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睡莲的人

    第四十一章看睡莲的人

    头等舱从登机开始就享受特别的服务,安静,舒适,优先,有人引导,不是元宇较真,而是十几万的机票钱让他越发觉得这趟行程不值。江洋对此漫不经心,也没笑话元宇,安静地不说话,享受服务时说句谢谢。他们的消费观一段时期内不可能同步。

    机舱的豪华程度使得元宇赞叹,宽敞的空间,柔和的灯光,舒适的座椅,还有漂亮贴心的空姐,元宇赞叹出了声。江洋没对他的大惊小怪表现出嫌乎,还是安安静静。拿一时的孩子心性能怎么办?

    当飞机进入平流层巡航,她来了精神。问:“好看吗?”

    元宇说:“好看,但没你漂亮,真的,我这样是不是很没礼貌。”

    江洋反问:“你觉得呢?”“

    元宇说:”“我觉得钱花得值了。”

    江洋很气,小声说:“掩饰一下你色眯眯的劲儿,你故意气我吗?

    ”“我能看一会电视吗?”

    “不能!”

    “我还是看杂志吧!”元宇拿起地理杂志。江洋更生气了。

    看了一段索然无味,头脑发沉,江洋的体香让自己昏昏欲睡。她问对法国怎么看,元宇说第一次去没印象。“

    江洋把头靠过来,问:”你读的小说里?“元宇说:”忘的差不多了,不是一个时代,谁知道他们虚幻了多少?“

    ”就这样?其他载体上,不觉得那里文化深厚?“

    元宇缓缓说:”你看我哪里有艺术细胞,不过,我想他们是不是经常坐在橡木酒桶上喝红酒,吃着面包香肠看《睡莲》。“

    “为什么是看《睡莲》?”

    “《睡莲》不好看吗?”

    “《睡莲》好看,但为什么是看睡莲?”她俏皮却执意的问。

    “好看不就行了?看《自由引导人民》也吃不下去饭啊!”

    “不想和你说话了,你故意和我怄气。”她放平躺椅,假意要睡去。但她终于是睡了,她这点特别好,心胸比元宇还大气。元宇静静的看电视,翻来翻去,找到了喜欢的生态纪录片。不一会,江洋就醒了,依偎着元宇一起看电视。

    卡夫拉公司指派了一男一女两个人接机。男子是中年人,自我介绍叫让,达莫,元宇一眼就看出他曾接受过特殊训练,精气神不一样,他看元宇的眼神似乎默认了彼此拥有过同样的特性。年轻女子叫苏菲,脸上有轻微的雀斑,在法国人的眼里应该算漂亮吧,元宇想,当然中国人看也蛮不错。苏菲很热情,拥抱江洋也拥抱元宇,问这问那,她的英语元宇似懂非懂,江洋却对答如流。

    从下飞机到去宾馆的路上元宇一直看车外的景物,达莫先生专注的开车,苏菲与江洋说说笑笑,好像老朋友似得。苏菲的神态有点夸张,感叹词都拉长了音,一副七月革命胜利的样子。

    下榻的宾馆被安排在巴黎市郊一处离凡尔赛宫大约二十公里的小镇,远处有青葱的矮山与明澈的河水,是柯兰先生推荐的地方。宾馆并不奢华,可是年代感厚重,布局温馨合理,造型典雅,环境舒缓而惬意。出门见水,回头看山,视野很开阔,重要的是离卡夫拉公司对华贸易总部只有二十多分钟的步程。

    苏菲温婉有礼的说约见柯兰总裁的日子定在后天,明天安排的行程是参观香槟区的菲丽以及勃艮第的塞纳酒庄。江洋感觉很疲累,见意取消这次行程。达莫立刻介绍小镇上一家历史悠久的餐馆,里面的焙烤羔羊排与滴汁黑松露是柯兰先生难以割舍的最爱,琥珀鹅肝也独具特色。江洋想到元宇爱吃,便答应了,但是不建议他们明天陪同。

    年轻的苏菲小姐立刻问:“怎么了?江小姐,我们哪里做的不好吗?这是克兰先生交代的工作,如果被赶回去,会因为工作不力受到责罚。”她把委屈装进了一个可爱的神态里,江洋不得不笑着说那就一起去卢浮宫吧。原来矫揉造作的劲头东西方女人都有,而且力度差不多。

