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翊坤宫宿了两日，还陪皇后用了早膳，皇后落座后，发现自己面前的盘子里有一只煮好的海参，便道：“万岁…这是…”

    “你最近身体弱，朕特地嘱咐膳房给你做的海参，最是滋补。”皇帝含笑道。

    皇后看一眼那只海参，感觉胃里一阵难受，道：“臣妾不喜欢吃种粘稠的东西，万岁也是知道的。”

    “朕怎么会不知道？但这不是为了你的身子着想吗？”皇帝道，又催促皇后“快吃了吧，多少是朕的一片心意啊，你可不要辜负了。”

    夫妻多年，皇后听得出皇帝说话的份量，她心里一颤，只好忍着恶心把那只海参吃下去。

    “这才对。”皇帝使了个眼色，旁边的伺候宫女给皇后盛了一碗鸭肉粥，皇帝看着皇后喝了半碗，这才放心下来。等奴才们收拾了碗筷，皇后给皇帝穿上朝服，又系好带子，栓上荷包香囊等物，皇帝低头看着她素白的半边脸，如同皎月一般，忍不住在她直起身子的时候吻了吻她的侧脸，轻声道：“朕这就去了。”

    皇后耳根子红了，她低声道：“奴才们都看着呢…”

    “看罢，你我夫妻，这有什么。”皇帝笑了笑，环顾一圈，宫女太监们垂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子看，哪里敢抬头。还是李玉清了清嗓子，上前低声道：“万岁，该启驾了。”

    皇后微微福身，道：“臣妾恭送皇上。”

    “恩。”皇帝刚要离开，又折回来道：“前朝事儿忙，朕今日就不过来了，你自己好好的，多吃饭，早点睡，朕才放心。”

    皇后半低着头，珍珠耳坠子衬着脸颊都泛着莹润的光，她道：“万岁费心了…”

    “你若是觉得没趣了，就让和贵人来陪侍你，伺候你用膳读书都可。”皇帝说。

    “和贵人刚小产，身子不爽快，还是让她好好休息罢。”皇后道。

    “你喜欢她，这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她谈不上辛苦。”皇帝说完，又吩咐李玉，道：“传旨，让和贵人午后来陪侍皇后。”

    “是”李玉答道。

    皇后立在宫门外，目送皇帝直至看不见身影了，才折返回去，刚走到暖阁里，她胸口一闷，那股窒息感和刚刚吃下海参的恶心劲儿反上来，她忍不住扶住墙大口大口呕吐起来。

    法蒂玛是下午过来的，她脸上还泛着缺血的苍白，但是是精心妆扮之后仍然艳丽逼人。她在与皇后见礼之后，茜茜也上前和她见礼“见过和贵人。”

    皇后让人扶她到炕上坐，叹气道：“本宫是没什么事的，只是皇上一定让你走一趟，倒白白让你受累了。”

    “嫔妾又有什么要紧呢。”法蒂玛笑了笑，在炕上坐了，皇后又吩咐人拿凳子来，请茜茜也坐下了。

    宫女给三人上了茶和点心，法蒂玛揭开盖子一看，惊喜道：“是嫔妾喜欢的老酸奶。”

    皇后微笑道：“想着你下午要过来，就让厨房新做了这种酸奶，你喝着怎么样？和你在回部的时候喝的像不像？”

    法蒂玛痛饮了几口，将一盏酸奶喝干了，才拿手绢抹抹嘴巴，道：“好喝极了，娘娘有心了，这和嫔妾在回部常喝的几乎一样。”

    茜茜也喝了两口，她尝不出什么感觉，但是这个东西比什么龙井茶碧螺春热量高多了，能带给人热量的就是好东西，于是她点点头，道：“不错，好喝。”

    法蒂玛笑着看她，道：“你也尝出滋味了？”

    茜茜认真地说：“比龙井茶要好。”

    皇后点着茜茜的头，道：“暴殄天物，说得就是你呀，宁楚克。”

