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以为人间是有趣的、温暖的，有家人朋友，有眷恋之人。可我慢慢地、慢慢地发现，人间并不全然如此。

    人总是被打倒，站起来，再打倒。好像有一双无情的眼睛也在看——你到底还能不能再站起来。

    ————《李竹个的光阴回溯记事》

    爸爸看着我，眼底情绪不明，好似暴风雨前的平静。

    李竹个仍然梗着脖子说：“为什么？”

    爸爸目光错开，看向桌面的三菜一汤，声音却不容反驳：“你先给老子坐下！”

    李竹个走近爸爸，固执地问道：“因为…我的成绩吗？”

    爸爸毫无预兆地站起来，筷子折断摔在地上，又抬手给了我一巴掌。

    因为动作太急、太猛，他半个巴掌呼在我右耳边，一瞬间我的脑中嗡嗡作响，一瞬间分不清天南地北。

    爸爸的声音震耳欲聋，我的右耳却模模糊糊，左耳则出奇敏锐。

    他说：“就你这个废物成绩没有资格给老子谈恋爱！”

    李竹个捂着慢慢变热的右脸，蹲下来，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念念叨叨地说：“我没有谈恋爱，我没有影响成绩，根本没有人会爱我，我本就是个废物，我不是……”

    妈妈用脚碰碰我：“听见没有，我们不是不让你谈恋爱啊，你至少要和别人旗鼓相当互相进步才行吧，你看看你这个成绩…”

    李竹个突然站起来吼道：“我说！”她颤颤巍巍地补上后半句“……我没有谈恋爱。”

    【我喜欢一个人，但是那个人心里有更重要的事情，而我面前也有更棘手的事情，我们都无法拥有那样的勇气。】

    【可是……难道喜欢一个人，也是不应当的吗？】

    李竹个笑出声来，那笑声越来越大，妈妈摇了摇我肩膀，嫌恶地说道：“疯子。”

    疯子捂着笑着，夺门而出走到学校的路上。

    很不凑巧的是，我遇到了章叁。

    他最近总是孤孤单单，看得令人心疼。今天却不同，有一男一女陪在身边。那二人像是常年被烈日所晒，面容看着比实际年龄大得多，穿着是地地道道的农民打扮。

    他像李竹个第一次见到那样，阳光又开朗地笑，大摇大摆地招手：“李竹个！”

    李竹个愣了片刻，她没有听清他的话，但看着他打招呼的动作，嘴角的笑容逐渐消失。

    仿佛又穿越回了正常世界，李竹个快速理了理头发，尽量露出一个正常的笑容：“章叁…叔叔阿姨好。”

    严肃表情的叔叔忽然露出个朴实的笑容，大力地拍着章叁说：“阿崽，这是你哪个同学？”

    “之前清北班的同学。”

    “那也很厉害，麻烦多照顾照顾我们章叁。”

    阿姨插话道：“你们关系很好吧？”

    李竹个看着阿姨小心不安的眼光，犹豫了一瞬，答到：“还好。”

    章叁笑着，轻易岔开了话题。

    李竹个看着他们一家人说说笑笑，越走越远，忽然背脊冒出一股可笑的孤寂感。她无比清晰而又真切的意识到，不知道在哪一瞬间，她的自尊掉落在地上，怎么捡也捡不起来。

    可是，又到了下午时候，李竹个仍然不由自主地走到了清北班的门口，看章叁背对门口的身影。一个学妹咋咋呼呼地推开了挡在门口的她，径直走向了章叁的桌面。

    李竹个偷偷去瞧——章叁不知道和她聊了些什么，露出温柔的笑容，女孩在桌面上留下了一盒水果拼盘，章叁的眼里好像根本看不到这么明显又别扭的李竹个。

    【原来他并不是只对我笑的，他本可以一直这样笑着。】

    李竹个心里突然就放下了什么东西，有说不出的难过，偏偏又可耻地感到说不出的轻松。

    只有我明白，放下一个人，也许只在一刹那。

    我想喜欢一个人也许太累，太累，已经耗光了李竹个所有的力气与尊严，还不如逍遥自在一个人，独享这大好春光。

    李竹个去买了最新的《亦邻》，这回，里面青春小故事结局是这样写的——“16、7岁的时候不要去喜欢一个人，因为这个人你既忘不了也得不到。”

    李竹个摸着这结局的字眼，忍不住笑出了声，那笑容太苦，以至于程时都问道：“你怎么笑得和哭一样？”

    李竹个愣愣地放下笑容，才意识到：“像哭吗？”

    她喃喃地碎嘴道：“可是我如果不想哭就得要笑啊。”

