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而行

    四章西南而行

    西南有龙,懵懂而往,不遇善喜,求之若悲。

    临行的当天,叶从阳请元宇吃了一顿大饼卷猪头肉,配上大葱和蒜蓉辣酱,香美无双。没有酒,也不沏茶,只喝白开水。他说:“省了点钱,我知道你用得上”。说完把兜里仅有的十几元钱揣进了元宇的口袋。没有哪一句话能从元宇此刻复杂的内心情绪里跳出来独当一面,所以只是默默咬了一口卷饼,攥着拳头摩擦下颚的胡子茬。

    叶从阳拍拍元宇肩膀问:“都想好了?”

    “想好了”

    “几点的火车?”

    “凌晨两点半”元宇不假思索的随口说。

    “那我就不送你了,你回家先拾掇拾掇,还能睡一觉养养精神。出门在外能忍的就忍,该低头的低头,外面不比家里。混不下去了就回来,别硬撑,家里好赖都能活得不那么累。”他简短的说。

    夜里,元宇摸黑爬上了一辆缓缓启动的火车。钻进帆布里,是满满一车的原木。元宇有点失望,不是吃的一类东西。好在车皮上写着发往南方,那么一定经北都中转。蜷缩在木头间隙里,枕着背包,却也舒服。是否可以体面一些的离开江滨,但弄出一张车票来实在困难。除了父母,对谁开口要钱都是一件彻底丧失尊严,改变相处模式轨迹的低劣的开端。如果死乞白赖的冲父母要,那么必然暴露了行踪意图,解释起来非但麻烦,还不一定遇到怎样的阻挠。想来这样安安静静的离开还是更好。可是躺在木头上久了就不那么舒服了,硌得生疼,哪种姿势都不可持久的舒适。折腾了几次,甚至想拿出衣服垫在身下,一来麻烦,二来不便随时逃离。

    铁的摩擦晃荡声里似乎夹杂着一丝丝啃咬木头的声响,会不会有老鼠?元宇一激灵。这些可恶的小东西无处不在,尤其那条光秃秃的恶心的尾巴,不小心碰到势必反咬过来,漏出充满病毒的肮脏的嘴示威。元宇坐起身,差点撞上木头。忽然感觉气闷,爬出帆布是一空繁星。远处空荡荡,近处黑乎乎的草木与电线杆迅速向后逃窜。躺在帆布之上看星空,因高远而不缭乱,因微渺而无可想象。冷冷清清的舒坦了好一阵,身上太单薄抵御不了夜里的风寒,不得已又钻回去。大概不会有老鼠,车里没有食物,不至于为了磨牙跑进来。

    掏出外衣卷成一团枕着,把背包垫在肋下,于是找到了长久舒适的姿势。蜷缩也是有学问的,总会有一种方式让你蜷缩下去。火车行进了一夜只停下一次,元宇迷迷糊糊,无限接近目的地的感觉很好。

    天一亮元宇便钻出来,冷了钻回去。反复了几次,太阳有了热度,便背好背包坐在帆布上。火车行驶在平原地带,两边几乎都是农田。频繁经过一些小站以后,火车开始走走停停。元宇需要躲避站上工作人员,停的久了元宇趴着不敢起身,不胜其烦。在一个小站还听到检车的两人嘀咕“诶,上面有个愣头青”“算了,都是木头,偷不了啥”。看来自己躲避的并不好。

    当停列车靠在一处城市大站终于不走了,是真的不走了,火车头都解挂离开了。元宇早已饥肠辘辘,又不敢离开车站,只得忍着,期盼车头回来。大白天四仰八叉躺在车顶,这窃贼般的行踪怎么想都够招摇。干脆下车算了。顺着车厢的铁梯刚爬下一半,一男人大喝:“干什么的?谁让你爬火车的。”

    元宇下来看是穿工作服的,不是警察制服,心下稍安。点头哈腰的说:“大哥,不好意思,迷路了。”

    “大哥?我当你大爷都富余,还大哥?”男人说:“迷路了就爬货车啊?多危险!谁教你的?赶紧出站去”

    元宇觉得他人不错。说:“大叔!我刚毕业,家里没钱,想去北都打工,这不是没办法嘛!”