    茜茜没反驳，法蒂玛已经打量起皇后的气色，道：“娘娘看着仿佛好些了，之前总觉得眉间有郁气。”

    这个茜茜会答，于是她说：“皇上在这儿留宿了两天，所以娘娘高兴。”

    这一通话说的皇后面孔瞬间就红了，她忍不住啐茜茜一口，道：“呸，哪个说喜欢他来的。”

    法蒂玛笑起来，一双眼睛顾盼生辉的“原来如此，我说怎么娘娘气色那么好了，原来是皇上来过了。”

    皇后摆摆手，道：“快不要提他了，早上弄得我又吐了一场。”

    法蒂玛和茜茜连忙问怎么了，皇后与她们说了一遍，法蒂玛想了想，道：“皇上就是那个样子，他明知道我不喜欢那些水青的，湖绿色的淡雅衣服，偏要把这些料子赏给我做衣服，还得让我穿上给他看，弄得像个汉家女儿一样，我只觉得别扭。但是忍忍也过去了，娘娘不要为这些小事烦心。”

    茜茜在一旁沉默不语，皇后摸摸她脑袋，笑道：“宁楚克是怎么了？想明瑞了吗？”

    茜茜道：“想他也是寻常事了，我只是在想不明白一件事。”

    皇后道：“你说罢。”

    “臣妇想知道，您是把皇后这个身份当成了什么在对待？您是单纯觉得这个身份是皇帝的妻子，还是觉得这只是一项自己的工作？”茜茜问。

    皇后垂下眼睫毛，思索一会儿，轻声道：“我觉得…都有…”

    “皇后，请听臣妇多说一句吧。”茜茜认真地道：“如果您单纯的觉得这个身份是皇帝的妻子，是他的爱人，那么您在意的就是皇帝与您的情分。所以当您在难过伤心的时候，皇上没有及时出现在你身边，在你遇到困难的时候皇帝没有帮助您，还要强迫你去遵守他作为君主所带来的规定，甚至来说皇帝并不是一个忠心的伴侣，他喜欢各种各样的女人，所以您会觉得惶恐，会不安，会伤心。但是如果您只是把皇后看作一项职业，把皇帝看成自己的东家，那么我相信无论皇帝之后再喜欢什么样的嫔妃，或者在一些小事上面再让您觉得不适，您只要把握住皇后的尊荣和地位，这些事情就都不会在意了。”

    皇后听完了，只垂着头拨弄着碧玺珠串，久久不言语。法蒂玛责怪地看她一眼，接着安慰皇后道：“您别难过，宁楚克没有心眼，只是一时口快。”

    皇后淡笑道：“宁楚克并没有说错，是本宫自己心里过不去这道坎罢了。”她叹口气，道：“罢了，秀儿，将那件坎肩拿来，皇上说让我给他领子做小些。”

    茜茜和法蒂玛遂陪着皇后做了会女红，皇后见到法蒂玛流露出疲惫的样子，便让她回宫里去，顺便让茜茜也跟去，方便照应。

    两人一走，皇后只觉得宫里空落落的，屋里静悄悄的，甚至能听到窗外雪落下的声音。她又缝了几针，觉得眼睛有些花了，便放下手中的活儿，见天色暗下来了，想到皇帝说自己不过来了，便兴致缺缺的让人摆饭，勉强吃了几口，敬事房的人来了，道：“禀皇后娘娘，万岁今儿翻了瑞贵人的牌子。”

    皇后心头一颤，想到皇帝今天早上的话语，便明白那些话不过是打发自己玩儿的，自己已经老了，皇帝肯定会宠爱年轻娇俏的妃子，这一想，瞬间眼泪模糊了眼睛，只道：“本宫知道了，下去罢。”又吩咐了女官去拿自己的玉玺去盖章。

    周围人都下去了，秀儿帮皇后整理了床铺，道：“主子，现在就歇息吗？”

