

    事件表面可以毫无关系,但又可以发散出无限种潜在逻辑。

    个中缘由和其间情绪逻辑,叙述人已经用它们编织出了一堵厚厚的围墙,拒绝任何人探究进入,只留自己在墙内自我折磨。

    一顿饭吃得沉重无比,谁都不说话。

    桌子收拾干净后,贺野还坐在饭桌前发呆。

    “谢谢你留我吃饭。”

    洗完碗,林莓边脱围裙边走出厨房。

    “不是,”贺野抬头,“主要我在这边吃,边看你在那边打扫卫生,显得我像个奴隶主。”

    “哦对,卫生还没打扫。”脱下的围裙又系了回去。

    “不用打扫了,你先回去吧。”贺野说。

    看来这孩子是在下逐客令了……

    “也不能只收钱不办事,”林莓不慌不忙提起吸尘器,“你很急吗?”

    “……爷爷有没有跟你说他几点回来?”

    “没有。”林莓心虚扫了眼拐角的落地钟,八点二十。

    沉默半晌,“那有没有说是他一个人回来,还是会多一个人?或者多两个?”

    “这我也不太清楚。”

    贺野起身拿了本书来到沙发前:

    “你跟我说实话,他们除了雇你做饭打扫,是不是还交代你监视我?”

    林莓想说什么,对上贺野摸不透情绪的目光后,又闭上了嘴。

    “不停看表,是他们马上回来了吗?”贺野问。

    气氛诡异而尴尬……

    “对。”林莓突然说,“十点半,他们十点半左右到家。”

    点点头,“我不会为难你,我要是从你手上跑了,他们肯定会迁怒你的,对吧?”

    地面干干净净,林莓拎着吸尘器发呆,神游思考着着留长发就是家里满地发丝这点最麻烦。

    贺野突然又说:“你说他们这算多此一举么?腿长在我身上,就好像找人盯着就能拦住我似的。”

    “而且他们回来之后就能留住我吗?还是觉得说一通大道理,就能随随便便改变一个人的想法?这也太自我中心了。”

    贺野斜靠在沙发扶手上,走马观花翻着书页。

    “你话突然好多,”林莓说,“是不是紧张?”

    贺野沉默……

    “我曾经听过一个破冰船理论,”林莓说,“人天生会对陌生人有防范心理,但只要稍加接触,就可以打破先入为主的认知偏颇。”

    “你干嘛?告别前的说教?”

    林莓看着贺野:“我刚见到你时,做了很多熊孩子的预设,但接触下来就不这么觉得了。”

    “熊孩子……”贺野对这几个字似是不满,轻叹口气,“那是因为我对你并不算太反感。”

    “也许你尝试着接触一下新奶奶,会发现她也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难以接受……“

    “她雇你可真值,还没见过劳动者上赶着夸赞资本家的。”贺野轻笑,“我对你不反感并不意味着我对任何人都一视同仁。”

    门铃突然响起,林莓一怔,眼睛微微睁大:“我去开门。”

    说完转身抢先冲去玄关,本该如释负重的心情突然被罪恶感笼罩。

    要不简单交代两句先撤吧,虽然答应了大姐,等她回来后就坦白身份并道歉,可在听到贺野那句“我对你并不反感”后,林莓突然有点不敢想象身份被揭穿后的尴尬。

    尽管谎言迟早会戳穿,但当场戳穿,跟下次见面再戳穿,还是有点心理准备上的区别的。

    拉开门,是一张不认识的面孔。

    身后脚步跟了过来,林莓心里咯噔一下。

    门外的女人穿着朴素利落,盘头,看年龄四十多岁,眼角鱼尾纹带笑。

    “你就是那个姨奶奶吧?”暗沉的声音从林莓肩头穿过,对准门外无辜的女人,“你现在回去你姐说清楚,别想派人过来监视我。”

    林莓下意识回头,身后的眼睛里带着冰,这些原本都是给她准备的。

    如今因为误会提前给了别人。

    不过既然是误会,瞬间就可以澄清——

    女人一脸懵:“我是贺先生叫的钟点工,贺先生虽然说了改天再过来,我寻思着这会儿没事就过来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我手脚利落现在就可以帮忙收拾了。”

    “钟点工?你不是那个女人的妹妹?”贺野疑惑。

    门外的脸更加疑惑:“哪个女人?我的确有个姐姐,在老家开杂货铺。”

    “你不是么?可他们说的什么长辈,那个姨奶奶根本没来……”

    林莓只觉得背后一寒。

    身后的人沉默了半晌,突然对准林莓:

    “她是钟点工,那你是什么?”

    不是你是“谁”,而是你是"什么",连“谁”的身份都不配拥有了。

    林莓苦笑,却不敢转身——

    “她的确是钟点工,我才是那个姨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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