    “没钱就爬货车?天底下没钱的多了去了,都爬货车还要客运干嘛?别跟我扯没用的,赶紧出站,不然我给你送警卫处。”

    元宇笑嘻嘻:“叔!这趟车还走不走了?您知道还有哪趟车能去北都吗?谢谢叔叔,谢谢,谢谢-----”

    “嘿?还赛脸了!”他转身敲打车身。元宇立着不走,看着他。他训斥:“都像你这样铁路局就得关张---怎么跟老师学的?”然后他快速挥动一下小铁锤,指向对面,低声说:“那辆”

    元宇哈腰连声谢谢,出门的贵人往往就在举手投足的一瞬间。

    西南行的第二辆车都是冷冰冰的生铁,一个大大的集装箱卧在车箱内,元宇夹在集装箱和车皮的缝隙间。等了大约半个时辰,贵人的指点是正确的,火车缓缓行动起来。出了郊外,元宇便爬上集装箱。顶上一片平坦,阳光刚刚好,坐着看两边的风景或者躺下看蓝天白云都十分惬意。因为惬意,不禁想到离目的地越来越近,到了那里去干什么?吃什么?暂时住哪里?怎么找工作?会有什么样的工作接受初出茅庐的愣头青?都是大问题,或者也不是绝对问题,天底下阳光那么好,和谐美好的大首都会活活饿死一个大活人?不存在。新闻上没报道过类似的悲剧,那么自己不应该担心生存的底线。那就好,只要活着就有机会折腾。因此又有了心情看风景。农夫骑着三轮去他的田野,鱼塘边的棚子下渔人悠闲的抽着烟。其实他们都挺好,不逐慕荣华,因而不必风餐露宿,稳重过自己的每一天。向死而生。

    谁人不是向死而生?那颗惊世骇俗的脑袋为何想出这样一个问题?存在有何意义?存在着就无聊,说着无聊的话,做着无聊的事。即便你自己觉得充实,当你发现向死而生的每一天所做的事都是为了谋生,本质上还是无聊。若你不为谋生做其它事,绝大部分需要谋生的人会觉得你更无聊,于是你将虚浮。他似乎也只能阐释虚浮的问题。

    当然无聊只是生活的一种基本的质,不代表什么,谁都无权剥夺你的存在感,除了生命的本恶。奥斯维辛的浓烟就是本恶,绝不是侵略情绪的膨胀的变异。元宇想的脑袋隐隐作痛,饥饿促发了一种精神及□□上无所适从的苦痛感。

    火车驶入了阴云笼罩里,远远望去,不见光际。不一会,细雨飘落下来,合着车顶的烈风,劈头盖脸的抹去元宇所有的无聊思想。跳进了两块铁之间的缝隙里,只能躲避风,却无处避雨。淅淅沥沥淋了两个多小时,不能坐下,只能站着。身体湿透了,体温还剩胸口一块热乎,越站越颓丧。看来和谐美满的社会也可能光天化日的饿死,或者其它的和平死,新闻不报道,是因为作死的事情太荒唐了。

    待到驶出了阴雨地界,元宇迅速爬上车顶,打开背包。猛烈的风没多久就将身体和衣物吹干。元宇恢复了精神,而且感觉不那么饿了。到了晚上回到车厢里,先是很饿,渐渐的又没了感觉,只是乏力没精神,于是对于饥饿有了新的认识。从前认为越饿越痛苦,饿死鬼绝对最悲惨,这才明白饥饿感达到极致以后就失去了,饿死应该是无力而安详的,因此推断死亡也不是多么的可怕。

    夜深了把能穿的衣服都穿上,依旧冷。躺不下只能坐着,只能两侧伸展。面对两块铁真不如一堆木头,还能想想老鼠,现在连想象的机会都没有,□□监狱应该不会比现在更遭罪。不知怎么熬过了一宿,愈感愈憋屈,天将将亮火车一停,元宇便逃离下去。

    停靠的是一处小站,似乎只是个村庄,连镇子都算不上。另一辆车皮上有两个人卧在车顶,垫着被子,裹在军大衣里。看看人家的装备,应该是押车的。憋屈感使得元宇无所畏惧,走过去冷冰冰的问:“这块儿离北都还有多远?”

