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由身边的宫女伏侍着穿起朝裙和朝褂，戴上熏貂朝冠，额上束金约，脖颈下挽着领约，又戴上三盘朝珠，这才款款走出殿。外头的轿子早早地候着了，奴才们打起帘子，皇后一进去，就感到如春天一般温暖，不由道：“这倒舒服。”侍候的太监道：“万岁爷知道皇后娘娘怕冷，特地让奴才们提前用炭火烘过轿子，又吩咐多给汤婆子备着，所以这轿子里都是暖的。”

    皇后“嗯”了一句，眼底闪过一丝感动，皇帝虽然新宠多，但是终究和她的情分不同，对她也是特别照应，这让她感到心下略略宽慰。

    她近来心中总是不安，晚上睡觉，也总梦到早就去了的富察皇后和慧贤皇贵妃，还有才离世不久的纯贵妃苏氏，她们在她的梦中哭泣，哭诉着皇帝的滥情和做作。等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汗浸透了衣衫。而白天里闲下来，也总想到自己已经去世的两个孩子，尤其是永璟，她可怜的孩子，据乳娘说，永璟去的那天晚上突然发起高热，烧到手足抽搐，哭都哭不出来了，太医院一群人围着他却素手无策。而作为母亲的自己，当时正陪着皇帝在热河例行木兰秋狝，甚至没法回去见永璟最后一面…

    她想着想着，泪珠子就滚下来，耳边又响起那天皇帝的话语“蔓蔓，你别伤心了，永璟不足一岁而夭，本也是福薄，你不要为了没有福气的孩子伤心坏了自己的身体，咱们还会有孩子的。”

    她苦笑着想，也许是她真的为永璟伤心坏了身子，自从那之后她再也没开怀过。而皇帝从来不遮挡他对别的美丽女子的追逐，她的容貌渐渐不负青年时候的秀丽，皇帝身边的女人却越来越多，令妃，瑞贵人，福贵人，兰贵人，林贵人，白常在，永常在，新常在…这些女人人们花团锦簇地围在皇帝身边，她们分食着皇帝的宠爱，她这个皇后，也许只是成为六宫之中一个好看的摆设而已。

    前些日子是自己生的五公主的诞辰，皇帝那日带着新宠嫔妃们去滑冰，还托人来问她去不去？她冷声回绝了，等皇帝晚上来她宫里的时候，又与她谈起年下嫔妃们的赏赐和晋位的事情，她忍了好久的情绪终于绷不住，随即和皇帝大闹了一场。被皇帝饬斥道：“你就不能学学孝贤皇后的懿德，永琮没了的时候，她仍忍着悲痛陪朕出巡。而你呢？都过去几年了，还在为那没福的孩子伤心不已，连六宫的事务都无心去管，你还有一点六宫之主的样子吗？”

    皇后气的眼泪直流，道：“妾不如孝贤皇后贤德，妾心里明白。但是妾做不到在孩子的忌日里还外出游玩，那是妾辛苦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不是万岁口中没福的孩子。”

    “你…”皇帝年过五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文治武功无所不全。平日里被朝臣嫔妃们奉承惯了，哪里听得这一句，气急之下抡起手，皇后以为他要打自己，真是又怕又寒心，索性偏过头想生生忍了这一下。

    “砰”地一声，皇帝的手重重砸在案几上，破碎的木屑翻飞，划破了皇帝的手掌，殷红的血流出来。皇后见了，仿佛才醒过来一般，上前抓着皇帝受伤的手，颤声道：“万岁…您…”

    皇帝忍着痛挣开皇后的手，唤了一句“李玉。”

    “万岁爷…”李玉一直候在门外，听到皇帝唤才走进来，见到皇帝受伤流血也是大惊失色“万岁爷…您这是怎么弄伤了。”

    皇帝瞥他一眼，道：“一会儿让太医来养心殿替朕包扎一下，不许声张。”

    “是…”皇帝下令，李玉不敢不应，他低着首悄悄看皇后。只见皇后青白着一张脸，仿佛受了惊吓，一言不发。皇帝却也没有多看皇后一眼，只对李玉道：“回养心殿。”便抬脚出去了。

    皇后看着他转身就走，不给自己留一个眼色，便知道他是真的动了怒，天子之怒，就是她为皇后也为之胆寒，她一下子跌落似地坐在炕上，也不知道怎么是好了。

    算算日子，他们夫妻也有大半个月不曾见到了，皇后默默地想着，今日过年家宴，也是他们这个月头一次见面。

    等到了乾清宫，皇后一路进去，只听得“皇后千岁”之声不绝于耳，但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端坐在上首的，穿着与她同款式朝服的男人，她感到一阵别样的激动，心“砰砰”跳起来，脚步也越走越快，等到了他面前已经微微喘气，但还是分毫不差地行礼“皇上万安。”

    皇帝静默地看她片刻，道：“皇后来了，坐罢。”

    皇后猜不透他的意思，只得按照规矩坐在他的旁边。几个年轻的常在，答应上前来给皇帝敬酒，皇帝也没推辞，浅喝了两杯，又指着其中最得宠的永常在，道：“你去给皇后敬酒。”