    江洋回房间换衣服,苏菲离开去了楼下,元宇用不太流利的英语问:“达莫先生曾是军人吗?“法国男人瞬间很严肃,元宇以为自己唐突了,他却突然笑笑说:“年轻的时候在国家宪兵队服役了七年,现在是柯兰先生的司机兼私人保镖。”两人都没再说话,气氛有点僵,还好苏菲很快上来了,见江洋没出来,两人跟元宇客套了一下就回去了。

    江洋出来问元宇饿吗?是先洗澡睡一觉还是先吃饭。元宇问是鸳鸯浴吗?她捶了一下元宇的胸膛,“你给我老实洗袜子去。”

    晚餐的气氛有一点的微妙,江洋看元宇的眼神怪怪的,好像两人不是出来办事,而是私奔到此偷欢一样。元宇说:“法餐很不错,饱满多汁,肉还生,一顿饭能喝三种酒,很适合我。“

    江洋撩一下额前垂落的发丝说:“你还是少喝酒吧!我也该管着你点了。”元宇说我还是不嗜酒,嗜酒的话也能弄个斗酒诗百篇,醉后一檄文啥的。江洋笑道:“费斯(脸皮)真厚,李白可比你洒脱,不像你小心眼。”元宇笑道:“他是没遇见你,遇见你比我心眼还小。”

    外面月光如水,夜色清凉,平整的田野延绵而去,小河载着清冷的月光流向远处矮山的黑色轮廓里。微凉的风吹荡着夜色,元宇为江洋披上自己的外衣。江洋仰头让月光洒在脸上,吸允风里带来的气息,轻轻的微笑说:“这么久了,除了离开光明街那天傍晚,好像再没有这样的微风能让我觉得神清气爽。”

    元宇说:“可能是旅途太劳累了。”

    “暂时离开北都,离开使我们困扰的环境,我感觉我们更真实了,像是回到了从前,我真高兴我们能一起出来转转,你觉得呢?”

    “是的!我觉得很棒,一定不虚此行。”

    他们沿着田地的垄头慢慢走向河边,然后折返回来,一路上的谈话不疼不痒,不紧不慢,好像很快被这个宁静而冷清的夜色吸纳进去,因变得毫无意义而具有了真正的意义。

    次日来到卢浮宫,元宇终于看见了艺术圣殿的模样,比想象中还令人震撼。虽然四十万件艺术品大多来自掠夺,但掠夺已默认为历史进程不可或缺的部分。相信大多从玻璃金字塔疏导进去的人们还是怀着一份对艺术尊重与敬仰的心情。元宇不是例外。

    大概是元宇专注的观赏引起了苏菲的兴致,一旦元宇为那个作品认真一些,停留久点,她立刻为元宇介绍这件作品的创作背景,艺术价值等相关的知识,比导游都专业。她兴奋的时候语速加快,元宇听起来更费力,几乎不懂,看看江洋,她就会简短扼要的补充说明。

    经过《自由引导人民》面前江洋挤眼冲元宇笑,元宇便站在《睡莲》前对她笑。在胜利女神和爱神之前,苏菲安静了许多,好像全世界的人都为这样的残缺美对照如此世界如此人性的非刻意的表现形式达到了一种共识,不必复赘。来到东方艺术馆,关于作品的评价她几乎不提,只是说了一些物件的来龙去脉。元宇从苏菲的话里大概听出了一个倾向,就是当年帝国铁蹄所践踏的土地,对于那里的人们来说只是一种恩惠而非摧残;带回了艺术品只是为了珍惜而非掠夺,如生灵万物总不会像人类一样明白狂风暴雨和野火对于大自然的益处,好像他们是借着维纳斯断了的双臂去掠夺一样,这大概就是自以为是的强权主义的最重要内核。

    元宇在一件青花瓷的展品前盯着苏菲,看她怎么样来介绍。苏菲适可而止的沉默了,脸上却展现了一种自豪感。元宇无法确切的用英文表达,用中文说:“维纳斯丢了双臂的时候,曾经的帝国是不是也丢失了自己的廉耻。”达莫先生仍然如行走的石柱一样毫无表情。苏菲疑惑的看看江洋,元宇示意转述给她听。江洋笑笑,翻译说:“元先生对于维纳斯失去了双臂感觉非常的遗憾。”苏菲笑笑说:“确实如此,但也许正因为这样,它才延伸了人们对于美的想象的空间。”元宇用中文笑说:“只怕这个空间被封锁在潘多拉的魔盒里了。”

    达莫先生毫不掩饰只是例行公事,一言不发默默跟随。江洋的兴致也不高,她见多识广,肯定不止来了一次,但卢浮宫与故宫一样,来多少次有多少次的新认识。这里的艺术品随便拎出一件便可震撼世人,放一起也震撼,但是效果完全不同,很容易让人麻木。

    中午的时候,大家商议去塞纳河边的一家餐馆吃饭,不再回卢浮宫观览。餐馆位于塞纳河左岸,与卢浮宫遥遥斜对着。为了更好的俯览塞纳河的面貌,苏菲建议大家坐在了最顶层的类似阁楼的一处位置。阁楼上三面是落地的大窗,毫不费力的将笼罩在塞纳河灰蒙蒙的雾霾里的景物尽收眼底。毕沙罗是不是以这个视角作的那副画?

