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被打湿,到处都是积水,稍有不慎就会溅在哭腿上。
雨丝,乌云,阴沉,压抑。
贺野并不喜欢雨季,走在雨里,心情也被雨滴砸得麻木,双腿越迈越低,直到迈不动步子。
原本就不亮的天色,突然被后方伸来的伞檐阴影遮住了。
贺野微微侧目,一只干净的修整过指甲的手、握着伞柄,纤细的手腕隐隐散发着沐浴露或是洗衣液之类的清淡气息。
甚至不用彻底回头,贺野就已经知道是谁了,一愣、撒腿就跑,慌不择路。
“等一下!”身后的脚步立刻追上来。
顾不上积水四溅,一路踏出无数浪花,贺野的裤腿被浸湿,却怎么也甩不掉身后的追逐声。
女人气喘吁吁地叫着贺野的名字,突然开心地大笑起来,笑声从身后传来,贺野侧头看她,女人边跑边合伞,像是喜欢淋浴的孩童在花洒下放飞自我,女人快乐地边大笑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喊着:“贺野,你等等!”
快乐的疯子,无法理解,贺野加快步幅……
却在红绿灯处不得不停下步子,女人并没有立刻追平距离,而是远远地也停下来,在贺野回身看她时,掏出手机指了指。
口袋里手机振动了两下,贺野掏出解锁——
“你离家出走了对吗?要不要来和我住两天?”女人发来信息。
贺野看着红灯显示牌倒数到零时,正考虑顺着斑马线飞奔离开,手机又一震,是一张暖橘色系的卧室照片,后边跟着文字:“房间我一直是备好的哦。”
原本迈开的步子停住,贺野回头与十米远处的女人隔着雨帘对视,她像是把贺野当成了随时会跑掉的流浪猫,并不接近,只是微笑。
手机里再次多了一行文字,贺野低头看着屏幕:“我先回家里等你,刚才追你我好像把脚崴到了,你可以顺便去超市帮忙买一瓶醋回来吗?”
就在贺野内心挣扎时,下一条消息也随之到来:
“家里的菜也快用完了,可以帮我再买一些菜吗?随便什么都可以,我随机应变做菜能力特别强。”配着自信满满兔子竖大拇指的表情包。
转账不容分说紧随而至。
贺野盯着屏幕,并没有收款,一个小时后却提着手提袋站在了女人家门口,正犹豫是否敲门时,也许是来自血缘关系的心电感应,门突然被从里边推开,门内门外大眼瞪小眼。
“你没收钱,我以为你不来了呢。”女人边说边接手提袋。
贺野身子微微一侧避开她,随后非常自然地走进屋子内,“脚没事吗?”她问。
女人一瘸一拐一拐地跟进去,“已经涂了药,比起崴脚,阴湿天气里腿上长湿疹更让我苦恼啊,”她苦笑,“跟天气预报一样准。”边说边撩起小腿的阔腿裤,让贺野欣赏她腿上红艳艳的小包。
“‘湿疹’对么,我去买药。”贺野转身要出门,却被女人拖住:“药我有在涂,既然你没收菜的钱,那作为交换,就在这里住两天吧?”
非常自洽的逻辑,作为叫贺野留下的理由。
沉默了一下,贺野说:“我只跟班主任请了一天假。”
“你能来我已经很高兴了。”女人笑着说。
就这样,贺野被她的母亲收留了。
*
女人做饭时一直在寻找话题,贺野在一旁打着下手,偶尔对她的话题随意应和两声,却并不接话茬,所谓对话更像是女人的独角戏。
晚饭气氛还算融洽,吃完饭贺野洗碗,女人就在一旁整理冰箱,边唠家常:“下雨天什么都好,要是湿疹能治好,就完美了。”
“湿漉漉的有什么好?”贺野苦笑。
“被雨淋到就享受雨滴,回家冲个热水澡,穿着睡衣听着音乐吃晚饭,慢悠悠地整理着碗筷,钻到被窝里捧着书,听着窗外的雨声,不觉得体验很好吗?”
见贺野不作答,她又说:“今晚要不要我念故事书哄你入睡?”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那你这个年龄都喜欢干什么?”她问完,眼睛一亮:“你等下!”