    两个男人警觉。一个客气的说:“前面没多远了”。用手指了指,含义似乎是徒步去应该也没问题。

    元宇打消了再爬回两块铁之间的念头,生出了两个男人若谁敢表露出一丝不屑一定上去干一架的恼怒。生硬的问:“有没有吃的给点?”另一个男人扔下了一个苹果说:“车里就这个。”

    够抠的,押车连个面包都不预备吗?元宇想,而且为了一车烂苹果押车值得吗?元宇捡起来也不道谢,一边啃一边顺着铁路沿线走。

    身体回暖以后心情好了很多。苹果抵御不了饥饿,反而使胃里难受。村庄的人还在睡梦里,冷清清的巷道一条狗都见不到,薄雾荡离着人们的清梦,星河已落幕,一声鸡鸣使得人间烟火骤然来现。

    村外是一片桃园,再向前是无尽的田野。似乎都是麦田,长势喜人。元宇想去麦田,据说饱满的麦穗可以生吃,只是隔着满是荒草的沟壑或者缓冲林,要么是某种工厂堆放物资的场地。元宇不愿耗费力气。走了很远又见一处村庄,要些馒头之类的东西吃应该很简单。大多庄户都紧闭着大门。经过几户见到一位老头在门口套牛车,客气的乞求一口吃的,瞟了一眼,置之不理。再向前,老太太心底应该善,却只是摆摆手,很厌烦的装作听不懂。到了村尾最后的一家,几口人敞着门吃早饭。元宇长了教训,只要一口水喝。一个小姑娘舀了一瓢出来,元宇一口气喝光,脸色微红的问:“能给个馒头吗?”一妇人回身从柳条框里拿出一个地瓜。元宇一看是生的,还粘着泥,但也不便在多说什么,道了谢,拿着地瓜离开了村子。

    铁路线是如此的漫长,铁轨反射着太阳炙热的光。搓干净地瓜上的泥,咬了一口,实在难以下咽,随手扔进了路基边的水沟里。扔了方想明白,自己包里有打火机,随便弄点干树枝生个火烤了,果腹的美餐就妥当了。不是农家人心不善,是自己不懂得利用。

    有了生火的念头,开始留意路边的农田。一直走到下午,浑身被汗水浸透,明显觉得身体虚浮,行动乏力。终于看见一处玉米田,壮着胆子进去掰了三穗,找了一处远离玉米田的荒地,生火烤了吃下。枕着背包躺在草地上一个多时辰,感觉身体里的能量重新聚集了起来。

    当意识到两个押车人指明北都很近只是为了尽快支开自己,元宇走了整整一天。当然没理由怨恨押车的人,元宇当时充满了莫名的敌意,他们对来意不善的人警觉,给点教训也应该。毕竟他们还是施舍了一个苹果。黄昏遇到一位在铁路线踟躇的路人,问他离北都还有多远。中年男人茫然看看元宇,说:“走着来的吗?厉害!走着去北都的都厉害,小伙子真棒!大概半个月吧?嗯----半个月你指定能走到。”

    在新的驿站,元宇下了决心买了一张去北都最廉价的车票。票价仅仅十二元。十二元的车程要徒步半个月?要花去叶从阳一腔的情谊?座位对面一位自称四星级酒店的顶级大厨喝着小烧,吃着煮鸡蛋沾泥鳅酱。他说北方人迎客讲求红砖铺路,净水泼街,送客必是西风烈酒,天高海阔。泥鳅酱在玻璃罐里,剥好了雪白的鸡蛋扔进罐子里,混合几下撅出来两口吃下。就一口小烧,吧嗒一下嘴巴,频频夸赞这是北方最值得怀念的味道。元宇想着那顿大饼卷猪头肉,默默咽下了口水。

    午夜的北都站台荡着大国首府浑厚的气,元宇踏上去就觉得雄壮。出了车站四下环顾,心下茫然。回到候车室找个清净一些的墙角坐地上,南来北往的旅客还多,占着候车席位不太好。靠着背包渐渐半躺下来,渐渐倦怠。旅客虽多,但都自我静默,总不似江滨的车站不时跳出一两个面目狰狞的瞪你两眼。

    清晨出来在车站门口吃了两元一碗的面条,清汤寡水几乎没有佐料。好处是量大,汤随便喝,解饿又解渴,针对贫困的旅者,生意异常火爆。

    北都不是想象里的那种繁华。期望的那些商铺大概都会有,但衔接不紧凑,排列不显著,找着费劲。街头巷尾随处可见各类要求很低待遇丰厚的招聘广告,其实只是‘天上掉馅饼’的一类,假的离谱,只需基本的辨别意识便不屑看顾。应该还是会有很多人上当,不然也不会张贴的那么欢腾。骗术进化了的是正装其事的服务类招聘,说了一大堆,先交个几百元的培训费或工装费。凡是先交钱的工作都是骗人的,虽不能反推不交钱就不骗人,至少排除了绝大部分,因为骗钱比骗取劳动力直截了当,容易太多。

