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灯

    我才跑出去没多远,便被一个女鬼拦住。

    她看起来还年轻,身宽体胖,却过分憔悴,我第一次看见这样虚胖脆弱的鬼。

    女鬼向我尽力露出诚恳的笑容,语气却是蛮不讲理的命令:“你帮我一下。”

    我一个急刹车停下来,按住自己早就没有跳动的心脏,为难道:“不是,那边有…”

    “求求你,帮我这个忙,多少钱都可以。”她打断我的话,拽紧了我的衣袖,没头没尾地说道。

    我有些反感,尴尬道:“您好好说,别这样。”

    然后情不自禁地看着我新买的衣服,悄悄抽出手来。

    “你手中有判官笔,想必是新来的大人物吧?求求您,去点亮那盏灯,我孩子还在那里!”那女鬼说着说着不知怎么激动起来,又大力揉搓着我的衣袖。

    “我不是大…等一下,你说——判官笔?”我攒眉不解道。

    “就是这个判官笔,挑一挑那个灯芯就好了。”女鬼看上去很着急,一副要亲手为我演示的样子。

    “我不会,要不你去。”我索性将笔递给她。

    女鬼却诺诺地收回自己的手,摇摇头又重复道:“求求你。”

    我心下奇怪,问道:“你知道这能使鬼魂飞魄散的吧?”

    她回道:“我知道。”

    我出其不意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女鬼还以为这位“大人物”在考验自己,连忙解释道:“十三年前,那位给我孩子点了灯,我想偷偷拿走这判官笔好为我孩子继续点灯,被抓到后…我已经知道错了,求求你了。”

    那位是哪位啊?

    这故事看起来还有一段曲折,我装模作样点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转身就准备溜走,不想女鬼一把跪在我面前,哭道:“求求你,多少钱都可以,三年了,再没有鬼点灯就不行了,求求你!”

    我看着她满眼绝望,不知为何被刺痛了一下心脏,半推半就地答应下来,重新回到岸边。

    我发誓我才不是因为于心不忍答应下来。

    我回到岸边,那只水猴子已不见踪迹,但魂灯仍在。

    我蹲下重新看向那盏唯一能证明刚刚水猴子存在的魂灯,发现微弱的魂火在刚刚的争抢中已经熄灭。

    我拿着判官笔,不知所措,只好试探性地在魂灯内部毫无章法乱戳一气。

    判官笔也不知戳到了哪个开关,笔尖渗出点点滴滴的魂油,沉甸甸的笔卸去一身重量,魂灯竟然神奇般地自己重新燃起火来。

    居然还是个黑盒测试。

    正准备走时,那只水猴子又从水里冒出个头来,努力向魂火靠近。尽管我心中早有准备,却还是被突如其来的小脑袋吓了一跳,本能地将手中的判官笔横在胸前,做出防御的姿态。

    水猴子却用那黑溜溜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眼底的清澈看得我莫名心虚。

    它歪着头,好像在辨认着什么一样,然后出其不意地蹭了蹭我。

    ……

    我愣住,看它眨巴眨巴眼睛,又蹭了我一下。

    我把判官笔塞回口袋,小心地摸了摸它湿漉漉的头发以示回应。

    它似乎得到了某种肯定一样,大摇大摆地躺进我的怀里,又扭动着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我僵直了身体,一动不动。

    我是木头,我是木头,我是…

    ……

    然后成群结队地水猴子从水里露出了头,齐刷刷地看着我。

    这下我真的是木头鬼了。

    不是,真的有这么多吗?

    这人间夫妻情侣的安全措施和安全教育到底有没有好好做啊!

    我看到一个又一个的水猴子爬过来,有的在魂灯旁,伸出一个小爪子勾住魂灯的一角。有的爬到我身边,顶了顶我试图引起我的注意。

    只是太多了,我摸了摸口袋判官笔,再次用衣服卷了又卷以免误伤。

    嗐,白瞎了我刚买的衣服…

    奇怪的是,我心底却并不伤心,反而有些难以掩饰的雀跃。

    这么多小猴子们围绕着我,让我产生了一种不再孤独的错觉。

    对过去的不可知,对亲人的思念,对朋友的欺瞒,对孤身鬼界的惶恐,在此时微微明亮的魂火旁,在一群连五官都还未长好水猴子里,突然离我远了一些。

    这就是被人信任和依赖的感觉吗?

    这感觉…可真好。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昏暗,唯有河边点点灯光,而最亮的一盏则在我身边。水猴子们都已经睡着,我对他们不放心的碎碎念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

    我轻轻放下怀里的那只水猴子,悄无声息地离去。

    离开了魂灯,才发觉久违的寒冷丝丝试图钻入灵魂。

    我跺跺脚,想要快些跑回去。

    实在不行的话就摸索着这些沿河魂灯慢慢回去——再不济魂飞魄散,一了百了也就算了。

    我回头看了看那些安睡的猴子们,又打消了最后的想法。

    他们都有鬼会在乎,我也应当是有的。

    我抱着手臂,哆哆嗦嗦地准备快些回去时,眼前蓦地闪过一道青火。

    我顺着光亮抬眼看去,一个身影捂着那个光源远远地站在我面前。

    四目相对,两两相望。确认过眼神,是我不想见到的人。

    吴言哈着冷气,远远地站在面前,一向能言善辩的他张了张嘴,最终没能发出声音。

    直到我绕过他准备回去,吴言又出其不意地将手里我曾经好奇的精致小灯塞进我手心,飞快说道:“孟婆借你的。”

    我抬头无语地看了他一眼,看见他冻得瑟瑟发抖的身体,礼貌性地问道:“你呢?”

    吴言又从宽大的制服口袋中掏出一模一样的小灯,点亮捂在手心。

    所以说你一路上用的都是我的魂油啊混蛋!