    刚要点菜,达莫接了个电话有要事先离开了,他下楼的时候,几个男人上了阁楼坐在了元宇对面的一张餐桌旁。元宇看着窗外的城市,十八世纪甚至更早的古典建筑决定了视野里的主要风格,从这个角度看,如果历史的传承被习惯性的接受,人们偶尔感觉厌烦当成了一种枷锁时,那么整个巴黎似乎只是进行了谨小慎微的挣扎,而北都甚至整个中国确实经历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江洋坐在元宇的身旁,她淡妆下的神色像昨天疲倦时那样,总像是要去寻找一个安静的归宿。她穿着粉色柔软的紧身内衣,领口和袖口有红白相间条纹,精巧的黑色小皮夹克背着变形汤姆猫图案,即便这个时尚之都,江洋的打扮也足以吸引一些猎艳男人的目光。

    刚刚上来坐对面的其中一位男子开始还从菜单的上沿谨慎的看几眼,随着江洋点菜时问了元宇几句话,他的眼神越来越明目张胆。元宇用目光警告他谨慎行事,注意礼貌。

    他们开始喝酒,时而高声谈论,放肆的笑,让人感觉不舒服。江洋也知道其中的一个男子频繁的看她,只是装作不知,并不理会。因为对方的扰乱,加上如果总是用中文自顾自的交谈似乎对于苏菲也不太礼貌,所以元宇很少说话。苏菲为了迎合江洋的口味,总是牵出一些关于时尚方面的话题。男人们粗鲁的笑声打破了巴黎的宁静,塞纳河上巨型轮船的低鸣声,从阁楼里唯一敞开的天窗传进来。

    时尚之都潜藏着很多躁动?

    午饭要结束,那个频繁看江洋的男子突然站起身走了过来,元宇立刻站起来挡在桌子前。江洋感到不安,站起身抓住了元宇的一只手,苏菲不明所以,转身站了起来,问那个走过来的男人一句法语。那个男人不理会,一脸怪笑走上前跟元宇对持着,他嘴里叽里咕噜,然后对面桌子剩下的男人忽然哈哈大笑。

    江洋大声说了一句请你们保持尊重,苏菲说:“不!不!不!先生,我和我的朋友不想受到骚扰,请您回去。”

    那个男人还是怪笑,伸出手臂将苏菲推了个踉跄。元宇瞬间单手抓紧他的裤腰,将他提扔了回去。另外三个男人见元宇这股力道不同一般,两个拿起啤酒瓶,一个搬起一张椅子站了起来。元宇抢身向前飞起一脚将靠近来的第一个帮凶手里的椅子猛然踢碎,巨大的声响和力道惊得苏菲一声大叫,不等第二个迎上来的男子反应,元宇急速的出拳,把他手里的啤酒瓶打的粉碎,用手扣住他的手腕将残存的瓶颈夺下。最后一名男子惊惑未敢上前,元宇又单手急速抓起那个领头的阴笑的男子,把他狠狠摁回到座位上,凶狠的说道:“先生们,你们这么做非常危险,非常危险,这可不是一个好习惯。”几个男人大概没见过这么迅猛的身手,掂量了一番,仓皇地起身下楼了。

    江洋第一次见元宇展露身手,虽然她不会明白在这一分多钟的时间里需要多强的技击能力,怎样的磨炼才能达成,但是破裂的椅子和啤酒瓶,被快速制服的硕大身躯和妥协的眼神说明了一切。特种精英的魄力和杀伤力在这一瞬间毋庸置疑,自己的男人肯定还隐含着自己这辈子都没机会见到的本事。

    回宾馆的路上元宇开车,苏菲一面对达莫突然离开,遇见这样的突发事件表示由衷的歉意,一面对元宇的一身本事啧啧称奇。元宇问那个男人说了什么,苏菲说:“他要请江小姐参加他们的派对,这个借口真的很糟糕,但我不知道他们怎么敢如此的猖狂,简直是一群魔鬼----开始我以为大不了要个电话,随便搭讪-----”