    找了一天一无所获,搭了五块五钱的午饭,兜里还剩下七块六。午饭吃得有点奢侈,晚饭吃不吃需要思量。元宇想过当前的困难,主要是吃住问题,然后辨别各种招聘信息的真伪。招贤纳士的地方寥寥无几,只能使吃住问题更加严峻。当然真正的人才哪里都要,元宇并非人才,是不是贤士也要重新评估。那么要马上解决吃住问题,只能先从重体力劳动或简单服务类的普遍市场供需上琢磨。说白了就是去搬砖或洗盘子刷碗,管吃管住。当他鼓足勇气主动寻求这些突破的时候,要么是穿的溜光水滑的保安经理靠着背椅,一只手在桌子上不断摆弄着钢笔,一脸不屑地说:“你没有本市户口,我们不要外地人。”要么是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公关经理说:“这小伙子长得挺不错,就是太内向了,做服务生要能说会道,脸皮子可不能太薄-----瞧瞧!跟我说话脸还红了。”

    夜晚,元宇买了两个馒头,捡了一份报纸,窝在地下通道一边吃一边思考。来路上不断为冒然离家找各种心里安慰,沉淀下来还是虚空。此刻过堂风一吹,打了一个冷颤,元宇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白天保安经理鄙夷的眼是不是嫌弃自己未洗去的一路风尘,这样下去,一时找不到工作,渐渐沦落的像个乞丐,于是更找不到工作,恶性循环,永无休止。或许自已应该具有一定程度的喜剧心态,而非预判悲剧的结局。但是过堂风里的馒头不会说谎,一会休息大概也是这里。外面阴天,更加险恶。最多就是找个没有过堂风的地下处所,靠一份报纸与馒头的余香撑过一晚。

    次日,公园饮水处洗了脸,刷刷牙,精神焕发。昨晚是否太悲观?艳阳之下的人们总会开口笑。走了很远的路,张贴招聘字样的商铺怎们这么少,一些太小的没有住宿条件的元宇直接略去。如此没吃午饭逛了一天,越往后信心越是不足,感觉一切高档次的隐藏在高架桥旁树荫后的豪华厅堂都会毫不客气的将自己拒之门外,余下弱小可规束的也是潦草的屏蔽自己。他们为何如此挑剔,连尝试的机会都不给。

    无精打采的走进了一条浓荫路,路边都是枝繁叶茂的大树。建筑施工将两边都围了起来,占了大部分人行道因而人迹寥寥。建筑围挡上居然都做着广告,明星人的眼睛比自己脑袋都大。元宇随手拍打一下,美人看不见自己的落魄。前面一处豁口,走进了似乎算是个侧门。元宇探头看了看,没什么人,一对男女坐在棚子前吃着大碗面条。元宇觉得男人有点派头,鼓一下勇气走了进去。来到男人面前问:“大哥!咱们这里招人不?”

    似乎很久以后他才抬起头,端详元宇。问:“你要找活吗?”元宇立刻答应‘是’。他问:“哪的人?”元宇答:“江滨”

    男人三十左右的年纪,穿着背心,不知是天热还是面条热,一头汗水。身上露肉的部分被晒得黢黑,肌肉结实饱满。他瞟了一眼不远处的一台机器,似乎是给射钉枪提供动力的气泵。说:“把那家伙搬过来试试。咋样?”

    如果说话顶用,这点傲慢不算什么,元宇想。走过去抓住提手,搬了过来。东西不太重,一百多斤,不知他考验的是什么?

    男人说:“你们北方人很少来工地找活的-----是这样,我这最近还真缺人手,短期的活,按天算,大概不到一个月就结束,结束就不能再用了,你看行不行?”

    这样的过度正和元宇心意,急忙说“行---行”。转头一想表现的有些急迫,接着问:“一天给多少钱?”

    “二十,干完了一起结”他毫不犹豫的说。

    元宇对工地的工资并没有概念,此时也不会计较任何概念。想了想问:“能一天一结吗?”男人冷俊的看一眼,元宇以为事情要黄,解释说:“是这样,我现在没钱吃饭,不一天一给没法干。”

    男人还是很冷俊,说:“可以领饭票,结算时一起扣,这里管吃管住,用不着花钱,就是条件差点。”

    元宇硬着头皮问:“可以现在领饭票不?”