    皇后应了一句，秀儿帮她换过寝衣，见她躺下了，便放下帐子，自己缩到角落开始守夜。

    皇后睁着眼睛盯着帐子，那是葡萄连珠的图样，象征着多子多福，是她生下永璂的时候皇帝特地让绣房做的。她想起她刚生完永璂，一日去养心殿，皇帝正在批折子，他指着先前慧贤皇贵妃的父亲高斌发来的折子给自己念道：“下江淮、扬、徐、海、等属。四月以来。天气晴和。又得时雨霡霂。二麦秋实。愈见坚好。大概均得丰收。现米价无增。民情宁谧。得旨、欣慰览之。北省今春及入夏。雨旸时若。二麦可定丰收。又皇后已生皇子。一切顺适吉祥。卿其同此喜也。”他敲着桌子笑道：“高斌倒是乖觉，知道中宫生子，必是祥瑞之子，这折子写得甚得朕意。”

    哪怕隔了好多年了，皇后想起皇帝那时候喜悦的神情，也不禁心里一暖，但是念及此刻孤枕难眠的悲凉，又觉得心中发苦，她就在这纷乱的情绪中睡着了。

    恍恍惚惚中，有个女人背对着自己，她看着有些熟悉，于是走近些，见到那个女人身上穿着皇后的制服，雍容华贵，气韵不凡，她心头一颤，终于想起来她是谁了，孝贤皇后富察氏！

    富察氏转过身，目光温柔而怜悯地抚摸过她的脸颊“妹妹…”她唤道：“你不要难过，做皇后就是很难的。”

    “姐姐…”皇后上前一步，她伸出手，想要抓住富察氏的手“姐姐…我该怎么办…”

    “妹妹…”富察氏轻声说：“我也没有更好的主意给你…”

    “对万岁，你只能顺着他的意。”富察氏说：“那时候永琏没了，他就一直还想要一个嫡子，于是我拼着命生下了永琮，但是很快永琮也夭折了…”

    “他还要去东巡，我虽然满怀丧子之痛，但是也不得不顺从他的意思带病去东巡，后来的事儿你也看见了…”

    富察氏的声音随着她的身影慢慢淡去，一个窈窕的女人出现在皇后的视线里，她面色如玉，眉似新月，眸含秋水，一派温婉柔弱的病美人样子。虽然时隔多年，但皇后一眼就认出了她，慧贤皇贵妃高氏。

    她看着皇后，微微一笑，临水照花也比不得她三分容貌“妹妹，你还好罢…”

    “高姐姐…”皇后唤道，眼泪已经模糊了眼睛“你在那边还好罢。”

    “我很好。”高氏微微一笑，安抚地看着她“妹妹…你不要计较那些小事，白白伤心坏了身子…万岁从来都是如此，那时候我知道自己不能生了，想抱养永璜，万岁也不同意，他可能觉得我一个包衣出生，于使女中超拔成为侧福晋，又做到贵妃已经是万幸，怎么还敢妄想抚育长子，于是不顾我在病中就申饬了我…妹妹，你要明白，如果万岁没有给，你就不能要，连想一想都不可以…”

    “原本我也以为万岁喜欢我，中意我，让我从一个普通民女出身的格格做到了贵妃，但是自从永璋被万岁责备以后，我才明白在万岁面前，我永远都是一个奴才，雷霆雨露，都是君恩…”另一个女子出现了，她眉目淡雅如画，却时时咳嗽，直到咳出殷红的血来，那血一瞬间就洒满了衣襟，她痛苦地说：“永璋患了肺病，到死万岁也没原谅他…我可怜的永璋…我苦命的儿啊…”

    “纯贵妃…”皇后喃喃道，她觉得心中一阵刺痛，低下身想吐，却只呕不出来实物。她看到那些一起从潜邸过来的姐妹一个个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不由得凄然道：“你们都那么去了，怎么就留下我一个人…”

    “娘娘，娘娘…”秀儿的声音把她从梦中唤醒，她大口喘着气醒来，发现自己泪水已经打湿了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