    不是迫不得已,元宇并不想在江洋面前露出自己凶悍的一面,那样会使她不安。她所处的环境是排斥这种凶悍的。

    回到宾馆江洋搂住元宇,心噗噗直跳。她说:“你好厉害!如果刚才那几个家伙不离开,还要纠缠,会不会很麻烦?想想都后怕。”

    “嗯!是麻烦,如果那样我可能会因为伤人致残被送进警局。”元宇笑道。江洋脱去他的外衣和自己的外衣挂进了衣柜里。

    “怎么可能?是他们先找麻烦的。”

    “找我麻烦倒没事,找你麻烦比较凶险”

    “为什么?你太在乎我吗?”

    “你去洗澡吧!你不是一回来就嚷嚷先洗澡吗?”

    “你跟我说说呗!我想听你说。”他们依偎在床上。

    “首先我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只能从行为和神情上判断他们的意图,如果我那样阻止他们,他们还意图去骚扰你,那么我会认为他们的意图非常险恶,具有极强的攻击性。”元宇抚摸着江洋的头发,“如果只是我自己,就没什么,我能轻易摆脱他们,但是你和苏菲是女人,我要保护你们就需要快速制敌,就是快速的让他们失去攻击力,那么他们必然要受伤。”元宇一本正经的说。

    “是真的吗?那可是四个强壮的男人,肤色还黑呢!”

    “就因为他们强壮才可能受更重的伤,不然怎么失去攻击力?”

    “我才不相信---你还不至于弄残他们。”她的瞳孔像猫一样收缩。

    “我学的是制敌术不是搏击术,讲究的就是快速制敌,一招制敌,最怕纠缠,一旦纠缠起来变数大,自己没把握,还可能伤及无辜的人,而且他们其中两个人是有枪的,一旦他们拔枪,那可不是受伤那么简单了----当然我的罪名没准反而轻了,因为法国不许持枪----”说道后面元宇忍不住笑了。

    江洋摸着元宇的脸蛋笑道:“我就说你骗人,坏蛋!我才不信呢!”但神情还是忐忑。

    元宇笑道:“你不是要听故事吗?我当然是怎么精彩怎么编----”

    “呀!亲爱的,你看看我是不是有白头发了?”她捋起元宇手里的一缕头发惊道。

    “嗨----大姐,那是灯光照的,反光----”

    第二天约见克兰总裁,元宇被拒之门外。江洋虽知道老外比较直率,但心里没准备,有点替为难。元宇倒不觉怎样,他本身不想跟进去。苏菲解释说:“克兰先生认为这次的约谈特别严肃,他怕应付不来,只好请江小姐一人,他对元先生表示抱歉。”元宇觉得适当的直率在适当的场合有出其不意的作用。

    苏菲泡了咖啡,拿了几本以图片为主的英文杂志,还有一些介绍公司业务的厚厚册子,也满是图片。她说:“如果元先生不喜欢这些,我那里还有一些其它的书,你可以去挑选。”元宇觉得她的态度比先前亲切了。说:“可以了,谢谢美女!你告诉我洗手间怎么走就行。”

    谈了近两个小时,柯兰先生送江洋出来与元宇握握手,表达了歉意。他是一位身材高大,头发银白但精神饱满的老人,每一个动作都显得干脆有力而不失稳健端庄。他的送别言行简短而明快,给了元宇一个事情当机立断,已经没有回转余地的感觉。

    出门后江洋噗嗤一笑说:“亲爱的!让你猜对了,柯兰的办公室果然挂着一副睡莲,看来还真是普遍性喜爱。”

    “嗨,刚要高兴,我以为事情谈成了”

    “没有,我们去那家吃羊排吧?边吃边聊。”

    元宇问:“哪家的?”

    “柯兰先生推荐的那家,离这里很近”

    餐馆不是很大,光线好,布局紧凑,桌椅干净且新,只是空间有点压抑,但不影响食欲。黑松露和鹅肝似乎很合江洋的口味,元宇感觉也不错,但是这种珍馐菜码太小,无法放开吃,元宇只是象征的品一品,摇晃着杯里的红酒,听江洋复述刚才商谈的内容。内容再简单不过,柯兰说彼方所提的要求在行业里还没有先例,当然他不了解那些非正规或小型公司的操作,但是鉴于双方合作的历来顺畅,而且江洋的背景雄厚{这句是潜台词,元宇推断的},所以柯兰会向董事会提交这个申请。至于想要结果会十分渺茫,因为他本人也不赞成这个建议。

    元宇问:“还谈了其它事情吧?”