    两大碗米饭配上红烧肉炖豆腐,元宇感觉不是吃下去而是掉胃里一样。因为遇见急活,卸了一挂车钢筋才吃了这顿饭。钢筋磨砺,从车上向下传递,磨烂了两双厚韧的羊皮手套。相互协作干活得不到空闲喘息,用力方式也生疏,元宇感觉慌乱急促的咬牙干完,要虚脱了一样。当吃第三碗米饭时,一个不知哪个地域的家伙用方言嘀咕“这小子干活孬样,干饭可不孬”。元宇回味,豆腐真香。

    吃过饭就要扛钢筋送去施工地,三人一组抬一根,中途不得放下。杠上以后才明白,钢筋沉重,一旦其中一人突然放弃,另外两人极可能受伤。头两根尚可,第三根感觉肩头火辣,放不上去,只得用双手使劲撑起,尽量不摩擦肩膀,走了一段胳膊酸疼难忍,几欲生气要扔下去。天下熙熙攘攘,利来利往,不知这小半天算不算工钱?抬第四根时元宇正在犹豫,招他的工头走过来递了一块毛巾,跟另外两人说:“别总让他一个人抬中间,轮班来”。元宇肩头垫上毛巾,走在了前头。原来钢筋太长,两头扛起来以后重量向中间塌,因而中间的人最为吃力。走了几趟两头,元宇缓解了不少,肩头也渐渐适应,即吃了那一顿饱饭先不计较这小半天的工钱了。

    住的地方就是一个大棚子,地上两排铺满了木板,砖头垫起来,一块块的草席铺上去区分了睡觉的位置。仅留下一条过道,仅两盏灯散发着微不足道的光。看哪里都是脏兮兮的,凌乱的被褥,破旧的草席,单薄的墙壁,不经修整的地面,以及砖石活计渗透肌肤的长久污垢,还有重体力劳动带给肢体的无休无止的疲惫。元宇胳膊腿酸疼,无心考虑洗漱,倒下就睡。

    元宇从不认为自己是细皮嫩肉的娇气人,然而工地的活计也实在是粗糙乏累。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达到某种限度是一样的折磨。接下来几天都是搬卸钢筋,乙炔瓶,氧气罐这些铁家伙,一样的节奏紧迫,不得喘息。逐渐的钢筋不再来,只处理工地一些散落的土石,干一些零零碎碎的溜边补缝的活,不再具有急迫感和压迫性,元宇更加适应,甚至体会了一种赚钱的愉悦。元宇勤快,从不偷懒,因而工友们都默认了他的存在。他们大致都来自一个地界,彼此悉知,交流也顺畅,只元宇一个北方人,虽不再有恶意与排挤,也没什么指点关照之类的交涉。彼此客客气气,各自认领各自的那份活计与生活。

    如果工地活计以外的时间都是生活,那么元宇的生活一塌糊涂。没有被褥,每晚穿着衣服睡觉,没有工服,一套衣服磨损严重,就是说元宇每天都是破烂不堪的躺在草席上睡觉。旁边的工友还因此嫌弃他。洗漱费劲,洗衣服要挑时机,不然没盆用,没地方晒怕干的慢。洗个澡偷偷摸摸,就逮到了一次机会,躲在塑料布围起来的一块地方,打一桶水,有瓢舀水冲洗。从地上捡来的一小块香皂,似乎只是肥皂,但洗完之后的清爽感比之从前尤甚,好似终于清除了逃离江滨以后所有扑染的风尘。

    有一天清闲下来,两位热心的工友逛街,意外的喊上元宇。工地不远处竟然有一条繁华的街,小商小贩聚集的街是寡力小民喜爱的街。工友买了花生,边逛边吃,还给了元宇一把。元宇心底受用,确实从不知剥皮花生是如此香美。无心思看摊位具体卖什么,怎么逛,如何形象的逛,反正没钱。来工地以后把外在形象与内在尊严的相互关系都弄丢了。吃完花生意犹未尽,大概漏出了可怜巴巴的小眼神,热心的工友居然又给了一把。

    半个多月以后工头清算了工钱,一共是二十一天,那黄昏开始的急迫的一次活计算了一整天的工资。扣除了餐票费,元宇得到了二百六十元。工头说:“小伙子活干的挺好,以后去哪都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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