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尼格玛死亡的第五天，詹姆斯·巴恩斯在阿拉斯加州安克雷奇附近的一座港口旁等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这是他来这儿的第二天，五天前，他在俄亥俄州的一家安全屋被娜塔莎·罗曼洛夫叫醒。

    彼时他刚刚结束对九头蛇基地的清洗，在几个月的高压环境结束后陷入沉睡。女人在凌晨三点的时刻从窗户潜入他的安全屋，他的警报系统没有响，但他听见了来自床脚的细微动静。

    枕头下的手枪滑进他的右手，冬日战士下意识地往右侧翻滚，将被子丢向床尾遮住来访者的视线。等到被子落下，他在黑暗中瞧见了一双疲惫的眼睛，红发女人静静地瞧着他，和多年前在莫斯科的时候一模一样。

    他那时候还叫她孩子，但是娜塔莎坚持让他叫她的名字。

    “娜塔莎。”他说，冲女人笑笑，他觉得脸上的肌肉因为笑容有些僵硬，恢复记忆的感觉并不好受。他不仅在思考娜塔莎来多久了，史蒂夫告诉他他有时候会在梦里咆哮尖叫，他不希望娜塔莎瞧见这副样子。

    “詹姆斯，”娜塔莎轻巧地跨过地上的被子，她盘腿坐在了房间的椅子上，“看来你过得不错。”

    “以斯塔克的标准，这就是狗窝。但以二战或者史蒂夫的标准？没错。”

    娜塔莎轻轻地笑了，哪怕房间只有窗外隐约透进的路灯光芒，她嘴角的笑容也让他也微笑起来。笑容稍纵即逝，她又摆出她日常的那种严肃模样，像是整个世界的担子都压在她的肩上。

    “我或许有件事需要你帮忙。”她甚至没有故作轻松，而是直视他的眼睛。

    这件事一定非常重要。

    “为了你，随时效劳。”

    这句话从他嘴里脱口而出，甚至没经过思考。在他这种年纪，这种处境下，说出这样的真心话有点太过轻率了。他已经很久没同娜塔莎亲近过了，当然，他们都有更重要的事，与杀手时期的前教官再续前缘显然不在排行榜的前端。

    他起身，给还在打量她的女人泡茶，水壶呜呜叫，他这儿只有最廉价的茶包。神盾局没有亏待他，只是他还没有做好迈入新生活的准备，起码在把罪赎清之前不会。

    热气在他们之间上升，他坐在床上，娜塔莎捧着茶杯不说话，盯着茶杯口的蒸汽。他把手搭在膝盖上，忍受不了这种沉默。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小娜？”

    “阿琳娜。”

    “阿琳娜，”他下意识重复了一遍，脱口而出，“该死，我终于可以杀了斯莱德·威尔逊了？”

    娜塔莎无言地瞪他，于是冬日战士将自己藏在了蒸汽后面。

    “对不起。”他冲女人笑笑，伸出一只手示意女人继续。

    “红房子还存在。”女人说。

    一瞬间，他回到了他的冰棺材里，血液和肌肉再次被冻僵。他在九头蛇的时期里瞧见过阿琳娜的次数并不多，每次他要想起什么来的时候，等待他的就是重复洗脑。他知道阿琳娜过得更难，他接受只是精神控制，而女人还接受了化学改造和体内的炸弹。

    他本该保护阿琳娜的，这是他的学生，他的朋友，他喜欢女人的妹妹，他的亲人。

    然而他差点杀了她。

    他的舌头也被冻僵，好一会说不出话来，他的手快要把可怜的茶杯捏碎，直到一只手掰开他的指头，拿走了茶杯。

    “我需要你冷静，詹姆斯，”女人的手取代了茶杯，他的拳头不再紧握，“然后听我说。”

    “好的。”他的理智回笼，但从口中下意识说出来的是俄语，娜塔莎的眼中有哀伤的神情，片刻后，他听到了一个老套的故事。

    红房子还存在。

    这个扭转了他的人生，摧毁了阿琳娜和这么多女孩未来的组织依旧存在。黑寡妇们仍然像流水线上的武器被输送出来，像阴影里的九头蛇一样渗进世界的角落。

    阿琳娜那些梦呓似的话语原来是真相，但他们所有人都没有选择交付自己的信任，让大好的机会从指缝中流走。直到他的学生再一次陷入绝境，她的最后一搏让情报从阿曼达·沃勒的手中泄露了出来，真相赤（裸地袒露在娜塔莎·罗曼洛夫的脸上，他们逃离的过去从未过去。