贺野抬头,母亲抽了纸巾擦着手小跑进房间,兴冲冲抱着一个贺野没见过的大键盘一样的机器。
“我小时候常玩的,游戏机,虽然跟你们现在的那些游戏不能比,但是我特别喜欢。”
在投影仪前操作了一通,她取了两个垫子放在沙发前盘腿坐下,转身递手柄:“要玩吗?”
贺野走近接过,弯身坐下,抱膝,盯着游戏手柄。
“左边移动、中间两个键是换人和暂停、右边跳跃和攻击,还有技能组合,反正胡乱按一通,试试就知道了。”
母亲凑近在贺野手柄上指指点点解说着。
……
时间过得很快,白沙窗帘外的天色不久就从橘色变成了漆黑。
贺野上了个卫生间回来,母亲按下游戏暂停,起身伸了个懒腰。
贺野看了看表,十一点了,以为她要休息,正要道晚安,就听她说:“看电影吗?”
贺野又看了一眼表,母亲也跟着看,看完转头真挚地用眼神继续询问。
被迫点点头……
夜深了,电影播放中,母亲打了个哈欠。
贺野终于忍不住了:“要不早点睡吧?”
“你困了吗?”
“……还好。”
“没关系,我不困。”母亲说。
贺野欲言又止,静默了几秒,母亲再次开口:“抱歉,我可能有点兴奋,主要你很久没来了。”她自顾自地回忆起来,“上次你来这里住,才这么高,还有贺池、贺达,加上邻居家的小朋友,你们一大帮小孩子每天叽叽喳喳的。”母亲用手在桌子前比划着高度,微微仰头回忆着,“后来你们跟奶奶回去了,邻居他们家没多久也搬走了,就剩我一个了。”
看了母亲一眼,非常不巧贺野现在并不想接她的话题,或者打开她的话匣子。
“我困了。”贺野说。
母亲点点头,率先起身:“睡吧。”
显然对话并没有遂母亲的意进行,就像按下了暂停键,第二天中午饭时,再次被她按下了播放:
“我也跟家里人吵过架。”她突然说。
突然开启的谈话,也许并不需要贺野去参与,她只是母亲的一个听众。
“而且次数还不少,”母亲微微垂眸,“我觉得家人不可理喻,他们大概也觉得我没救了。”
“邻居劝解时,就总说‘小孩子叛逆期的确会喜欢顶撞家长,长大了就会好一些’,然后我长大了,跟家里人吵架的次数反而越来越多了。”
她想了想,补充:“应该就是那句话,‘100斤的体重,90斤的反骨。’”
“不是我叛逆期延长,也许我变傲慢了,不同的时代,塑造不同的认知,我真的无法让自己成为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孝顺的孩子……”
母亲电话突然响了,贺野扫了一眼手机屏幕,是爷爷打来的,看母亲接了电话,她便低头默默吃饭……
一通电话结束,贺野等待着母亲接下来会像长辈一样事无巨细耐心询问到底跟家里发生了什么。
然而她却突然说:“我开车送你回去?爷爷说:‘上课不能耽误。’”母亲夹着嗓子拿腔拿调地学着爷爷的口气。
“我的课已经耽误得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那就先不回去?”
贺野沉默良久,问:“可以么?”
“太好了,”母亲突然笑了,“我刚才也是随口一说,其实我驾照都没有,更别说车了,开车送你就是句玩笑。”
“我知道。”贺野笑着看向母亲,“不过我学习这样摆烂,你会觉得丢脸吗?”
母亲一愣:“怎么会,很多事如果没想清楚,就算把自己禁锢在座位上,那也只是摆烂的地点换得更拘谨了而已。”
贺野看了她一眼,然后说:“谢谢。”
“你想请假到什么时候?”她摸着下巴苦恼沉思,“而且用什么理由比较好?崴到脚?还是别的什么呢?当然你想一直在这里住下去也可以的。”她自顾自畅想着,表情也高兴起来。
“明天早上吧,明天早上我可能会晚几节课回学校,明天早上我坐车走。”
“也就多住一晚啊。”母亲失望叹了口气。
“刚刚你那些话,让我想通一些事。”贺野抱歉地解释着,不多请几天假对不起母亲的歉疚感从心底莫名其妙升起。
母亲拿起手机起身,然后深吸了两口气走到门口,手捏着把手定住了。
贺野不解地盯着她如同加载中却卡住的背影,终于,她像是感应到视线似的缓缓扭过头,大概发现贺野在观察她,在电话接通前羞赧地解释:“多年保留下来的习惯,跟老师打电话有种莫名的紧张感,这大概就是种族压制吧?”
