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十月初三,夜里,大雨。

    车轱辘压过林间泥泞,留下一道蜿蜒的车辙痕迹。

    摇摇晃晃的马车上是压低的夜幕,闷沉潮湿感将人呼吸都带着湿气,赶路的人面带急容,根本无暇看清前路,马车被路中嶙峋怪石猛绊,瞬间整辆马车倾斜,一路打滑至尖刺般的竹前。

    滚落的雨珠侧飞入马车内,连着冷汗更觉刺骨寒凉。

    尖叫声炸起,车内所有人都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天昏地暗在眼前走马观花般闪过,马车眨眼间便要倾侧散架在泥地里。

    一道笔直的长剑倏然刺来,直直插入地面,横亘在车轮之间。

    马夫借力猛一扯缰绳。

    “吁!”

    红鬃马前蹄高抬极速刹住了脚车,马车一端车轴却猛然断裂,只消片刻便承载不住整个舆轿,好在滚轮停滞,整辆马车停在了路间。

    一场惊险,心有余悸。

    片刻,便有嬷嬷掀开帘子怒骂道:“个老不死的!你是想将我们一行人都折在这吗?”

    马夫惊恐道:“小人知错,小人知错……”

    婢女将车帘掀开,一张清美不可方物的脸显露在外。

    她细致如黛山的眉眼扫来,只待阵阵凉意。

    她眼下樱唇琼鼻,月白清透的薄衫笼罩在玲珑有致的身上,却人比衣白,莹润如玉,她的瞳色淡如冰泉,叫人不禁沉寂下心来。

    可接下来,她轻咳了几声,硬生生将这份冷冽化为破碎的病态。

    她面色如冷玉,“不必训斥他,是我叫他这般快行的。”

    她虽然急着京中之事,但此刻也不能拿身边的人性命开玩笑。

    嬷嬷听她这样说,赶忙点点头,又将鹅雪色大氅披在她瘦弱的身上。接着转头又恶狠狠的对小厮道:“若是再让小姐受一点闪失,折了你的腿!”

    江绒雪戴上了幂篱,被婢女搀扶着下了马车,她的目光却已经飘远。

    远方是一处破庙,在一片雨幕珠帘中青灯摇曳,微弱的灯火照见雨势愈发大了,而破庙前却拴着几匹良驹。

    不多时,有一高挑身影缓缓走来。

    那人身着黑色衣袍,长发在身后聚拢梳高,背后背着一柄剑。

    等到了面前,江绒雪行过礼。

    “多谢义士相救。”

    男子一呆,见到这深夜行路的竟然是一位女子,有些意外,他摆摆手,“不必谢我,不是我救的你。”

    眼前的女子的面容全然被挡在了薄纱之下,不见一分肌肤,可她只静静的站在哪,便让人觉她仪态孤冷,不可忽视。

    男子不敢看,只挠挠头解释道:“是我家公子。”他取出自己身后的剑鞘,“我来取回公子的剑。”

    竖立在泥土之中的剑戟被雨水击打出冷声,江绒雪远远的望了一眼破庙。

    她轻点首,“不知可否当面谢过公子?”

    可男子并未立刻答应下来,他凌厉的眼睛扫了一眼江绒雪所带来的人,眼见皆是些妇人,再多不过是个并无武力的马夫,又看了一眼江绒雪纤细嫩白的十指,松弛稍许。

    见他警惕,江绒雪道:“夜路难走,小女子也是不得已才如此唐突。”

    男子眉目凝起,他知夜里行路总是不太妥当,眼下已经生了意外,估计此女子也是想略作休整,不敢贸然再走,周围也无其他可以风餐露宿之地,可公子那边……

    寒风俞重,眼前女子身影更显单薄。

    他收回了自己的配件,伸手,“请吧。”

    婢女搀扶着江绒雪入了破庙之中,夜路不易走,可是眼下只有这么一处容身之地,更何况此人先前救过她,应当是仁善之辈,但出门在外,怎么也要有三分警惕之心。

    可跨过破庙门槛,她不知怎么,停住了脚步。

    火光透过长长的经幡显现出莲花佛经,随着风轻轻拂动,干净的味道带着久久尘封的香火气息易散,只夹缝中见到一背脊挺直的身影。

    长发懒散的落在栾华锦缎上,那人披着一件草白长衫,火光勾勒的那张脸只余半截下颚线。

    噼啪作响的火柴烧裂声。

    偏偏就是露出的那一小节下颚,让江绒雪感到了一丝已经许久不曾感受到的熟悉,她停下脚步,停滞不前。

    婢女奇怪的看着她。

    她声音里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多谢公子刚刚出手相救,小女子不甚感激。”

    一帘之隔,萍水相逢。

    男子平和道:“举手之劳,不必多谢。”