    江洋说:“讨论了一下产品优化,还有运输和海关检测的一些问题,而且他觉得歉意,打算进一步压低部分产品的供货价格。”元宇束手无策,喝了一口红酒,敞开了胃口等着烤制羔羊排。

    江洋心情大好,要游览凡尔赛宫。

    在广袤的花草成图,树木成形的皇家园林里,阳光明朗而不毒辣,空气里含着清爽微凉的水汽,飘荡着草木欣欣荣的气息,正适合游玩。江洋在展开翼翅的天使雕像前看着元宇说:“亲爱的!别哭丧着脸好吗,你知道的,我跟你出来散心才是此行最重要的目的,我对生意没有太大野心,好赖看天意,假如你要证明什么,亲爱的,你已经证明了我们所爱的一切,不需要再顾忌任何人的感受了。”

    她站在大理石台上展开双臂,仰头向着阳光摇摇晃晃的走,元宇一把将她抱了下来。江洋脸色微红说:“春天不分国度,哪都一样美---”

    第三天中午,元宇支楞着鼻子在塞纳酒庄阴凉的酒窖嗅着葡萄酒的历史气息,苏菲和江洋早早上去了。元宇好奇在相似的工艺下,工匠们是怎样把一种东西制作的品质与价格如此悬殊,到底包含了多少虚假成分。不是酿造的季节,塞纳酒庄像个村子一样静谧而闲散,没有为远方的客人展示工艺,没人讲解什么,密封的橡木桶看不出名堂。酒窖比沙黎基地的酒窖小的不止一星半点,低矮阴暗,白炽灯光照着雕刻怪异图案的发绿的石壁,跟闹鬼了似得。元宇能做的,不过是揣摩制酒人对这份手艺如何痴迷的沉稳,而不是急于创收的浮躁。

    要离开酒窖时苏菲下来了,说柯兰先生带着一家人来看元宇。元宇一脸懵相,这里还有其它人认识我?

    来到大厅,古堡里充满了明亮的春光,元宇瞳孔未及收缩,眼前一阵眩晕,就见一个年轻女子从眩晕里走过来。她停下来看着,也不说话,等元宇适应光亮了,她问:“先生,你还记得我吗?”

    她说的是中文,元宇问:“是召旻百泽吗?”

    年轻的姑娘流下了眼泪,“谢谢你还记得我。”说着上前拥抱了元宇。

    柯兰身旁的一对中年夫妇走上前来,女子抚摸着召旻百泽的头发,将她揽回自己怀里。男士伸出手用中文说:“您好!我是百泽的父亲,叫乔治,这位是我太太伊雷娜,哦!她的本国名字叫召旻万纤。元先生不介意的话,我们坐下来谈谈好吗?”柯兰先生不失时机的说要带着江洋品鉴一下塞纳酒庄的陈酒,留下了元宇和一家三口。

    百泽坐在了元宇的身边,握着他的手,她的手心微凉而湿润。再次确认元宇的身份后,召旻万千夫妇起身共同为元宇深深鞠了一躬,元宇连忙起身相扶。这是礼仪和感恩的力量,一瞬间,元宇觉得如果从回那个时间点,自己不会再那么粗鲁的对待百泽小姐。

    一家人浓厚的礼仪氛围让元宇感觉局促不已。交谈的过程里百泽不发一言,但是握着元宇的手一刻不松弛,始终微凉而湿润,好像永远暖不热。万纤夫人很少插言,偶尔说一句也都是表达了对元宇的称赞和感激。乔治先生不愧是高级外交官,他全程用中文,询问讲求技巧,叙述流畅有条理,他先是对迟迟的见到恩人表达了自己的歉意,然后详细的阐述了自己这方面的状况,而后才谨慎的问元宇情况。

