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忍

    轮回千万,忘却前尘。若逆天道,早夭命折。

    ——《孟婆传》

    我与吴言的关系以肉眼可见地缓和下来,但终究是被骗了一遭,我始终心存芥蒂。

    这芥蒂的体现方式有些怪异——譬如我试图劝吴言这个骗子去寻回母亲敞开心扉,不过一直失败。

    今天是来到鬼界的第93天,用来计数的石头都堆成了小山,每日能够想起我的人的供奉渐渐降低。

    但有一个名字最近却是频频出现,格外突出——李妕。

    李妕,李妕,李妕,这名字好像刻在我心底,我反复摩挲着这印刻,直到将它盘得润泽如玉。

    今天我的母亲又一次凭借一己之力成功让我进账100。

    来自母亲的思念悄无声息却润物细无声,我恍惚记起刚刚看到名字时心底泛起欣喜又心酸的复杂情绪。

    真可惜,妈妈没能忘记我。

    我用力拍了拍脑袋,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冒出这样离经叛道的想法,我难道不应该想:

    真好,居然还有妈妈记得我。

    好像也不对,我再次砸了砸脑袋。

    “傻子可干不了活。”孟婆突然开口。明明挺好一只鬼,偏偏长了张嘴。

    我不满地垮下脸,很快又想起自己与梅姐的约定,当即忘记了沉重的忧愁,没心没肺地露出得意嘴角,说道:“今天老娘我不干了!”

    孟婆果然微微皱眉道:“你?不干活?”

    他抱着臂斜看着我,一副“你还能干什么其他正事”的样子。

    ……

    瞧瞧这话说的,我是只自由自在的鬼,又不是天生劳命鬼,干什么不好非要干活!

    “我,李竹个,今天要和梅姐一起出去浪,干什么都与您——孟婆无关。”我昂着下巴,鼻孔朝天地回道。

    随即阔步走出奈何桥,颇有种六亲不认的气势。

    孟婆面朝着我的背影,语气淡淡:“物以类聚鬼以群分,务必记得遵纪守法。”

    ……

    我脚下一滑,横生一股闷气,如同哑巴吃黄连。

    忍住忍住,小不忍则乱大谋。

    我大脑平静下来,脚下却仍然重重地踩着落花离开。

    *

    我没有错过老祁开门的第一碗杂酱刀削面。刀削面正不正宗我不知道,但杂酱的味道却十分新鲜美味。

    满满的肉酱浇透略有嚼头的刀削面,仿佛让我重返那段与爸爸秋日清晨的早餐时光。

    美食忘忧,此话不假,恰如此时我心头只剩下满足。

    所以等我走到冥行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我有些着急,步履匆匆。

    一只鬼也恰巧急匆匆地冲出来,与我擦肩而过,他身上有隐隐地黑绿色光芒,一闪而过。

    周围的风忽然就变得猛烈起来,一时间妖风大作,周围的夹竹桃树叶吹得猎猎作响,可奇怪的是上面白色的花瓣却未见掉落。

    梅姐换了一身黑绿色旗袍,少了一分妩媚,多了一分清冷。她拿着把铜骨扇,一边对我笑着,一边抬手优雅地将其甩了出去。

    那扇子精准无误地击打至刚刚那只鬼上,飞速的扇骨将那鬼的皮肉割开一个细缝,殷殷血流吸入扇中,然后……

    那只鬼消失了?

    凭空…消失了!

    但也许,用魂飞魄散这个词会更好一些。

    梅姐杀鬼了!!

    我不自觉张着嘴,合不拢下颚。

    梅姐的扇子已经飞回到她手上,暗红的扇面花纹此时鲜红起来,上面的红竹图案栩栩如生,那是鲜血染就的靡丽。

    她走到我跟前,轻轻挑了挑我下巴,我吧嗒一下闭上了嘴。

    “好久不见可想死我了,怎么今天迟到了这么久?”梅姐殷红的嘴唇开开合合,我竟然臆想这不会也是拿鲜血做成的口红吧?

    大概是我神思游离,梅姐不满地哼了一声,说道:“小傻子,刚刚吓到你了?”

    “没有没有,只是第一次见你这样,原来那扇子也是凶…额…武器。”过了好几秒,我咽了咽口水,勉强发出声音。

    “不然还是摆设不成——要不是今天和你有约,这只不知好歹的鬼,真是要气死老娘了。”梅姐扇风的频率快了些许。

    "他,是犯了什么事?"我看了看干干净净毫无痕迹的地面,犹豫着遵从本心问道。

    “他?他在老娘这骗了个姑娘,骗身骗心还想骗钱,才三个月时间竟然让她里应外合试图挪用冥行存款,如今易容改装还想跑,可真是不容易啊!”梅姐满脸嘲讽道。

    “确实该…那那姑娘怎么样了?”

    梅姐脸色微变,很快又笑笑回道:“还能怎么样,交了罚款继续上班呗。”

    我看向冥行里面,一个长相素净的小妹妹一动不动地瘫倒在门口。

    但我很快又想起来,我并不能知道她的真实年龄。

    “在职鬼员,除了孟婆无鬼可定魂灭轮回。”梅姐却像是洞悉了我的想法似地解释道,她瞅了瞅我略显不安的样子,上前走了几步,又说:“别害怕了,走吧——老娘今天就是陪你出去玩玩的。”

    那一瞬间,我有一种被梅姐看穿了内心恐惧的羞愧,于是一言不发地跟上梅姐的脚步。

    【神眼泉】

    当路越来越熟悉,听到流水淙淙的声音时,我心里已经有了这不好的预感。

    这不就是不久前才在这里赶不回去,差点被冻死在路上的忘川源头吗?