    “我记得你杀了……”他的话吞进肚子里。

    “德雷科夫和他的女儿，”娜塔莎低声说，“没错。”

    红房子应该已经成为了历史的尘埃，和他们不想回忆但又忍不住回忆的过去一起。冬天的冰雪，女孩偷偷在门后注视他的眼神，他抱着枪路过芭蕾舞室，看见一排骄傲的天鹅中，娜塔莎的红头发光彩夺目。

    他吞了一口唾沫，问道：“阿琳娜在哪儿？”

    “如果现在动身，她会被送往阿拉斯加。”

    “阿曼达·沃勒？”

    “没错。”

    “我会杀了她。”他言简意赅地说。

    “不是这时候，”娜塔莎摇头，“也用不着你，詹姆斯，我才是她的姐姐。”

    他咧了咧嘴，冲娜塔莎笑道：“往好处想，娜塔莎，你们很快就能再见面。老天，阿拉斯加，阿琳娜一定会冲我们不停抱怨，她现在非常讨厌寒冷的地方。我看她同斯莱德·威尔逊结婚那些日子，她瞧上去像是要一辈子定居在新墨西哥。”

    “没有我们，”娜塔莎说，“只有你。”

    他沉默了几秒，“这是个玩笑吗？你不准备去救阿琳娜？娜塔莎——”

    “我要去跟踪红房子的情报。”

    “我相信美国队长有时间从任务报告里抽出时间来拯救世界。”

    “他不了解黑寡妇。”

    “他和你相处时间够长了，而你是最优秀的那个黑寡妇。”

    “我需要……”她咬住了自己的舌头，脸上的表情瞧不出任何一点波动。

    可詹姆斯·巴恩斯认识这个女人和她的妹妹已经半个多世纪了，哪怕娜塔莎是最优秀的骗子，也不可能骗过自己的教官。

    “需要什么？娜塔莎？”他轻声问。

    “这不重要，你需要立刻出发。”

    “你不能让她失望第二次，阿琳娜，你知道她，她一直渴望你回头瞧瞧她——”

    “我已经让她失望第二次了！”娜塔莎不看他，她的眉毛紧紧皱起来，“我没有相信她，我和其他人一样怀疑她，觉得她疯了，在九头蛇漫长的折磨后——她恳求过我，或许叶莲娜还在红房子里，可我拒绝了她！所以她彻底对我失去指望。她打电话给我，你知道她说了些什么吗？她求我能不能通知你，如果你不在任务期间，你说不定会去找她——她不再相信我了！”

    她冷静了片刻，让自己重回黑寡妇那张平静的外表下，站在詹姆斯面前，高高仰着下巴，“如果你不去，我会有备用计划。”

    “等等，”他说，“你知道她带我离开九头蛇，杀死叉骨只是为了见你吗？娜塔莎。”

    “我知道。”女人轻声说。

    “你知道她只是瞧了一眼你的海报就恢复了记忆吗？只是一张海报，你在上面甚至只露了个侧脸，小娜，你值得一张正脸海报，”娜塔莎身上那种决绝的姿态消失了些，她重新做回椅子上，“她爱你，超过其他任何人，她在乎你，她害怕你对她的失望超过其他任何事。别怪她，你知道她在这些事上总是不聪明，她总是被其他人骗得团团转，如果你非要宣泄一下，你可以杀了她的前夫。”

    娜塔莎·罗曼洛夫给了他一个思索的眼神，“你是在教唆我谋杀吗？”

    “你是个复仇者，你适合谋杀一些恶棍，”他站起来，开始将枪械和衣服都塞进包里，“你还是个黑寡妇，很适合谋杀一些不称职的丈夫——我们要带多少枪。”

    “全部。”女人说。

    “我喜欢这个。”他大声说，故意让声音显得很轻快。其实他脑子乱糟糟的，他要通知史蒂夫这些事，他还得和猎鹰说一声，关于他为什么把任务报告全部推给队友。他要给阿琳娜带一些衣服和购买的身份证明，还要尽快找到当地的线人。