    元宇几次三番表明救百泽纯属无心之举,不必过于记挂,可是这并不妨碍外交官细致的询问其过程,不是他对元宇的身份有所怀疑,而是他认为那次行动是一次伟大壮举,是一个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显然,他为这次见面做足了准备,对于那次行动所产生的的效果和惨烈程度都有很深的认识。元宇说过程是有些凶险,亚伦傲因也够恶毒,但毕竟杀了那么多人,还不是奉命,所以不值得宣扬。乔治先生不能苟同,却也不争辩,仍是赞不绝口。听了确实很受用。他问元宇救的那个小女孩的情况,元宇说她现在和我一起生活,乔治先生立刻认为元宇为这次壮举画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那些人还是把葡萄园下午的大把光阴留给了元宇和百泽独处?,她拉着元宇的手走向了春荫深处,仿佛那里隐藏了春天的美好秘密。她的话如同春光旖旎里万物复苏的呢喃,隔着什么东西,你察觉不到却感受得到。她说我觉得我真情实感是在那次枪炮声里被唤醒的,以前的都是虚伪不真实,或者被催眠了,或问那个小女孩像我一样吗?我能像她一样吗?见到我你高兴吧?我们真的一起散步了,我的身体都是颤栗的,你感觉到了吗?她好像把生活的阴郁集中于那个夜晚见到元宇的一刻,在那一刻抛开而升华,直到这次看见元宇来决定升华的结果。元宇小心谨慎,不知怎么回答。

    某一刻春风摇荡,少女的快乐一览无遗,某一刻光影婆娑,所有的好赖都不值得述说。

    召旻万千守候在葡萄园的尽头,远远望去,似有无限的母爱。元宇先走了回来,她悄悄问:“她还好吧?我女儿凡事有些敏感,见到您,她可能太激动了。”

    元宇说:“她很好!”

    召旻万纤说:“请原谅!元先生!请原谅我们努力找到你是带着一份私心的,我一直对她的精神状态感到担忧,但是我们的感激是真诚的,绝对真诚的,请相信!”

    元宇说:“我明白!”

    大家聊的似乎十分愉快,苏菲挥臂比划着什么,乔治先生充满着笑意,柯兰先生变得和蔼可亲,只有江洋沉思不语,无论她的男人在那次战斗中证明了什么,他鲜活的生命才是她最在乎的因素。看见元宇回来她急忙起身拉住他的手,仿佛他要被夺去一般,她说:“我感觉有点疲累,不如我们先回去,明天你再好好陪百泽小姐聊聊?”

    大家并不觉得唐突,毕竟英雄归来了,他要回归美人的怀抱,而美人的怀抱恰恰是私密不容侵扰的。

    回宾馆聊起的那次行动的细节,江洋说听得心惊肉跳,其实她的感触很模糊,毕竟元宇好好的在眼前,而且也没有特意描述杀人的血腥场面,但她毕竟从没意识到世界上还有那么残酷的环境,那些悲惨与恶毒人们的对抗超乎她的想象,因此确实震惊不小。

    次日百泽像变了一个人,或者她从来就是个快乐少女。在香榭丽舍大街巨大的榆树阴影下,她惟妙惟肖的模仿元宇当时的动作,然后用双手遮住元宇的脸,只留一双眼睛来回侧着头地看。她模仿元宇当时质问她的样子现在看来有点可笑,但杀气腾腾的劲头她演绎的挺生动。

    她拉着元宇钻进一家服装店,要买一套情侣衫。元宇说:“这样不太好----我来买单吧”!“

    她笑道:“先生,你就陪我穿着走一段,只走到凯旋门就行,好不好?那样我就觉得是我胜利了。”

    元宇笑道:“好好好!小美女!别说走到凯旋门,参加环法比赛都行。”

    百泽很高兴:“你叫我美女了吗?是夸我漂亮吗?你心动了?”

    元宇笑道:“别误会,小姐,这是当下中国人对女士的通称。不分美和丑,不分胖瘦,不是老太太都可以叫。”

    百泽努努嘴“哼”了一声,仰起头甩开元宇几步。

    他们穿着以红色为主色调图案的白色情侣衫,花里胡哨的图案在树荫斑驳的光点照耀下更显得醒目。百泽很满意,似乎就是要达到这样的效果。经过一家特色纪念品商店,元宇主动进去看看。里面陈列的零零总总的各式勋章似乎向外来的旅人炫耀着这个民族的光荣历史。元宇猜测都是仿制的,但不知是不是真金白银,总之标价都很高。出来门走上了一段,百泽说要去厕所。过了一阵,她拿回来一枚代表最高荣誉的军团勋章。她郑重站在元宇眼前,为他带上勋章,她说:“先生,我不怕你生气,留个纪念吧,我所知道的人只有你值得拥有它。“

    她摘下勋章小心翼翼包裹好,为元宇拎着。她说:“我小时候不知道自己会两门语言,自己黄皮肤,黄头发,眼睛不算黑也不算蓝有什么特别。上学了他们就用现在有些行人看我们的眼光那样看我,不过不是歧视---毕竟法国人还没完全跟血统较劲----应该算是好奇。时间久了他们的惊奇感消失了,我却对我母亲的国度越来越感兴趣。我拼命学习中文,研究巴罗与中华的渊源,也算半个中华通,想不到现在都用上了。嘻!----先生,假如我放弃现在的一切去中国生活,会不会有一定的发展?”

