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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弋翮番外

    我是鬼界地府的孟婆,已经掌管轮回转世近百年。和那些老鬼不同,我至今仍能大致记起自己的生前。

    我父亲是清大建筑系的高材生,他曾建起城市里的许多高楼大厦。而我母亲则被大多数人避而不谈,只是说她长得漂亮,当年父亲非她不娶。

    事实上,我还活着的时候,就对这俩人的印象很淡薄了,这些事情都是后来亲戚一遍遍讲给我听的。

    他们说,我三岁那年,父亲在工地检查的时候出了意外,原因是他负责的采购材料被人偷工减料。当时和他一起还有几个人,还有一个当场没命了,所以即使半身不遂的父亲被救活也要背负巨额赔偿金。

    母亲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在某一天夜里就不见了,直至我死,再也没见过她一眼。

    后来父亲因为并发症去世,我就和爷爷一起生活。我的爷爷,一位刻板的高校教师,叫孟国秋,我喜欢叫他老头。他早在父亲执意和母亲在一起的时候就断绝了和他的父子关系,对我也不算很好。

    追债人来要钱,他就把父亲的所有遗产变卖,又贴钱还了其中大部分债。后来我因为成绩优秀常被人为难欺负,他就带我搬到了姑姑所在的樱市,对一些穷追不舍的人一概不理。

    我这短短的一生,总结来说,就只有学习这一点拿得出手。学习对我始终不算什么难事,因为太简单,轻轻松松就能得到一个不错的分数,所以我甚至不理解为什么人们喜欢说我是天才。

    不过老头从来不这么认为,也许是人们的吹捧太过,以至于他对此忧心忡忡,像是很不喜的模样。我从不放在心上,经常和他斗嘴。

    我性格早熟,很早就学会了虚与委蛇。上初中时,身边忽然多了许多傻乎乎的朋友。有了这些各形各色的朋友之后,我才觉得之前的人生好像确实有些孤独。

    生活刚填上些许色彩的时候,老头忽然病倒了,那是我姑姑第一次到学校来接我,我就知道老头不妙。

    我看他做了一次又一次的手术,晚上疼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身形也越来越消瘦。我第一次感受到害怕这种情绪。每次他吐的时候,身体像是一块朽木,上面的烂掉的木头一点点脱落。

    侯昭就是这时候转到我们学校。我遇到他时,他正躲在一棵老树下啜泣。

    我并不是什么好心的人,孟国秋总是说我性格过于冷漠孤僻,有鹰一样的傲气,内心却是彷徨不定的,没有能够知心的朋友。

    反正我从没搞懂他说的这些碎碎叨叨又神经兮兮的话想骂我什么。

    也许是受到老头生病的影响,我那天走过去安慰了他一阵,算是交了个朋友。他妈妈刚刚去世,而我压根不记得我妈的模样,只好装作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来安慰他。

    也不完全是胡扯吧,至少我想到如果孟国秋那个老头如果不在了,还真有些让人难过。

    后来就有传闻,说我喜欢侯昭,许多朋友因此对我开始若即若离,似乎总有些顾忌。不喜欢我的人就喜欢拿这点嘲讽,好像事实已经板上钉钉我被宣判死刑。

    这流言忽然大面积蔓延开,恨不得弄得满城皆知。

    我猜也许是拒绝过的那些女生们传的。不过后来才知道是侯昭故意传的,他说他太想和我做朋友,也是真心喜欢我。

    知道这个消息的那天我吐了个昏天暗地,不知为什么,忽觉此前人生,真心令人恶心。

    那段时间的日子也并不好受,我住在姑姑家。她并不喜欢我的性情,和老头的做法不一样,她相信什么“棍棒底下出孝子”“树苗不修不正”诸如此类的理念,总是变着法地打磨我。

    譬如在教训我的时候,必须要说“对不起,我错了”开头来回话;吩咐做的事情必须严格遵守,不能找借口偷奸耍滑;生活上必须和她们困难年代一样吃苦做事,但学习上必须和新时代保持一致全面发展。

    我曾用了很多方法去躲避她,不过我逐渐发现寄人篱下的弱势,也发现原来这世上像她一样的家长一抓一大把,好像一切都是理所当然。根本没有人,关心我的死活。

    而我唯一需要的,就是考好就行。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看到卷子就会头疼,看到老师讲课就像炸弹在耳边轰炸,我只能靠不断地刷题去缓解这些,但这更像是饮鸩止渴,越来越严重。