    在检查剩余子弹的时候，他瞧见娜塔莎又陷入了沉思，其实在私下，最优秀的黑寡妇很少微笑。她在任务中笑得太多了，妩媚的，诱惑的，意味深长的笑，以至于当她真正放松下来时，她总是摆着一副和这张脸年龄不符的表情，从她十六岁开始。

    可这很好。

    他在收拾装备，女孩坐在他身边发呆或者思考的时光，已经足够他从回忆里咀嚼出一点甜头，让冬日战士也变得轻柔起来。

    “嘿，”他只是想同娜塔莎搭话，“我能知道你的情报来源吗？关于阿拉斯加的？”

    “蝙蝠，”她淡淡地说，然后语调立马低沉狠厉，“还有斯莱德·威尔逊。”

    这两个名字排放在一块的离谱程度让冬日战士也呆滞了几秒，这简直像是看见了美国队长在亲吻红骷髅一样的冲击。他捏着的牙刷被轻松折断，他眼睁睁地看着后半截塑料在天空飞舞，最后插入墙皮内，决定不再提起那个让他们心情不好的名字。

    “为什么是蝙蝠？”他问道，“阿琳娜和他有交情？”

    “有一些。”娜塔莎谨慎回答。

    “不错，”这是个好消息，他一直很担心阿琳娜的交友情况，他微笑道，“他们怎么认识的？”

    “她在哥谭杀了三个人，包括小丑。”

    “……你不能说她有错，她可能只是还没太适应现在的工作。”

    “她打断了现任罗宾的胳膊。”

    “……她有时候总是忘记不是每个人都有超级血清，至少她该对那孩子道个歉。”

    “她抢走了蝙蝠的儿子，”娜塔莎最后补充道，吐出一口沉重的气，“就是那个一直以为死去的罗宾。”

    “……哦，”他再次沉默了一会，干巴巴地发出了一个音节，“哇。”

    他把剩下的半截牙刷塞进了包里。

    *

    一艘船静悄悄地在港口靠岸。

    此刻天正蒙蒙亮，没有多少人选择在此时出行，这座不大的城市已经被冰雪覆盖。道路结冰，物资匮乏而昂贵，只有部分道路能用汽车同行，再深入阿拉斯加的丛林里去，就只能选择最传统的方式——狗拉雪橇。

    他喝着咖啡，和娜塔莎·罗曼洛夫坐在唯一一家已经营业的咖啡馆里，他们扮演一对游客情侣。这次的伪装显然非常成功，因为咖啡店的店员已经折服在娜塔莎的社交魅力和加拿大口音中，给他们推荐了附近所有的景点和特色餐馆。

    船不大，上面的字母已经微微褪色，有两个男人出来抽烟，其中一个男人低头看表。然后他们交谈几句，一个男人走回了船舱，另外一个在四处张望，显然，他们在等待接头人。

    “你把接头人怎么了？”他拧头去问娜塔莎。

    “他们很好。”娜塔莎说。

    “我明天会在海里瞧见醉酒后失足落水的尸体吗？”并不是说他真的在意这群人的死活。

    “嗯，”娜塔莎沉吟了一秒，她喝了口加了很多糖浆的咖啡，“我听说今年的狗拉雪橇比赛要开始了，别担心，我不会破坏比赛。”

    “阿琳娜喜欢狗，”他望着码头上的男人的烟燃到了一半，“我记得你并不喜欢。”

    “许多品种，他们并不是自然创造出来的，是有人层层筛选它们的基因，把他们驯化成现在的模样。”

    “但你联系了狗场，”他说，“你要带着阿琳娜去坐狗拉雪橇。”

    他对面的女人又喝了一口咖啡，“得了，詹姆斯，你知道这是我们唯一的交通工具。”

    他忍不住露出微笑，然后在娜塔莎的注视下推开门，风雪迎面而来。码头上的人投来了警惕的打量目光，他缓步走上去，拉高了帽檐，用围巾裹住下半张脸，感到睫毛上结起了冰霜。

    “我需要一车比目鱼。”他低声说。

    “没有比目鱼，”对方弹了弹烟灰，“你找错船了，伙计。”

    “我还要一车鳕鱼，搭配奶酪和伏特加。”