    元宇问:“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我还在上学啊!不过很快要毕业了。”

    “那就毕业再说嘛”

    “没准明年就毕业了,当然要提前筹划一下未来”

    “中国是好,未来发展也会更快,但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去中国生活的,先不说文化差异,风俗习惯差异,单单是中国人口多,生存空间密集,竞争压力大,因此生活节奏也特别快。即便你很快适应了,可是离开自己的亲人朋友,离开自己熟悉的环境去一个全新的环境毕竟要承担一些风险----我觉得你没必要担上这个风险。”

    “你为什么不觉得我是为了你才要去中国的?”她有点颓丧。

    “为了我就更不应该了,中国是一夫一妻制,你看到我女朋友的样子了,你说我还能给你什么期望吗?即便我能帮助你,但受制于家庭关系,那也是及其有限的----”不知不觉,他们抬头看见了凯旋门。

    元宇一度认为自己就是乔治-迪鲁瓦走在巴黎肮脏的街道上,算计着口袋里的钱,怎样满足自己最直接的欲望。大口的吃面包和香肠,纵情的喝啤酒,不花钱找女人欢情,甚至遇到高级一点的不用花太多钱,浪费太多精力的爱情,总之,逃脱不了道貌岸然下永恒的男盗女娼。简单说,这些想法随时会冒出来,若是玄音从精神上遏制了它,那么江洋则直接从物质上使它不必因为算计而显得更肮脏。但是,它从来就在,而且反向证明了道貌岸然才是社会发展的必要因素。元宇有时候沮丧,因为时常辨别不了自己是否达到了玄音的期望,或者只是在一定程度上,自己确实是凭着惯性的高尚过,而不是可以的,控制性的高尚。再或许如玄音所说,所谓的卑贱与尊贵,庸俗与高尚不过是隔层纱而已。

    但是自己已经披上了这层纱,就不能随便的揭开了。因此当柯兰先生认同自己的时候,元宇突然感觉厌烦了。他认同自己的方式就如同给自己披纱的身体加了一道光亮的枷锁,诚意满满的单独邀约,抛开了江洋,然后是儒雅的赞誉,最后抛出了准备同意合作条件的橄榄枝。还有,他办公室墙上挂着的那副《睡莲》不知是真品还是赝品?那样的恍惚鲜艳的色彩总是吸引元宇的余光,因而很难集中精神。

    在他的不是很豪气的办公室,柯兰的赞誉让元宇坐客的态度变得堂而皇之了。他说:“元先生让我和董事会看到了久违的法国式的英雄与荣耀,我们对元先生的行为表示由衷的尊敬和赞佩。不单单是因为元先生救助了一位法国公民,只是在那样困难的局面下,您的选择是非凡的,需要真正的魄力与正义感。我不知贵国的政府如何看待,可能他们需要秉持一贯的原则性-----至少在我们这里,先生您配得上任何赞誉和奖励。”

    虽然元宇烦了,想挣脱这样的枷锁,可是知道自己有了光环,就该文雅的表达自己的观点。谦虚地说:“感谢柯兰先生和贵集团高层的认同,感谢!可是事情已经过去了,救助百泽也的的确确是无心之举,至于其它的因素,过去就过去吧,不必纠结不放。”

    这样的回答大概让柯兰先生有点费解,他的眼神一度因疑惑而光亮。他说:“不是这样的,英雄的行为就应该让世人铭记并传送,而不是随意的被埋没。在历史荣耀的黄金岁月,英雄主义一度是人们的精神支柱,是艺术的灵感源泉,我们不应该放弃这些。对于先生您和您的国度,没有什么比这个精神跟能体现一个民族的伟大。不是吗?在那个不太遥远的第二次世界战争里,我们的国度不正是靠着这样的坚持获取最后的胜利吗?我们不会忘记烈士洒下的献血,表彰您的行为就是祭奠先烈最好的方式。”

