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琳娜的心脏为这个疯狂的想法在胸膛里强烈抗议，她傻傻地站在这片肮脏的浅滩上，头发上还挂着垃圾，但杰森不再理会她了。

    他仿佛默认了阿琳娜的离开，自顾自地检查身上的伤口。

    脱离了阿卡姆的环境，阿琳娜得以借着月光和城市的灯光打量杰森，他看起来更小了，阿琳娜打赌他最多只有十七岁。十七岁在她出生的年代已经能扛起枪走入战场，但史蒂夫·罗杰斯曾告诉她，现在的人都理应享受更多轻松的童年。

    显而易见，这个孩子过的并不轻松。

    哪怕在战场上，阿琳娜也很少见到如此可怖的身体，疤痕几乎遍布了每一寸裸露的皮肤，她粗略一扫，就能大致分辨出哪些是刀刃造成的，哪些是更为残忍的刑具。

    杰森·陶德终于支撑起了身体，他在浅滩上吃力地走上几步，阿琳娜发觉他的脊椎有些扭曲。这让她皱起眉，她知道脊椎出问题有多难以修复，男孩终于发现了她还停留在原地，转头看向她：“为什么你还不走？”

    “你……你的脊椎有问题，”阿琳娜实话实说，每到这时候她都会痛恨自己的笨嘴拙舌，倘若娜塔莎在这儿，或者叶莲娜在这儿，她们都会比自己更快取到孩子的信任，“你的肋骨大约断了两根，你之前吐出的血，我不确定那是因为你的肋骨刺穿了肺泡，还是你的其他器官被损伤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男孩的语气凶狠。

    “我想说……你会死，”阿琳娜吞了口唾沫，她诚恳地望着杰森，“你没法在这座城市里生存下去，你甚至可能活不过今晚，你会死……而我不想这样！”

    “别假惺惺地关心我！”杰森有一瞬间，几乎是想朝着阿琳娜啐上一口，他忍住了，嘲笑道，“像是你从没打算一个人逃走一样！”

    阿琳娜哑口无言。

    或许她朝斯莱德撒过很多谎言，但这里面肯定不包含她真的不擅长和孩子相处，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不适合同任何人相处。这种感觉在她从九头蛇逃离后愈发强烈，她远远地跟在杰森后面，看着他花费太久的时间才吃力地离开这片浅滩。

    他们远处是哥谭最繁华的区域，那儿的灯光能照亮整篇夜空，哥谭深秋的夜风吹过，阿琳娜湿透的制服被风一吹，连她的体质也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她敏锐地意识到，她比以前怕冷了。

    她还记得自己刚刚开始训练的时候，有一次教官们都不在，她和几个同期生悄悄溜到城堡后面的湖泊旁边。那个年代她们能有的娱乐设施并不多，于是她们把湖面凿出一个冰洞，嬉笑着脱到只剩内衣，和一群小鱼一样跳下去。

    从水底往上看，那景象和短暂的快乐让她永生难忘，女孩们发育中的漂亮躯体和泛着蓝色的冰面一道，无论她们刚刚在实践课里杀了多少人，那时候都只是一群脑袋空空的小孩。冰冷的湖水很快让她手脚发麻，接着发热，一些女孩已经撑不住上去换气了。

    她最后一个从湖水里冒出来，带着结满冰霜的头发，欢快地跟在同伴身后捡起散落在湖边的衣裙。

    阿琳娜记不清所有人的名字，她只知道后来绝大部分人都死在了时间的针脚中。

    “你冷吗？”她颤抖地叫住了那个孩子。

    因为阿琳娜真的开始觉得冷意从她的骨缝里渗出了。明明她比过去更强壮，血清仍在她体内燃烧，但过去的记忆偏偏在此刻死而复苏。

    杰森·陶德烦躁地再次扭头看着这个跟在他身后的尾巴，他的目光在阿琳娜的注视下逐渐软化，语气也温柔下来。

    “我不会死，你快走吧。”他说。

    阿琳娜茫然地看着他脸上那个肿胀的“J”，“我不瞎，杰森。”

    那孩子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天啊，女士，你认识斯莱德，我向丧钟承诺过报酬，你觉得他会放任我在付清余款前去死吗？他会来找我的。”

    “你不能信任斯莱德！”怒火冲散了阿琳娜所有人回忆，她努力说服眼前的孩子，“他是个很可怕的人，你不了解他——”

    “他是最优秀的雇佣兵，”杰森摇头，他站不住了，重新坐在一块不规则的碎石上，“我知道这个就够了。”

    “那远远不够，你不知道他会怎样摧毁你的人生，”阿琳娜紧盯着男孩，“斯莱德有一种魔力，他会塑造身边所有人，照着他自己的想法，你一开始会听信于他，觉得那是世界上最正确的道路——不，不是的，那条路只会伤害你。”

    “阿琳娜，我没什么能被摧毁的了。”

    这句话让阿琳娜抿紧嘴，情绪冲刷着她的大脑，她知道自己没法就这么改变这个孩子的道路了，这个孩子会走上和她一样的险境，踩过她遭受过的每一个陷阱，受过她尝过的每一个痛苦。