    他和对方对视了几秒，男人丢掉了烟，在寒风中猛喘了一口气，冲后面的船舱点头示意。于是冬日战士紧跟着男人的步伐，走进这狭小的船舱，他忍不住注意到在船舱的最下面放置着一个巨大的钢铁棺材，上面用锁链紧紧锁住。

    后侧有一人配枪，甲板上有人放哨，加上前面的男人，一共三人。

    他假装打量阿琳娜的新卧室，领他进来的士兵耸耸肩，“很惊人，对吧？简直像是在押送一只怪物。”

    他不接话，只是说道：“我以为你们的人还会多些。”

    “我们本来有七个人，一个人断了所有的肋骨，两个人断了腿，一个人可能会失去他的一部分内脏，”男人顿了顿，“祝你好运，伙计。”

    “酷。”他说。

    “什么？”

    “没什么，”他往后撤了一步，“真为你遗憾，老兄。”

    他出拳。

    身后的人大叫着拔枪，子弹击中了他的左手，在鹿皮手套上留下一个焦黑的大洞和压扁的金属片。他挥舞那只钢手，让枪管被他的左臂拧断，从阿琳娜手下幸存的士兵被怪物的老师卡住喉咙。

    “冬日战士——”领他进来的男人大叫，他害怕得直抖，“你是个被通缉的罪犯！我们给了你第二次机会——”

    “砰！”

    男人的脑袋和他窒息的队友相撞，他不甘心地瞪着眼，于是脑袋迎来了第二次撞击。骨头磕在阿琳娜的铁棺材上发出脆响，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紧跟着，甲板上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詹姆斯·巴恩斯扭头，看见了在风雪的掩护下，甲板上望风的士兵像是喝醉酒一般，被娜塔莎架起身子拖了下来。

    三个男人如同面袋子一样被堆放在角落中，他知情识趣地去他们身上翻找通讯与跟踪设备，将那些东西投进海里。又将所有的枪支和酒精装进背包，他即将要和两个前苏联的女孩同行，这两样东西将供不应求。

    娜塔莎·罗曼洛夫静静地站在铁棺材旁，风雪呜呜地吹进舱内，她摘下手套，使劲搓了搓手，让掌心变得粉红且温暖。

    棺材是魔术师的盒子，没人知道里面会放出来什么，没人知道在短短几天内，阿琳娜混乱的大脑会不会植入什么别的东西。

    里面可能是一只怪物，可能是九头蛇的杀手，红房子的寡妇，也可能是娜塔莎的妹妹，冬日战士教过的唯一一个肄业生。

    詹姆斯·巴恩斯尴尬地背对着她们，假装对手心压扁的子弹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他的确很长时间没有参与过娜塔莎的人生了，以至于现在有点摸不清头脑他最出色的学生想干什么——可他随时做好了阻止两人互相拔枪的准备。

    这不怪阿琳娜！他在内心排练着台词，心跳比灌下一整瓶伏特加还快——哪怕阿琳娜闯进了阿卡姆，炸毁了建筑，杀死了小丑、扎斯和谜语人，抢走了蝙蝠的儿子——斯莱德·威尔逊难道就没有百分之九十九的错误吗！

    娜塔莎按下了按钮。

    冷气停止输送，过了大约三十秒时间，棺材里的怪物开始扭动身子。不，应该说开始挣扎，他听见束缚带绷到极限的撕裂声，随后是娜塔莎用力推动沉重金属的刺耳声音。他忍住了上前帮忙的冲动，他知道娜塔莎需要这个，需要一个解救阿琳娜的机会。

    一声巨响。

    然后是无尽的沉默。

    他背对着女孩们，只能听见两人的呼吸粗重，像是刚刚经历了生死搏杀。

    “阿琳娜，”娜塔莎说，她没有拔枪，用温暖的手贴住阿琳娜冰冷的脸颊，“你冷吗？”

    哭声从背后传来，从啜泣到嚎啕大哭，由小及大，伴随着打嗝和含糊不清的话语。他终于敢起身，转身，面对两个抱在一起的女孩，他看见阿琳娜紧紧搂住娜塔莎的腰，明明比娜塔莎高出那么多，还是想努力蜷缩在她姐姐的怀抱中。

    “没事了，”他长出一口气，“你想不想坐狗拉雪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