    我连刷了18个小时的习题卷子后,终于趁交作业的时候逃到孟国秋的病床前。好久没有看见他,他的身体都变形得像骷髅人,看见我就很高兴的样子,却又莫名其妙地落泪。

    他边哭边说自己不想活了,这个病折磨了他太久,可不放心我一个人活在世上,所以苦苦支撑。

    我的头更疼了,却清晰地认识到,这个老头好像比我想象中的,更爱我一点。

    他又让我好好和姑姑相处,虽然这个小女儿从小受那从未见过面的奶奶影响,过于严厉死板些,但总归不忍心让自己的亲侄子流落街头,也是真心为我打算。

    我因此和他大吵了一架,没想到那会是见他的最后一面。

    后来姑姑总说是我不听话,偷偷跑去见他还和他吵架才气死了他。我没有相信,可这世上最爱我的人已经被我害没,又由不得我不相信。

    好像,除了学习为姑姑挣一点荣誉外,我真的没有什么活着的乐趣了。

    我的头疼越来越严重,逐渐到不能上学的地步,连周围人都对我投来异样的眼光。姑姑带我去医院检查,被告知是抑郁症。

    她咕咕哝哝地说,又是我逃避学习的借口,不过她还是不放心地给我买了一堆药,叮嘱我按时吃药。像老头说的,她也许是真心待我,但没有她,兴许我还能多活两年。

    每天每天大把大把地吃药,身体愈发肥胖,连自己也快忘了原先的模样。有时我对镜子里的自己问,为什么会走到现在。

    我很讨厌吃药。吃药之后,好像失去了一切情绪,不悲伤也不快乐,所有事情都是条件反射。我被困在一个小盒子里,什么也做不了。

    躺在床上就会乱想,有时候还会有奇怪的画面在我眼前晃动,但大多时候,我习惯消极郁闷地看待世界。

    这个世道教孩子把善良当作愚蠢,把逢迎奉为圭臬,无知的人成为中心,无能的人鞭笞后辈。

    好像人这一生就只有一条路可以选,中间但凡做出了不一样的选择,就偏离了大家心中最好的样子。再如何也逃不掉可惜二字,无人理解也无人支持。

    一眼看得到头的人生,真是无趣。孤独始终伴随,流言无处不在,人们心中的热爱抵不过世俗的欲望。这样的世界,什么时候才能和很久之前我想象中的那样,世人可以守住心中道义,我们可以肆意生长,不为五斗米折腰。

    我偷偷踩点了无数次,没有人知道,最后一次踏上死亡的道路也是如此。跳下去的时候还是黑夜,被发现时已是清晨。

    人们最终对我的印象是一团肥胖的血肉,压断了路边一枝开得正艳的樱花,无数朵粉白的樱花浸在血里,染红了边缘。

    这就是我的生前,消极又平凡的人生。

    我死后在鬼界遇到的第一个老熟人竟是李竹个。她那副模样,一看就知道在人间过得不太好。她不记得我,性格也变了很多。唯有那种傻里傻气的热忱不变,见谁都信,还是愿意做那些看起来很蠢的事情。

    她这个人生前就很奇怪,我以为是朋友的时候,她总把我当假想敌,说不了两句话。死后做了鬼却常找我聊天套话,直到往生的时候,忽然又告诉我她多年的愧疚。

    我不明白她有什么愧疚的,她咒过我什么,不得好死吗?但我是自杀的,关她什么事?

    看不惯我咒我死的人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何况我对朋友也没有报过什么期待,好坏成败都不太在意。她真的很矛盾。

    她这么奇怪又矛盾,偏偏在绝境中也能冒出勃勃生机,说好听点叫坚持不懈,说难听点叫死不悔改。却让我好生羡慕。

    后来我见过许许多多过去的亲人朋友,他们看着我却认不出来。寥寥几个还记得我名字的,找我问他有没有转生。

    我看着自己的姑姑、朋友,还有许多忘记了脸庞的鬼没,总是轻轻笑道:“大概没有。”

    过去经年,这样的场面我已经见过太多,鬼界的悲欢离合与人间并无不同,可总有些事我又看不明白:

    譬如上任孟婆哪怕承受早夭的命格,也要为冥行的那位才经理求得人间功德;明明自己没有生机,却看到自杀的母亲痛哭流涕执意要她喝下孟婆汤忘却痛苦;一位女鬼为没有意识的水猴子,竟甘愿堕入畜牲道换其投胎;

    这世上总有一些灵魂努力在做别人眼中很傻的事情,并愿意付出代价。

    如果所料不错,今年应该是我在此的百年整。我遇到了一个白发苍苍形如枯槁的老妇来转生,她一双温和又浑浊的眼睛盯着我看了很久,忽然颤巍巍地问道:“孟…弋翮?”