    永常在心里诧异，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只得又斟满酒向皇后致意，道：“奴才祝皇后娘娘新年吉祥，请娘娘饮满此杯。”

    皇后刚要接过来饮酒，皇帝已经伸手挡过来“这酒后劲儿大，嫔妃们敬酒，你略尝一口就好。”

    这话里的意思在坐的嫔妃佳丽们都明白，于是由令贵妃打头，颖妃，庆妃，舒妃，愉妃，豫妃以及容嫔法蒂玛等主位嫔妃都依次站起来向皇后敬酒，皇后每次也只略抿一口，等嫔妃们敬酒完了，皇帝才吩咐开始表演歌舞。

    歌舞来来去去都是那几样，皇后看着看着，困意都上来了，隐约听到皇帝的声音“累了就回去睡罢。”

    “妾不累。”皇后赶紧把到嘴边的哈欠收了回去。皇帝又看了看她，面上仍没什么表情，桌底下的手却轻轻握住她的手指，温热的肌肤相触，她微微一颤，抬头看向皇帝，皇帝却只盯着前面的歌舞看的仔细，口中道：“再撑一会儿，晚些朕陪你一起回去。”

    皇后眨了眨眼睛，睫毛都湿润了，她才意识到自己在这大半个月里有多思念眼前的这个男人，只要他肯对自己温声说一句话，她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外壳就会轰然碎裂。

    容嫔法蒂玛在下面看的真切，她与身边的令贵妃咬耳朵“上次听说皇上与皇后发了大火，嫔妾都吓坏了。但这家宴一瞧，却是什么事也没有啊。”

    令贵妃微笑道：“皇后与陛下是多少年的情分，怎么会为了一点小事闹起来？”她原是伏侍孝贤皇后的宫女，一路走到现在，她心里再明白不过。皇帝对皇后是不同的，或者说情分比一般后妃多一些，但这些恩宠足够她登上皇后之位，所以只要皇后没有大的过错，皇帝是不舍得责罚她的。

    等到歌舞毕了，皇帝面露倦容，道了句“朕倦了”。嫔妃们听了，都依次起来行礼告退，唯独最近得宠的豫妃上前挽住皇帝，依依道：“万岁上次说臣妾宫中厨子做的羊肉包子别具一格，今日臣妾又特地备上了，请万岁去尝个鲜罢。”

    皇帝抽出手，淡淡道：“朕没有心思，下次罢。”

    豫妃没想到自己会被拒绝得那么彻底，瞬间面色囧得通红。皇帝没看她，径自走了几步，发现身侧空荡荡的，于是向皇后招招手，道：“来，皇后。”

    皇后低着首，忽略了嫔妃们看过来的目光，匆匆来到皇帝身边，皇帝挽过她的手，又随意地对嫔妃们道：“都散了罢。”

    嫔妃们再次行礼，然后四下散去。皇帝挽着皇后的手，两人没有坐轿子，只让随从奴才们跟着，在通往翊坤宫的路上慢慢走。夜风吹来，皇帝的酒劲儿上来了，皇后见他脸庞红红的，道：“万岁可是吃多酒了？”

    皇帝轻笑一声，攥紧皇后的手，道：“朕没醉，朕只是高兴。”

    “高兴什么？”皇后明知故问。

    “高兴朕的蔓蔓一如既往地在意朕。”皇帝侧过脸，目光温柔地抚摸过她的脸庞，继而轻轻捧起她的手在唇边一吻，皇后心中酥酥麻麻的，感觉自己柔软到了极点，仿佛这一刻，紫禁城带给她的伤痛都随之远去，自己不在是皇后，只是他心爱的妻子。

    半夜的时候，皇后口渴起身，见皇帝睡得正熟，便蹑手蹑脚地自己下床，小声让宫女给自己端水来喝。

    她坐在炕边上喝了两口水，困意渐渐散了，索性让宫女点了灯，她起来给皇帝的衣服改个衣领，却不想一张纸从衣袋里滑了出来。她好奇地拿过来看，却在一瞬间僵硬了神色。

    只见纸上写道：

    其来不告去无辞，两字平安报我知。

    祗有叮咛思圣母，更教顾复惜诸儿。

    醒来泪雨犹沾枕，静觉悲风乍拂帷。

    似昔慧贤曾入梦，尚余慰者到今谁。

    这是乾隆十三年，皇帝为悼念孝贤皇后和慧贤皇贵妃所作的诗句。

    她的心好像一下子破了个口，呼呼地往里灌着冷风。她不禁想起孝贤皇后在时皇帝对她的礼遇以及慧贤皇贵妃受到的盛宠，时隔二十年了，皇帝仍经常写诗怀念她们，赞赏她们的美德。她悲哀地想，如果自己也早逝，皇帝会不会也作诗怀念自己呢？

    大概是不会的吧…她想起皇帝对她发脾气的时候说的话，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用手捂住嘴巴，没有声息地哭泣起来。