    程时哽住接不上话，摇了摇头又低头刷英语阅读去了。

    *

    近来李竹个越发萎靡不振，尽管我心底深处其实也隐隐明白我本来就是那个样子，却忍不住为现在的李竹个着急。

    更令人捉急的是，短短几天，有几个爆炸性事件集中发生，让人猝不及防。

    一是程时向谭枝写了一封告白信，信中洋洋洒洒三千字，好不飘洒洋溢，述说爱慕之意。

    ——就是说假如他们俩认识的可能还真是个金玉良缘，谭枝来说这件事情的李竹个满眼不敢相信，我直呼程时原来是个隐藏的纯爱战神。

    娘们唧唧的程时竟然仅凭几面之缘以及李竹个的几次无意提及就确定了总觉得今生挚爱毅然告白，只是谭枝一心一意满心只有学习，于是惨遭婉拒。

    好在他们尚留有余地，最后竟然处成了好闺蜜，还是可以逛街嗨歌聊八卦的那种。大概有些缘分就是这么冥冥注定。

    二是妈妈一路跟踪李竹个到学校，悄悄在后门偷窥却被上厕所归来的李竹个抓了个正着。妈妈恼羞成怒，于是告诉了班主任李竹个的事情。

    那天李竹个在教室外罚站了一节课，下课的时候，章叁好奇地走近，问道“那个长得很像你的阿姨是你妈妈吗？”

    李竹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她同情地想：我的妈妈正是来找你的呢。

    于是李竹个装出一副很拽很不熟的样子，没心没肺地笑道：“怎么了，关你什么事？”

    章叁笑容渐渐消失，受伤一样黯然走进清北班。妈妈目睹一切，上前问道：“他是谁？”

    李竹个仍然还装作那个酷拽模样，唯独声音里带了些寞落：“没谁，一个同学而已。”

    妈妈一无所获，走的时候要了不少班级照片准备一个个翻找。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的样子，最后好心地委婉提醒江头：“你们班女同学班风挺开放啊，女生之间也要有点距离才好。”

    江头的表情像是吃了屎一样难看。

    三是章叁成功考到金牌，不日就将启程去参加集训队。李竹个开始听到这个消息有些高兴又有些惆怅。

    高兴于他得偿所愿，惆怅于自己已经和章叁毫无联系，不知道自己以什么理由为他高兴。

    李竹个已经单方面和章叁冷战了很久。开始仅仅是故意不说话，后来又变成了避而不见。

    这手法如果稍微注意一点就会发现和当初章叁故意看不见门口的我有异曲同工之处。

    我在心里暗自感叹，这也算变相地双向奔赴吧——不过是朝着相反的方向。

    消息出来的那一天，章叁特地找到李竹个想要说些什么，可无论他说什么，李竹个只是低头说嗯。

    最后他好像有些着急，问道：“你愿意作为我的女朋友吗？我想告诉老丁，就不用这样躲躲藏藏了。”

    ——算了，你真应该感谢章叁，看在他的面子上，懒得和你计较。

    ——注-意-分-寸。

    ——就你这个废物成绩没有资格给老子谈恋爱！

    李竹个神色几变，后退两步，竟然平地摔跤，终于抬起头看着他，眼前好似有一层薄薄的雾，坚决地说道：“我不愿意…”

    “什么？”

    “我不愿意做你的女朋友，不愿意谈恋爱。”

    “……”

    “求你……不要告诉丁老师。”

    章叁什么也没说，他看着我，许久之后，当我能够清楚地看到他眼底的脆弱伤心时，又转身离开。

    【对不起。】

    李竹个在心底悄悄地说。

    下一次再看见章叁的时候已经是他离开学校了，许多领导半搂着他的肩拍照留念，章叁的笑容有些虚无。

    我有时候觉得李竹个实在是可笑得很，好像只要章叁勾勾手，李竹个就愿意努力地奔到他面前。

    明明最先说“春暖花开谈恋爱，不如安心学高代”的人是章叁。

    我在心里不屑地切了一声，男人真是，反复无常。

    *

    堪堪进入四月，今年天气变幻莫测，前一段时间还是倒春寒，现在又突然进入夏天一样温暖。万物复苏，草长莺飞，街道两侧的樱花齐齐开放，好不浪漫。

    这柔软的季节对应的是李竹个逐渐变硬的心，她趁家中无人的时候坐在租房窗户口上，两只脚在空气中乱晃，脚下是十几楼的高度。

    这里风景很好，李竹个想只要再往下坐一点点，也许就能永远留着这样美的风景里。她甚至认真地为自己考虑下辈子：

    【如果有下辈子，我想我可以做一只自由自在的鹰，随风翱翔。】

    可惜二楼有一个平台，下面有许多白色泡沫盒，绿色菜秧正在茁茁生长。

    【如果我跳下去了岂不是把别人辛辛苦苦种的菜都压死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李竹个还是收回了自己在外飘荡的半个身体。

    真可惜，李竹个叹了一口气。

    真可恶啊李竹个，我在灵魂深处吐出一口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