*
于是,在相处的最后一个下午,两人漫无目的地在街边乱逛,下馆子吃饭、排队买奶茶,就像普通的母女一样,有一搭没一搭,聊一些日常。
天色暗了下来,远处马路旁两三人影迎面而来,轮廓模糊,是傍晚的气息。
贺野稍稍靠后走在母亲左后方,有意无意观察着她的侧影,观察她头顶冒出的几缕白发,从两人这两日相处的缩影里去想象她这些年的日常。
“没什么想跟我说的嘛?”
突如其来的问题,贺野看向斜前方突然慢下步子跟她并排的提问者。
“你呢?你中午没说完的话是什么?”贺野问。
“其实我一直想说,‘我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但是我根本没有资格说这句话,应该说,我是个直接缺考的母亲。”
贺野并没有接她的话,但仍在心里琢磨着这样的沉默是否会让她默认为自己同意了她的话,又是否会让她伤心?
“你的奶奶她临走前……”
“她说不想看见你,”贺野说,“是贺池擅自打了电话给你……”
*
自记事起,婆媳矛盾就如同八点档般在贺野面前上演。
贺野意识刚朦胧觉醒时,总听到奶奶念叨,“这俩孩子可怜呀,父亲死得早,母亲又不要他们。”
跟哥哥既拒人于千里之外又毫不畏惧的性格不同,贺野天生怕人,总是会藏在奶奶的腿后边,奶奶去哪里都会带着她。
最初遇见些奶奶的老邻居,大家凭借经验明明知道肯定是奶奶抱孙子了,但却依旧会逗弄地问她:“这是谁家孩子呀?”
奶奶说话也跟哄小孩似的,跟那人一唱一和:“当然是我家小孙子呀。”
多年的老姐妹,演戏似的开场白说完,就开始叙旧,期间自然少不了关于贺野的话题。
“人活一辈子,带大了子女又带孙子。”
但一旦问题深了,奶奶便回避开了。
刚上小学时,接触到“父亲节”和“母亲节”这些概念,语文老师就会布置大家写命题作文——我的父亲,我的母亲。
第一次应对时,贺野没经验,对着作文题目苦思冥想一晚上,第二天没有交作业,当然被打电话告诉了家长。
奶奶在办公室跟班主任说了些么,再出办公室,班主任看贺野的整个眼神都变得特别同情。
有意思的是,奶奶甚至还没离开学校,就又接到了隔壁贺池班主任打来的电话,一接通就夸,作文五颗星,全校表扬,还被全校展览放在了那个就告示栏里,作为模范学习样本。
贺野震惊,心想爷爷教你的正直不能说谎你忘了吗,居然还会编故事了,年纪小小的,咱们哪来的父亲,你写的谁的父亲?
一放学,贺野就跟班里几个一见着贺池就脸红的小女生,一起叽叽喳喳手拉手去告示栏观摩。
通篇读下来就懂了——
题目虽然写了《我的父亲》,但是却移花接木把父亲这个形象变成了母校,结尾总结说是学校于我们就像亲生父母一样。
这小子这么小就会拍马屁了?贺野看贺池不爽,从小就不爽,推己及人,估计贺池看自己也不爽,是否有一种把普通人践踏在脚下的那种洋洋得意的感觉呢?