    我本以为他是来和好的——但是现在看来他是来气死我的吧!

    我拿着魂灯,以更快的速度向前走去,吴言也亦步亦趋地跟着我。

    我听着紧追身后的脚步声,耐不住停下来回头看着他:“你为什么要跟着…”

    吴言还没来得及停下脚步,眼看要撞到我,我敏锐地侧身躲过,然后看着他噗通倒地,魂灯也随之熄灭。

    “哈!”

    我摸了摸冻得没有知觉的鼻尖,别开眼去不看他鼻青脸肿的模样,有些难以为情。

    我发誓我只笑了一声,是真的忍不住。

    吴言坐在地上看着我,带着是我不喜欢的沉闷,开口道:“苍天在上,地府在下,我不想骗你,也的的确确把你当做朋友看待。”

    我戏谑的表情淡去,成功想起了我隐忍了多天的怒火。

    不想骗我?

    朋友?

    从头至尾,不也是一场别有用心的骗局吗?和那些吸人血食人肉的公司有什么区别?

    我记忆中的上一个朋友还是那个亲手将我推进了喷泉蓄水池中的周甜。

    我笑起来,声音不大不小道:“骗子!”

    我决定不理睬他,正准备抬腿时却被死死地拉住了裤脚,撇开裤脚的装饰纽扣摇摇欲坠不说,我觉得我可能即将社死。

    我新买的裤子!

    怎么就不能给我衣服一条活路?!

    我拽住我的裤腰带,低头道:“你给我放手!不要扯我裤子!”

    吴言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缓缓放开了手,长长的睫毛遮下狭窄的眼窝。

    我才看到他的制服脏了一大块,脚踝高高肿起,但他没有和平时一样大呼小叫,只是沉默地看向远处的点点灯火。

    他的魂灯里几乎没有魂油,而我手中的魂灯萤火微弱。

    我心下感叹到:真造孽啊,我为什么要有良心这种东西?

    长叹一声,我还是伸出手问道:“能走吧,快点回去。”

    吴言毫不犹豫地借力站起,支支吾吾道:“可能…不太行。”

    ……

    就这样,我搀扶着一个比我还高的青年走在一点点暗淡的小路上。

    走过飘着幽香的双生花,走过叽里咕噜不知道用哪门方言咒骂的忘川秃鱼,走过飘洒着点点星光的蘑菇,最后终于走到荧光梧桐下。

    我又冷又累,感到一股魂飞魄散的压迫感,那么真实地提醒我即将来临的危险。

    吴言的嘴巴自从我扶起他就没停下,老板毫无人性的压迫、创新创业的失败、朋友的欺骗、亲人的苦难。

    后来又变成了小时候无拘无束的山间生活、村民们无私体谅的帮助、家人对他的殷殷期盼。

    “你…你你不是看到她了吗,她还在…在找你,你要是真想她就去…去找啊!”我冷得牙关颤抖,说不清楚话,一时之间很佩服吴言还能一直喋喋不休地讲着。

    “要是我魂飞魄散了,麻烦你告诉我母亲…我…我很爱她。可如果有下辈子,请让她不要有我这么不争气的儿子了。”吴言声音听上去虚弱了不少。

    可是…可是我要是没记错的话魂飞魄散的只有我吧你个骗子?!

    我咬紧牙关,搀扶着他艰难向前走着。

    他的脚步还在走着,意识似乎有些模糊,喃喃道:“上次你被车撞死是什么感觉?也很冷吗?”

    我:“……”

    吴言:“你原谅我了吗”

    我:“……”

    闭嘴吧你,我已经冷得无法发声了。

    何况该原谅的不应是我,是你母亲。

    我在心中却忍不住祈祷,如果我还能走出这天寒地冻的黑夜,别说原谅了,亲如兄妹都行啊。

    一瓣樱花凭空慢腾腾地飘落到我头上,恍惚之间,我仿佛回到了奈何桥一样。

    奈何桥温暖的幽幽魂火,平时虽然有风吹得有些寒冷,但毕竟也是容身之所,总是让人安心。

    我的脚步慢慢停住,感受愈发强烈的暖意。

    愈发?

    ……

    熟悉的场景熟悉的桥还有熟悉的花瓣。

    ……

    我一把将吴言摔到地上,激动地抱住奈何桥上明亮的魂灯,长舒一口寒气。

    吴言也悠悠转醒,不管不顾地靠近桥头的魂灯,半个身子都依进奈何桥里。这一次居然没有花刀飞来,好像连樱花都睡着了一般。

    我就知道,孟婆压根没有睡着。

    “孟婆!”我声音里充满怨气又带着些劫后余生的感慨。

    明明可以把我们瞬接回来,还非要等到我们快冻死。

    “任务完成了吗?”孟婆飘然从树中走下,脸上挂着可怖的黑眼圈,但是神情倒是前所未有的愉悦。

    “……”

    果然,孟婆就喜欢一击致命。

    我把破烂新衣服里的木笔还给孟婆,又将手中的魂灯给吴言,闷声不响地躺在奈何桥上睡觉。

    算了,还是装死好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我睡得正香的时候,隐隐约约听见吴言与孟婆忽近忽远的声音。

    “当初你骗你母亲喝下孟婆汤的时候就应该知道,因果循环终究是要偿债的。”

    “我知道,那是我的错可是…”

    “请回吧,天快亮了。”

    “我想…她会相信吗?”

    我听不见他们的声音,感觉像是耳边蚊子在嗡嗡作响,我眯着眼在空中挥挥手。

    我迷糊中忘记了一个问题

    ——鬼界没有蚊子,这里没有人间的烟火,没有四季的更迭,连鬼都常常迷失在日复一日重复的时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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