    元宇想笑,不是否定他高大上的一套理论,而是觉得他找一个认同点却单单依靠了那次饱含屈辱的复杂性的战争。或许自己有偏见,觉得自己的国人总是能客观地肯定其它民族的文化,而自己的国家文化却常常受到其它人们的曲解和概念化。但是元宇知道此刻不是放下偏见的时候,自己应该明确要坚持什么。在元宇心里,人类的历史就是一部战争史,英雄主义因此而闪耀,然而那些传世的名著里记载了什么?里面到底有多少的光荣?是作家的狭隘还是读者的狭隘?还是人们总是选择性的看自己想看到的。是科学改变了人类历史的进程,而不是文化,若对方想在自己面前展现什么优越感,那也只能是科学的某些推动因素,而非文化带给他们的熏染。

    美丽的睡莲就那样被永久的定格在鲜艳的画板上,法国人爱它,大概认为画家老了,退去了一切激烈的爱和恨,反复的表达一种温馨单纯的美好。是回忆也好,是憧憬也罢,总之是美好的。元宇认为印象派懂得了一点,就是许多美好的事物被规则化的条理扭曲了,雾化了或者干脆扼杀在世俗里,因此他们模糊的表达了这一理念。

    元宇说:“谢谢!我得道了应有的赞誉,可以了。有一点我不太明白,您是说想同意我们提出的合作意向,作为对我的一种认可或者是表彰,是吧?而且您认为我在自己的国家没有得道应有的待遇,是这样吗?”

    柯兰说:“是这样的,先生!您这样理解更直率一些。当然,对于贵国的政府怎样定义您的那次行动,我们只是凭借一点所知和经验来推测的,假如有什么冒昧之处,请原谅!乔治先生从外交的经验上认为元先生可能从那次事件上没得到什么益处,甚至可能受到了一点小小的惩罚,他因此很内疚,不知是不是这样?但他认为元先生您并不愿意谈及此件事情。”

    元宇没有表态,也不准备回答。柯兰等待了一刻,说:“昨天我们进行了一次小小的约谈,是那种非正式的友善的谈话。我和我的董事会朋友们除了对元先生的行为表示由衷的敬佩外,对于乔治先生的诚意同样深为感动。在得知元先生此次来行的计划受阻后,乔治先生立刻表示愿意做一定的经济担保,以促成元先生此次延期付款计划的实施。而我和我的董事会朋友也达成一个共识,一个是出于对元先生高尚人格的信任,另一个是受乔治先生的启发,决定不需要乔治先生担保而答应这个计划,唯一条件是元先生在贵公司任职期间内。当然,当时是口头决议,所以我认为有必要先跟元先生阐明一下我们的意愿,然后正式实施。“他讲的不急不缓,条理细腻,元宇一边听,一边还要听翻译的补充,一边抗拒睡莲艳丽的色彩冲搅着自己粘稠的情绪。

    “当一个英雄得不到应有的赞誉和奖赏,甚至还要接受曲解时,不知是不是某种机制刻板性的悲哀?-----“柯兰最后的一句话一下子使得元宇神清气爽,不再粘稠。

    他起身走到那幅画前,仔细的端详,然后回到座位上规规矩矩的坐好,规规矩矩的说:“我曾是一名军人,维护国家的荣誉是其中的一个重要责任,以前是,以后也是,所以不是特别情况,我不会和谁讨论国家行为,不希望谁产生偏见甚至贸然诋毁它。国家的威严不是不谨慎会话的谈资,它需要一种时时刻刻都庄重的态度去维护,而且,我从来都认为我的祖国对他的每一位公民都履行着公平公正的职责,爱护每一个鲜活的生命个体,如果只是揪着旁枝末节不放,那也只是证明了观察者狭隘。还有,那次行动已经过去了,对我来说没什么意义了,我不想从中再争辩什么,挖掘什么,我很乐意它尘封起来,如果把它作为此次谈判的参考条件之一,我不愿意接受。”

    元宇站起身说:“如果没有其它事情我先告辞了,合作的事还是跟我的老板商议吧!我只是来协助她。”

    江洋签完协议,在回国的飞机上说:“怎么感觉像做梦一样,柯兰说因为你他对于民族气节有了一个新的认识。”

    元宇没有说话,一股气流使得飞机产生了剧烈的晃动。某些思想远大忠贞,朗朗不息,某些思想狭隘迂腐,因果循环,却都并行于世,时隐时现,或沉或浮。更多时候人们不是要反思它的意义,而是用它当做利剑或坚盾,攻于人而挥斥方遒,守于己而条框固僵。英雄主义是梦想的一寸基石吗?梦想成就了人类活跃的基础吗?或许在人生的某些阶段我们一度以为友情不可或缺,爱情不可或缺,亲情不可或缺,最终却发现,除了灵魂的自由,没什么是不可或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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