    我低头看了看阴阳簿上显出的预约姓名,是曾经的熟人——张月立。

    她这一生幸福美满,年老而终,按理来说不该逗留鬼界这么久。只是这个名字太多年未听到,我偏头疑惑问道:“谁?”

    张月立眼皮松弛地耷拉下来,笑得很温柔,道:“对不起,我很多年前的一个朋友。我曾经很喜欢他的眼睛,是像孩子你的一样,漂亮的桃花眼。”

    我默了默,如果没记错,她应该是和我同一年的。况且我从来不知道她喜欢过我。

    她拿着孟婆汤却没着急喝下去,反而絮絮叨叨地想聊天:“我在鬼界待了20年,其实就是想知道我的朋友是不是曾经也来过这里。”

    我难得耐性道:“是你说的那个孟弋翮?”

    她几乎没有牙齿,但笑得还是很开心:“是,也不是。我还有一个最重要的朋友,我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我自嘲道:“既然死在你前面,他们也许过得都不好呢?”

    张月立还是久违的好性子,她说:“不会的,我找到她给我留的信了,我想她最后离开这里的时候,是高兴的。”

    我好心地告诉她:“虽然看起来高兴很多,但看起来真的很傻。”

    她缓缓喝下孟婆汤,紧紧看着我说:“我希望,我的另一位朋友,他也可以过得更好。”

    我怔了怔,想起似乎很多年前,在勾一位故人的魂魄时听见她对自己说:“你总是看不见…我们都很想你。”

    我也拥有过这么多真诚的友情和长久的思念吗?

    隐约想起有一年的聚会,班上好友共聚一堂,说了很久自己最想要的。

    最想要超过我的李竹个最后说她其实最想要的是身边所有人都可以开心。

    最想要超过李竹个的曾方洲最后说他最想要的其实是大家可以每天像今天一样开心。

    我从来都没有说,那时我最想要的,其实是能够一直和大家一起,那便是我最开心的事。

    *

    我收了一个打杂的徒弟,是个话痨,什么八卦都喜欢说给我听。不过他嘴里并没有几句真话,他才来这不久,光是说自己自杀的方式就说了三十二种,这谎话张口就来的能力,真真是世间罕见。

    听说如今人类科学技术能力已接近登峰造极,但生活方面却返璞归真。由于数年前的全面AI控制精英学习模式导致了全国至少半数学生的自杀厌学事件,教育模式反向退化。

    听说学校不再提倡模式化学习机制,同时对家长的思想工作进行定期家校会,令家长叫苦不迭。

    听说国家则打破了高等职校与重点一本区别的壁垒,将知识和动手能力结合教学。虽然现在的小孩还是学得很累,却不算痛苦,毕竟他们玩得也很花。

    我突然对他说的“玩得花”生出一丝兴趣。然而,当这么想的时候,蓦然发现自己身上的怨气散去了许多。

    其实这么多年我也没搞懂自己身上的怨气因何而来,我自认为并不怨任何人,即使是对我最严格的姑姑,在送她往生那天我也原谅了她。只是这怨气至始至终缠着我,令我夜夜不得安眠。

    我忽然放声大笑,那个谎话精徒弟被吓得爬出来,难得正经地说了句实话:“孟婆,你看起来和平时不太一样,有点像那脑子有点问题的。”

    我放下翘起的唇角,用花瓣狠狠捶了一顿他的脑袋。

    往生那天,我和这棵老樱花树告别,它用树枝示意我往头上看。我看了许久,什么也没看到。它把我整个身形遮住,才看到一个浅浅的发光的圆圈。

    这是…功德?

    与此同时,一片樱花瓣在我耳边盘旋,我听到一个女声虔诚的心声:

    “我要诅咒孟弋翮,诅咒他来生有亲伴,交挚友,懂喜乐,久欢颜。一生顺遂安宁,无病无痛,长命到百岁。”

    有亲伴,有挚友,这个诅咒听起来倒是不错。

    我已喝下孟婆汤,只觉得这话语气莫名熟悉,仔细想又想不起她的模样。算了,也许这是想念我的某个朋友留下的祝福吧。

    *

    如果有一天,你忘了某人某事,但也许你们早已见过千千万万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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