    但她依旧没有离开，她的手执拗地拽着自己的枪带，一言不发。

    杰森受不了她这种眼神，他艰难地伸手揉了揉眼睛，再开口时声音带着哭腔，“你为什么在乎我？”

    “我不知道。”阿琳娜轻声回答。

    “你不知道我要干什么……我要复仇，”杰森不看她，“鲜血会覆盖整座城市，那些人的鲜血，很多人会因此而死……我会抓到蝙蝠侠，我会折磨他，让他的软肋暴露在空气中，最后他会死于自己的恐惧。”

    阿琳娜一步步朝男孩走去，她蹲下身，在杰森·陶德惊恐的注视下撩开她披散的金发，让自己白皙的后颈暴露在空气中。她拉着男孩的手，摸到了她脖子后的那个小硬块。

    “这是什么？”

    “炸弹，”阿琳娜说，“但对我来说，这更像是一个项圈。”

    她从被父母出卖给红房子讲起，破碎的记忆让她的叙述毫无逻辑，但杰森听的很认真。她讲西伯利亚平原上那座黑色的城堡，女孩们穿着芭蕾舞鞋的双足伤痕累累，她讲那场充斥着算计和谎言的婚礼，讲自己开着车如飞鸟般逃入森林，想看一眼大海的愿望。

    “我的车被击爆了轮胎，于是我杀了跟在我后面的车，试图徒步走出森林。但我过高的估计了我的体能，也错误地估计了他们对叛徒的态度——那天很多人来追杀我，他们的鲜血足以让那片森林的土地来年开出的花都是红色的，”阿琳娜笑了，“可子弹很快用光了，我只好藏在一处雪窝中，那太冷了，太冷了……”

    她颤抖着继续说，“我一度怀疑我会丢掉我的脚趾，那样我就没法正常走路了！如果失去的是我的大拇指，不过也有好处，我的老师再也没法逼我去跳芭蕾了！那时候我想，或许冻死在这儿也是个好结局……”

    “他们找到了我，把我像条狗一样从雪地里拖出来，然后把我卖给了九头蛇，”阿琳娜直视杰森的眼睛，死死握住杰森的手，“你懂吗？”

    男孩没再试着挣脱她的手。

    *

    她背着杰森走了很长一段路，找到了自己预先藏在哥谭的装备。

    打开通讯器的那一刻，她立马被里面简讯和未接来电的数量吓了一跳，猛得关闭通讯器，隔了三秒，才有勇气再打开。

    数量最多的自然是她现任上司阿曼达，阿琳娜面不改色地划过那些信息，阿曼达找她进来，就应该早就做好现在的准备。然后她心虚地划过娜塔莎，巴恩斯和罗杰斯的消息，最后犹豫了一下回拨了斯莱德的通讯。

    “还活着？”男人接通很快。

    “你有被蝙蝠侠打瞎另一只眼吗？”她反问。

    斯莱德在电话那头哼笑，“很遗憾，没有，蝙蝠不会放任阿卡姆那群疯子不管转而追杀我的，今晚他需要很头疼一阵。”

    “听起来不错。”阿琳娜说。

    “那孩子死了吗？”

    “你凭什么确认他在我身边？”

    “别浪费时间了，因为你总是干蠢事，阿琳娜，”斯莱德说，“我给你一个地址，把孩子带来这儿，我找了个医生让他别死在今晚。”

    他挂断了电话，留阿琳娜在原地缓慢地磨牙。

    她看了看已经昏迷的杰森，知道今晚她别无选择。

    那家私人诊所在一条不起眼的小巷里，阿琳娜走进去之前原本抱着怀疑，但很快就被藏在地下的高科技诊所震惊，她在这儿看见了不少眼熟的恶棍，斯莱德是其中最显眼的一个。

    医生是一个瘦高的男人，拥有这个职业共有的疲惫眼神，他抬头看了一眼杰森，目光在她和斯莱德之间扫过，“付钱。”

    阿琳娜沉默了一会，她身上只有一些备用现金，总共不过五百美金。

    “我会让冬青给你转账。”斯莱德说。

    医生这才点点头，把男孩放在一张床上，“所以他有没有药物成瘾史？对什么过敏？你们知道他身上的伤是怎么造成的吗？之前二十四小时进食了什么？”

    阿琳娜张了张嘴，她看向斯莱德。

    斯莱德也看向她。

    “你付的钱，”阿琳娜摆手，“你来回答。”

    “你在逗我吧？”斯莱德沉着脸反问，“是你把这个孩子带出来的。”

    “停，你才是和他做交易的那个人，你为什么就不能有一次停止推卸责任？”

    “你为什么就不能有一次干出些符合你智商的事？还记得我们在缅甸那次吗？你炸了……”

    “咳咳。”医生打断了他们。

    “威尔逊先生，还有这位女士，”他说，“你们的孩子要死了。”

    “不是我们的孩子。”阿琳娜立马说。

    而斯莱德在又一次的叹气后，只是说，“我们他妈的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你看着救吧——他是个哥谭人，他不会死在这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