两人是双生子,所以经常会被人拉出来一起比较,班里边几个跟贺野玩得好的小女生,每次主动打招呼时,开口第一句话总是“你哥哥如何如何……”
*
贺野小时候作业总是写完得很早,然后习惯跟爷爷一起搬个小板凳,坐在电视跟前先一起看新闻联播,再一起等半个小时后的八点档肥皂剧,有时一集没看完,就会被奶奶拎着胳膊拽去睡觉,瞥一眼贺池房间的灯基本都是已经熄灭了的,堪称机器人作息。
那个时候八点档总是放一些婆媳关系之类的内容,贺野当时不是很懂,偶尔有邻居家的阿姨来家里找奶奶聊天,话题里也会谈论一些媳妇婆婆之类的话题,字里行间充满了抱怨。
再长大一些,大概四五年级的时候,再遇到《我的父亲》之类的命题作文,贺野学聪明了,甚至发现,不如大大方方的在作文里边承认自己的父亲已经死掉了,反而能让自己获得挺高的同情分,她甚至喜欢上了这种无形中给自己增加了一层悲剧色彩的孤僻人设。
哪怕根本连亲生父亲的面都没有见过,却可以利用他来给自己人设加分,这就是她能体会到的全部父爱。
随着年岁增长,她对自己这种鸡贼的行为产生了自我厌恶,这种感觉尤其在亲眼看到奶奶偶尔独自一人坐在床边发呆时最强烈。
贺野因为父亲死得早所以并不认识他,可这并不意味着奶奶曾经没有过这个亲人。
*
那是贺野第一次与母亲见面。
在此之前,她对“母亲”这个词,只在书上和其他小朋友身旁见过,当然,她们也会是贺野去小伙伴家里玩时,微笑端来甜点的特别特别好的“阿姨”。
那天,像往常一样,贺野跟几个女生手拉手放学,在路口分道扬镳时,像往常一样在路口接她的奶奶,神色却纠结而严肃。
贺野去牵奶奶的手准备往回走,奶奶却没动,而是突然说:“你想不想见你妈妈?”
明明是在询问贺野的意见,可是贺野却感觉得到,询问的声音里,参杂着对回答者即将说出的答案充满了复杂的警惕。
已经自我感觉不是小孩子了,所以从奶奶佯装平静的神情下,贺野隐隐感到了即将到来的天翻地覆的改变。
正如毫无自保能力的食草动物,对即将到来未知危险的直觉。
贺野想起了八点档,想起了闲话家常的那群邻居们同情的目光,于是她脱口而出:
“奶奶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说完她盯着奶奶,看着那双怔愣片刻的眼睛一点点变红……
到家后,奶奶牵着贺野的手将她送回房间里,然后说:“奶奶去一趟卫生间。”
贺野看到奶奶进卫生间关了门,一扭头看到哥哥在卧室门口。
“你要去见她吗?”贺野问,贺池点了点头。
想不到哥哥竟然如此的忘恩负义,为了一个从来没见过的母亲。
于是贺野决定开始孤立哥哥。
尽管这个孤立的前提并不成立,他们两个平时交流的就很少,如果再把孤立的主观意愿加进去,恐怕跟断绝关系也没什么区别了。
对贺池而言,也许平时还为有自己这样子一个不争气、烂泥扶不上墙的妹妹而头疼吧。
*
尽管明确表示了拒绝,但在奶奶的带领下,贺野依旧和见到了母亲。
在游乐园门口,奶奶厚茧子的手攥着贺野的手,并不像平时那样怕她跑丢,反而像是一双桎梏的手铐。
“只是见她一面,我们就回去。”奶奶不住重复着。
贺野也反握紧奶奶的手,她要让奶奶放心,自己不会被突然出现的女人拐跑,不仅如此,她还要看清这个抛弃自己的女人的脸。
然而,贺野听到了有人从背后叫她的名字。
平淡的女声,跟贺野预设中的妖魔鬼怪千差万别,一股复杂的恐惧从心里升起,贺野下意识回头,甚至没看清女人的脸,她突然挣脱开奶奶的手朝游乐园深处跑去。
在公共卫生间的隔间里,贺野听到喇叭在寻人启事重复着自己的名字。
大概因为占用隔间太久,排队的人实在忍受不了,叫来工作人员,这才发现喇叭里寻的人就躲在这里。
那个自称“我是这孩子的妈妈”的女人比奶奶先一步找到贺野。
本以为打开门,两人会像电视剧里认亲那样,她悔恨地、或者充满爱意地蹲下身抱住自己,假惺惺地流下叫人肉麻无比的泪水。
然而她却只是摸了摸贺野的脑袋,在贺野应激反抗前就收手回去,甚至连自己的手都没想牵,而只用视线引导着,将她送回到奶奶身边。
并没有想象中的对抚养权的争夺画面。
女人临走前说:“暑假要不要来我家里玩几天?邻居还住了几个小姐姐,跟你年龄一般大,你要不要来一起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