    那声音温和儒雅,略带谦逊。小婢女提起的心也放了下来,看来是遇到了好心人。

    可那道温和从容的声音钻进耳朵里,江绒雪的手指却猛然扣起,指甲甚至刺入了肉里。

    不知是不是庙外的风所致,此刻她遍体生寒。

    她怎么都不会认错,那道声音。

    *

    三年前中元节,她的孪生姐姐江吟夏,从江边救回了一个少年。

    那时候她生了一场寒症,只好托付姐姐去给她放一盏兔子灯,等到姐姐回来时,便见她的小厮背着一个面色被冻得发白的少年郎。

    那人的眉眼精致如画,肌肤被喝水泡的发白,明显在濒死之际。

    她们偷偷隐瞒了父亲,将他安置在府中,又请了大夫来为他看诊。

    她的身子骨太弱,不能靠近病气太重的人,只听着姐姐说少年的身体在一日日好转,已经脱离了危险。

    再后来,少年成了他们家一个小小的护卫,一直跟在姐姐的身侧。

    那是春日,她见到他时是给姐姐送糕点的那日,少年背着一把长剑,噙着笑看被气的面色发红的姐姐。

    江绒雪停在了树枝压低的门檐前,风动额前发缕。

    几步台阶上,少年身姿如鹤立于水,婆娑的光印在干净而俊美的面容间,好似被白玉雕刻而成,浮光流转在他眼睫黑瞳之中,笑意肆恣。

    他元青长袍好似泼墨山水画,青峰烟云,他像是从画中走,那一刻,江绒雪想怪不得姐姐会将他捡回来。

    风停息下来,她向前走去。

    姐姐却怒然唤道:“我不吃了,今日你留在府中,没有我的准许,不准跟来!”

    江绒雪一时愣住,眼看着姐姐走上马车,她收回手中正要递出去的饭盒,然后目送姐姐的马车离开府第。

    她正要离去,却听见一道青润的少年音,“二小姐。”

    她转目看去。

    少年不曾有下人卑躬屈膝的颜色,而是从容的,谦逊的。

    “二小姐不去上学堂?”

    江绒雪摇了摇头,“我不能去。”

    少年讶异,“令尊竟有失偏颇。”

    她一时觉得窘迫,少年的思绪跳的太快,可她并不想自己的父母被误解,她捏紧了自己的衣裙,开口解释。

    “我与旁人不同,父亲母亲担忧我,便不许我去上学堂。”

    她自幼便身子骨弱,第一次去书塾时回来便感染了风寒,几日不愈,父亲便再不许她去。

    她不再理会少年若有所思的模样,她不喜旁人这样打量她,也不愿道出自己的弱项。

    少年轻轻摇首,“旁人能做的,二小姐又不是瘸子傻子,为何做不得?”

    不知是不是从未听过训斥的话,江绒雪一时竟觉得无比羞恼,她面色涨红,如一颗秋日的熟透的柿子,她不再理睬他的唐突,转身离去。

    之后每日,她去送姐姐时都能瞧见被落在府邸里的少年,少年总是少不了要受一顿姐姐的训斥,可他从不恼怒,似乎还觉得颇有意思。

    姐姐也每次都会将他丢在府里,江绒雪看着他这般受冷待,略感异样。

    就好似在每个清晨里,她目送姐姐远离,如今也多了一个人如此,便古怪的,放松的多了一份认同感。

    那日春和景明,她离开不到两步,听见身后的少年唤住了他。

    “二小姐。”他弯弯的笑眼里有细金流淌,“我偷偷带你去上学吧?”

    *

    往事在脑海里如梦般,江绒雪醒来时感觉到浑身上下都在发烫,她的眼眶更是烫到让她酸涩难捱。

    眼前的火焰靠的太近了,嬷嬷在她清醒的下一瞬便醒了过来,为她掖了掖被子身上的大氅,小声唤她,“姑娘醒了?要不要再睡会?”

    江绒雪眸光中湿润,她靠在破庙破败的泛黄墙面上,她身子娇气,坚硬的墙壁让她在夜里睡不安稳,甚至后背隐隐作痛。

    她小幅度摇了摇首。

    她并不说话,而是静静的休憩了一会儿,她知道经幡另一端的人是谁,所以她无端更觉狼狈。

    可她转而又觉得自己想多,他们一行人可能已经睡去,况且他未认出她,怎会在意她如今的处境。

    嬷嬷以为她在烦忧府里的事,便出声安抚道:“小姐还是好好歇息吧,明日赶回去再想那些,如今不必太担忧,将觉睡足了,明日一早便启程。”

    庙外的雨的不动声色的下着,淅淅沥沥的声音裹挟冷风,将火堆吹风明暗。

    屋外的身影靠在木框上,细细擦拭着手中的凌厉的剑刃。

    山间匪患严重,尤其是在这偏僻快捷的小道之中。

    避风港有时也是催命符。

    庙内,嬷嬷见江绒雪面色并未好转,又安抚道:“小姐勿急,等此事过后,小姐成了亲,便一切无虞了。”

    屋外拭剑的长指停了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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