    “梅姐,这么远的路,我们晚上还能,还能走回去?”我想起那天冰寒地冻,仿佛随时在路上魂飞魄散的场景,艰难地问道。

    “走?晚些直接叫专车来接。你呀,就开心点玩,这里可是鬼界难得的净土了。”梅姐满不在意地说道。

    我拍拍脑子,恍然大悟地搂过梅姐的胳膊,像没头脑一样喃喃道:“我怎么没想到,太蠢了我。”

    等我走到清澈流水旁时,已经彻底忘记了上次的意外,兜满一捧冰冰凉凉的水,顽皮地向梅姐泼过去。

    这处河岸变窄,水流十分湍急,流水横冲直撞地四处奔走,拍打在棱石上,发出的呼啸声淹没了银铃般的笑声,我听不清梅姐的声音,只看见她的嘴角微微勾起,看上去有了几分真实的温度,不似平日里凉薄。

    “天地景色,人鬼共赏…每次我不开心也都是来这的。”梅姐抛出扇子打起水漂来,扇子有灵性般欢快地在水面上跳弹了数十下才绕了个圈回到梅姐手中。

    突然一个硬石块撞到我小腿,我从水中摸索着拿起来,竟然是块斑驳迷离的水晶石,我举起来在阳光下,显现出彩虹般的光彩。

    “梅姐你看。”我向献宝般对梅姐露出大大的笑容。

    “放下!”梅姐的笑容却凝固在脸上。

    那刹那,无数记忆涌入我的脑中,愤怒的,伤心的,极端的,濒死的。

    “你要是死了就好了,死了我们一家人就完整了。”我拿着一把滴血的长刀这样说道。

    地上是一个普普通通瘦弱的妇人,她脸上带着震惊的表情,捂着自己的心口,滴滴答答地涌出大量鲜血,像是至死也不敢相信。

    我的动作不断,仍然在不断往她身上捅去。余光中我瞥见鞋架旁的一面大镜子,映出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孩模样,他嘴角不自觉地带着癫狂的笑。

    !!!

    我承认,我是很想找回记忆,可…可是——那得是我自己的记忆吧。

    我确信自己是个女的,也确信我人生中没有这样毛骨悚然的画面。

    “快放手!”梅姐一把拍掉我手中的水晶,终于拍醒了我。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手仍然在朝梅姐作出展示的动作。

    “我我我,没杀过人,我真的…”我放下手,虚虚地抱着梅姐,心有余悸。

    “那是别人忘却的记忆,被遗忘的记忆化为莹石流入忘川,最终在忘川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侵蚀中消失。反正这些记忆大部分不是什么好记忆,你也不要再像这样捞起来,否则就会陷入记忆的漩涡里。”梅姐解释道。

    “那我的记忆也会在其中吗?”我歪脑筋总是动得快。

    “那无疑是大海捞针,更何况,这里面负面情绪太多,你还没找到可能就先崩溃了。”梅姐马上否定道。

    我哦了一声,不情愿地接受了事实。

    一只水猴子悄悄地浮出水面,欲往梅姐裙边抓去。

    我眼尖地注意到,紧张地挡住水猴子的身影,拉着梅姐的手向路边灌木走去,岔开话题说道:“梅姐你知道的真多。”

    梅姐几乎被我拉扯着离开岸边,爽朗地笑道:“还不是孟婆那个话唠喜欢讲这些八…”,说了一半又停住。

    她敛了敛笑意,怀念道:“孟婆真的话好多好烦。”

    虽然我知道她说的是老孟婆,但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孟婆那张毫无生气面容,觉得哪里怪怪的。

    我微微侧身,瞅了眼梅姐,问道:“老孟婆有名字吗?”

    梅姐嗔了我一眼,道:“谁还没个名字,赵端,他叫赵端,字明玕。”

    我像是发现新大陆,赞叹道:“赵明玕,竹子的意思吗?这名字和我还挺有缘的。”

    梅姐似乎也愣住,诚实道:“我没读过书,还真不知道。”

    我连忙安慰道:“这不知道是从我那个犄角旮旯的记忆里翻出来的,肯定很多人也不知道。”

    我似乎在感叹:“原来即便做了鬼,仍然还是原来人间的名字。”

    梅姐的目光落在我身后,道:“那倒也不是,比如你背后这只水猴子。”

    我扭头一看那只水猴子竟然还抓在我背后,刚刚只顾着挡住梅姐视线,竟然也没什么感觉,如今才明显感到这只水猴子竟然还在笨拙地向梅姐爬去。

    我对上梅姐的目光,见她并无出手的动作才放下心来,长长呼了一声,道:“早说你不杀他们。”

    梅姐接过水猴子抱在怀里,说道:“我为什么要杀他们?万一有母亲想不开堵我冥行门口,坏我名声。”

    孟婆可不是这样说的,我撇撇嘴,心中暗自埋怨。

    大概忘川的水真的可以洗去烦恼,我短暂地抛弃了所有沉压在心里的顾虑,让烦恼顺着川流远去。

    深处的想法也逐渐明晰起来,我终于放下对过往的不安,下定决心:

    我要继续找回属于李竹个的记忆,想起我全部的人生。

    我的家人与朋友还在人间,我不忍让自己忘记了他们。

    *

    在我们等车的间隙,再次碰到了之前那位女鬼。她莫名其妙地向梅姐深深鞠了一躬,真心诚意道:“谢谢您。”

    我被吓了一跳,扭头看向梅姐,梅姐却也是一脸疑惑。

    然而我们在车上讨论了一路,梅姐始终咬定自己从来都不认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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